《红妆与武装》予白如烟

9、信任的港湾

　　海岛的清晨来得格外早，天色熹微时，潮湿的海风便裹着咸腥气，从窗户缝隙钻进来。

　　虞玥醒了。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铺，还有窗外永恒的海浪声。她拥着被子坐起，发了会儿呆，才渐渐将昨日的碎片拼凑完整——军用运输机的轰鸣，吉普车的颠簸，白墙灰瓦的老房子，凌母温和的笑容，还有崖边凌寒那个孤寂的背影。

　　她起身洗漱，换上便服下楼。

　　凌母已经在厨房忙碌，灶上炖着粥，香气四溢。见到虞玥，她笑着招呼：“虞姑娘醒啦？睡得还好吗？寒丫头一早就出去了，说是去岛上驻军处有点事。”

　　“睡得挺好的，阿姨。”虞玥点头，帮忙摆碗筷。她注意到餐桌上只摆了两副碗筷。

　　“别管她，咱们先吃。”凌母盛着粥，语气寻常，“她在这岛上长大，熟得很，忙完了自己会找吃的。”

　　虞玥心下微讶。凌寒是在这里长大的？看着这淳朴甚至有些闭塞的海岛，再联想那个在北方军事基地里冷硬利落的空军少校，总觉得有些违和。

　　吃完早餐，虞玥主动包揽了洗碗的活儿。凌母也没推辞，拿着小锄头去院角侍弄那些花草。

　　水流哗哗，虞玥一边洗着碗，一边透过厨房的窗户看向外面。院子一角，凌母正小心翼翼地给一株长势喜人的兰草除草，动作轻柔，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软糯的本地歌谣。

　　阳光透过凤凰木的枝叶缝隙洒下来，在她花白的头发和布满皱纹的手上跳跃。

　　一种宁静而安稳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

　　虞玥很难将眼前这幅画面，和那个会利落击打沙袋、在电脑前分析作战数据、冷静下达转移指令的凌寒联系起来。凌寒的身上，似乎完全没有这种温软闲适的痕迹。

　　洗完碗，虞玥擦干手，走到院子里。

　　“阿姨，我帮您吧？”

　　“不用不用，就这点活儿，很快就弄好了。”凌母直起身，捶了捶后腰，笑着指指屋檐下的竹椅，“你去那儿坐着歇歇，吹吹风，舒服得很。”

　　虞玥依言坐下。竹椅有些年头了，被磨得光滑温润。她看着凌母忙碌的背影，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轻声问道：“阿姨，凌……凌寒她，是在这里长大的？”

　　凌母的动作顿了顿，没有回头，声音依旧温和：“是啊，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她爸……以前就是岛上的守备军官。”她提到“她爸”时，语气有细微的凝滞，但很快又流畅起来，“这丫头，从小就跟别的孩子不一样，不爱玩娃娃，就喜欢跟在她爸后头跑，摸枪弄炮，爬树下海，皮实得很。”

　　虞玥很难想象那个画面。

　　“那……她后来怎么去了空军？”虞玥问得小心。

　　凌母沉默了一会儿，拔草的动作慢了下来。海风吹过，带来一阵凤凰木花的淡淡香气。

　　“她爸走的第二年吧。”凌母的声音低了些，带着一种被时光磨平了棱角的怅然，“她本来成绩很好，能去念很好的大学。突然就说要招飞了，谁劝都不听，一根筋非要上天。”

　　她叹了口气，转过身，看着虞玥，眼神里有种复杂的情绪：“她说，地上太窄了，想到天上去看看。我知道，她是想离她爸近一点。”

　　虞玥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攥了一下。地上太窄了……想到天上去看看……离她爸近一点……

　　她忽然想起了昨夜凌寒指间那枚旧翼徽。

　　“她爸他……”虞玥的声音更轻了。

　　凌母的目光投向远处蔚蓝的海平面，眼神变得有些悠远，沉默了更久。

　　“一次任务。”最终，她只说了这四个字，声音平静，却像藏着惊涛骇浪。她没有再说细节，只是抬手，极轻地、极快地擦拭了一下眼角，仿佛只是被海风迷了眼睛。

　　虞玥没有再问。空气里弥漫着无声的沉重。

　　她忽然有些明白，凌寒那份异于常人的冷静和近乎冷漠的克制，或许并非天生。那可能是一层坚硬的壳，包裹着不愿示人的伤痛与失去。

　　也忽然有些明白，她对自己那份保持距离的冷淡，或许并非针对她个人，而是一种习惯性的、保护自己也不再触及往事的方式。

　　“这丫头，心里苦，但从不说。”凌母重新低下头，侍弄着那些花草，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温和，却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沙哑，“就知道闷头往前冲。我和她爸……都希望她平安快乐就好。可她偏偏选了最不容易的那条路。”

