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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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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少卿吃错药了吗,竟然突然转变了对自己的态度。
曾经安置沈明昭的偏僻厢房早已人去屋空。取而代之的,是府中位置最佳、阳光最充足、陈设最雅致的一处独立院落。紫檀木的家具光可鉴人,苏绣的软榻,景德镇的白瓷茶具,博古架上甚至摆放着几件价值不菲的古董文玩,这些东西不是沈家旧物,显然是精心挑选过的。
一日三餐不再是简单的饭食。厨房变着花样送来珍馐:清炖燕窝晶莹剔透,刚出笼的蟹黄汤包香气四溢,时令鲜蔬水灵灵地摆在冰裂纹的盘子里。分量不多,却样样精致,远超周母的用度。
沈明昭看着眼前这过分奢华的牢笼,眼神冰冷。她曾试图拒绝,但送餐的婆子只是恭敬地垂首:“先生吩咐了,务必让沈小姐用最好的。您若不用,便是小的们伺候不周,要受罚的。” 她拿起筷子,夹起一块晶莹的虾仁,味同嚼蜡。这“最好”的一切,都沾着她沈家的血。她吃得下,却咽不下那份沉重。
她来到周府已经一个月了,很久没有出府了,她试探地地对服侍的人说道,“告诉周少卿,我想出去走走。”很快她便得到消息,周少卿解了沈明昭的禁锢,允许她自由出入。
之后的日子无论她何时出门,去向何方,门口的守卫只会恭敬地躬身,绝不会多问一句。她如同一个拥有特权的幽灵,在周府这座巨大的坟墓里自由穿行。这份“自由”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却又沉重得让她喘不过气。她知道,周少卿的眼线必然在某个角落,但这“自由”是他唯一能给的、不打扰的尊重。
“沈小姐您要出门嘛?先生吩咐,为您准备了出行的衣服供您挑选。”小翠见沈明昭坐在梳妆台前整理着头发,乖巧地说道。此时,沈明昭的衣柜里塞满了上好的苏杭绸缎、进口的呢绒大衣。她对着小翠摇了摇头,依旧穿着自己素净的棉布衣衫,那些华服如同摆设,无声地提醒着周少卿的徒劳。
这几天,沈明昭很敏锐地发现了异样,周少卿几乎不再出现在她的面前,却会吩咐手下不得怠慢她。他到底玩什么把戏。
“周少卿呢?我要见他。” 沈明昭对小翠说道。
第二天,周少卿难得地出现在她院门口,他穿着便服,身姿颀长挺拔,在阳光下拉出一道长长的身影。沈明昭打开门,周少卿转过身来,英俊的脸上展现的神色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今日…天气尚好。听说新开了一家百货公司,东西…还算新奇。沈小姐若无事…可愿去看看?” 他的语气不再是命令,而是近乎恳求的提议。
沈明昭本想拒绝,但看着他眼底深藏的痛苦和那份卑微的期待,一种莫名的、近乎残酷的念头升起。她点了点头。
百货公司里,水晶吊灯璀璨夺目,琳琅满目的商品散发着资本主义的浮华气息。周少卿沉默地跟在沈明昭身后一步之遥,像一个尽职却沉默的保镖。她故意走向最贵的柜台,指着一条镶嵌着巨大宝石价格不菲的项链,对店员说:“包起来,周少爷付账。” 周少卿眼都没眨,伸出手指点了一下,身边站着的阿业立刻掏出厚厚的钱夹。
走到小吃摊,她买了一大包最呛人的臭豆腐,沈明昭知道周少卿素来厌恶异味,便故意当着他的面吃得津津有味,让那刺鼻的味道弥漫在两人之间。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安静地站着,忍受着那味道和他自己内心的煎熬。
还装!沈明昭暗自思忖。
经过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她买了一串,咬了一口,忽然转身递到他嘴边,眼神里带着一丝冰冷的、近乎挑衅的笑意:“周少爷尝尝?” 她知道他从不吃街边不洁之物,更厌恶甜腻。周少卿看着她沾着糖渍的唇和那带着恶意的眼神,没有丝毫犹豫,低头就着她的手,咬下了那颗最大最红的山楂。糖衣碎裂的声音在他口中响起,酸涩和甜腻混合着屈辱感直冲喉咙,他面不改色地咽下,甚至努力挤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容:“很…甜。”