　　虞玥安静地听着，心里那片关于凌寒的模糊影像，似乎一点点清晰起来，也变得……更加沉重。

　　临近中午，凌寒回来了。依旧穿着作训服，脚步带风，额角有细微的汗迹。

　　“妈，虞玥。”她进门打了个招呼，目光在虞玥脸上短暂停留一瞬，便转向厨房，“有吃的吗？”

　　“有有有，给你们留着呢。”凌母连忙起身，“这就去热。”

　　午餐时，气氛依旧有些沉默。凌寒吃得很快，似乎心事重重。凌母不时给她夹菜，欲言又止。

　　吃完饭，凌寒放下碗筷，对虞玥道：“你跟我来一下。”

　　虞玥跟着她走上二楼，进了房间。凌寒关上门，从随身携带的军用挎包里拿出一个平板电脑。

　　“基地和技术部门那边有了新进展。”她点开屏幕，神色冷肃，“演唱会的设备故障，确认是人为破坏。锁定了一个有前科的设备组临时工，但他目前失踪了。”

　　虞玥的心猛地一紧。

　　“追踪到的境外势力，和几次试图接近你的不明人员，关联到一个活跃的情报组织。他们的目标，可能不仅仅是你。”凌寒的目光锐利起来，“他们似乎想通过制造事端、制造舆论，试探和获取某些军方相关的情报或反应模式。你可能是他们选中的，一个……切入点。”

　　虞玥的脸色白了：“因为我……是公众人物？容易制造热点？”

　　“这是因素之一。”凌寒没有否认，“你的社会关注度高，一旦出事，舆论发酵快，更容易引发连锁反应，也更能干扰视线。”

　　她划动屏幕，调出几张模糊的监控截图：“这是目前掌握的，可能与该组织有关的几个外围人员影像。你仔细看看，是否有印象？无论是在演唱会前后，或是更早的某些场合？”

　　虞玥接过平板，手指因为紧张而有些冰凉。她放大那些截图，仔细辨认。那些面孔大多普通，毫无特征。

　　忽然，她的目光在其中一张截图上停住。

　　那是一个戴着鸭舌帽的侧影，混在演唱会后台嘈杂的人群里，并不起眼。但虞玥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个人……”她的声音发紧，“我见过。大概一个月前，在一个慈善晚宴的停车场。他当时穿着保安制服，我的车差点和他的电瓶车刮擦，他还下车跟我道过歉，态度很好……我当时没在意……”

　　凌寒的眼神瞬间变得极其锐利：“确定？”

　　“确定。”虞玥肯定地点头，那个小插曲因为对方的礼貌和当时匆忙，她有点印象，“虽然只是侧脸，但这个帽子和下颌的轮廓，很像。”

　　凌寒立刻操作设备，将这条信息标记发送出去：“这是个重要线索。说明他们的盯梢和准备工作，比我们预想的更早。”

　　她收起平板，看向虞玥，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凝重：“情况比预想的复杂。你在这里的消息，必须绝对保密。在彻底清除威胁前，不能有任何泄露。”

　　虞玥用力点头，后背一阵发凉。原来危险的火星，那么早就已经溅到了她身边。

　　“那我……需要做什么？”

　　“保持常态，不要表现出异常。我妈这边，我会处理。”凌寒语气沉稳，带着一种能让人安心的力量，“相信我。”

　　最后三个字，她说得很重。

　　虞玥抬起头，对上她的目光。那双总是冷静甚至冷漠的眼睛里，此刻只有纯粹的、不容置疑的坚定。

　　相信她。

　　虞玥忽然想起凌母的话——“寒丫头带你回来，说明她信你。”

　　而现在，凌寒对她说，相信我。

　　一种复杂的、带着酸涩暖意的情绪涌上心头。她看着凌寒清晰冷峻的眉眼，看着她肩上沉甸甸的肩章，看着她或许永远也不会轻易示人的伤痕。

　　这一次，她清晰地看到，横亘在她们之间的，早已不是简单的身份差异或冷硬的规则。

　　那是浩瀚的海，是无垠的天，是沉重的往事，是看不见的硝烟。

　　而她，正被她牢牢地护在这片风暴暂时无法触及的、宁静的港湾里。

　　“嗯。”虞玥听见自己的声音，很轻，却足够清晰，“我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