沈明昭看着他强忍不适却甘之如饴的模样,心中并无快意,反而涌起一股更深的悲凉和愤怒。他越是这样卑微地承受,越是提醒她那份血债的沉重和他无处发泄的愧疚。她猛地将剩下的糖葫芦塞进他手里,转身快步走开,留下周少卿僵在原地,手里握着那串可笑的糖葫芦,像个被遗弃的小丑。他默默地将剩下的山楂一颗颗吃完,酸涩的味道一直蔓延到心底。
“周先生,你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沈明昭站直了身子,看向周少卿的眼神越来越平静,平静地让人无法对视。周少卿的目光刚一触到沈明昭漆黑的眸子,立马转向别处,他装作不经心地左看右看,说道,“沈小姐,我们在去别处看看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吧。”
“不用了,我累了,回去吧。”沈明昭冷下脸,淡淡地拒绝,转身就走,把周少卿一行人冷冷地留在原地。
她是何等聪明,周少卿态度的突然转变绝对不是良心发现或是动了恻隐之心,唯一的原因只能是他已经知道了真相,也知道了沈明昭的行动的真正目的。他在弥补周家对沈家犯下的罪,他在做无用功!
周少卿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是阿业有些为主子抱打不平,“哎这个丫头片子这么嚣张,她凭什么啊!她都这样对您了,先生您还忍,我去教训她一下。”周少卿只是摇摇头,并没有解释是什么。
喧嚣散尽,周府陷入死寂。周少卿独自一人坐在冰冷的账房里,面前摊开的不是账本,而是一叠厚厚的、关于沈家案的调查卷宗。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他耗费巨资、动用无数关系得到的线索:关键证人早已死于某次战乱;直接参与灭门的凶手之一,前年死在监狱斗殴中;另一个举家迁往海外,音讯全无;而当年签署密令的官员,已在政治倾轧中畏罪自杀……所有指向他父亲和真凶的证据链,在关键的节点上,被时代的巨轮无情地碾碎、掩埋。翻案,成了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幻梦。
他拿起卷宗,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指腹反复摩挲着那些“已故”、“失踪”、“查无此人”的字样,仿佛想从中抠出血淋淋的真相。巨大的无力感和无处宣泄的愧疚像黑色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为什么……为什么都死了!为什么连一个让我赎罪的机会都不给!”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猛地将整叠卷宗狠狠扫落在地!纸张纷飞,如同祭奠的纸钱。
他颓然跌坐在椅子上,双手深深插入发间,肩膀剧烈地颤抖。白日里在沈明昭面前强装的平静、心甘情愿承受的捉弄,此刻都化作了尖锐的讽刺,刺痛着他的神经。他给予她“最好”的一切,像一个可笑的暴发户在炫耀沾血的财富!他卑微地承受她的捉弄,像一个祈求宽恕的可怜虫,却连真正的罪人都无法绳之以法!
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滑过他紧咬的牙关,砸在冰冷的地板上。这不是软弱,而是信仰崩塌、赎罪无门后的彻底绝望。他像一头被困在铁笼中的受伤野兽,只能发出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那无处发泄的愧疚,最终只能化作这深夜账房里无人知晓的、滚烫而绝望的泪水,灼烧着他自己,也灼烧着这无望的漫漫长夜。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空洞地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他知道,天一亮,他还要继续扮演那个沉默的、提供“最好”的赎罪者。而这无处安放的痛苦,将如同跗骨之蛆,或许会伴随他一生一世。
常妈端着一碗参汤站在门外,望着周少卿痛苦的样子叹了一口气,转身轻轻将门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