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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 4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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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春堂”药店后堂。浓郁的草药香沉淀在昏黄的煤油灯光里,混合着尘埃和陈旧木柜的气息,营造出一种与世隔绝的沉静。巨大的药柜影子在墙壁上扭曲晃动。
沈明昭,背对着门,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标着“三七”的药屉标签。她的背影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单薄却蕴含着一种即将离弦的、孤注一掷的力量。下唇结痂的伤口在昏暗中是一个深色的印记。
药碾冰冷的石臼边缘反射着微弱的油灯光。角落里晒干的草药捆投下张牙舞爪的暗影。
远处市井的喧嚣如同隔着一层厚玻璃,模糊不清,更衬得后堂死寂如坟墓。
沈明昭的指尖停在冰冷的药屉上。这里曾配出治愈他伤痛的药,如今只剩下刺骨的寒意,冻结着她心中最后一点残留的、不该有的温存。昨夜撕心裂肺的痛苦,如同淬火的钢铁,在极致的冰冷中凝练成一种非人的坚硬。她脸上毫无血色,只有眼底尚未褪尽的红血丝,证明那场灵魂的劫难曾真实发生。下唇的痂被她用牙齿轻轻咬住,细微的刺痛是锚,将她牢牢钉在名为“责任”的礁石上。
门帘轻动,老陆无声地闪入。他灰布长衫的身影几乎融入阴影,唯有那双锐利的眼睛,在昏黄光线下精准地捕捉到沈明昭的变化——那层覆盖在破碎之上的冰壳,坚硬、透明、散发着拒人千里的寒气。
“情况有变。”老陈的声音低沉,开门见山,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周少卿重病缺席已成定局。”
沈明昭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指尖在药柜粗糙的木纹上留下更深的压痕。周少卿跌回床榻的颓然、掌心血迹、眼中死寂的荒芜……这些画面再次如毒藤般缠绕上来。她猛地闭了闭眼,满心痛楚。
“组织最新评估,”老陈的声音压得更低,每个字都重若千钧,“周家拿到新航道控制权,虽非上策,但周家根基在沪,与洋人尚有周旋余地,且内部并非铁板一块,周少卿……至少还存着一丝底线。我们尚有运作空间,徐徐图之。”
沈明昭猛地睁开眼,眼中寒芒一闪。她听懂了老陈的言外之意:周家是狼,但另一股势力包括周家内部更激进的亲日派,或者虎视眈眈的某个买办是豺。狼虽凶,尚有制约可能;豺若得势,新航道将彻底沦为列强吸血的管道,再无挽回余地。
“但是,”老陈话锋一转,带着冰冷的杀机,“周少卿缺席,谈判桌上换成了程柏年的亲信周茂才那个老狐狸!此人是隐藏的铁杆亲日派,毫无底线,与东洋人早已暗通款曲!若控制权落入他手,新航道将即刻成为东洋人的囊中之物!后果不堪设想!”
沈明昭缓缓转过身,面向老陆。昏黄的灯光照亮她的脸,那双曾盛满痛苦挣扎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平静无波,锐利得能切割空气。她看着老陈,没有任何疑问,只有等待指令的绝对服从。
“谈判后天,和平饭店,周茂才主谈。”老陆将一张折叠得极小的薄纸放在冰冷的药碾上,“这是最新布局和警卫信息。任务目标:不惜一切代价,破坏谈判进程,确保新航道控制权在尘埃落定前,绝不能落到周茂才及其背后东洋势力手中!至于具体方式,你自行把握,干净利落。”
“不惜一切代价…”沈明昭低声重复,声音平稳得像冰面下的暗流。这五个字,斩断了她所有退路。
她的目光落在药碾上那张薄纸上。周茂才的名字,像一条毒蛇盘踞其上。这个名字代表的不仅是任务目标,更是她被迫“保护”周家核心利益的残酷现实。这份荒诞感,让她嘴角扯出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带着彻骨的嘲讽。
“明白了。”她伸出手,动作没有丝毫犹豫。指尖触碰到冰冷纸张的瞬间,那寒意仿佛直接钻入了骨髓。她紧紧攥住那张纸,力道之大,指关节瞬间失去血色,仿佛要将那冰冷的使命和荒诞的现实一同捏碎,融入自己的血肉。
“控制权,”她抬起眼,目光穿透昏黄的灯光,投向窗外无边的夜色,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绝不会落到他们手里。” 这个“他们”,既指周茂才和东洋人,也包含着她内心对周家整体那无法消弭的恨意。她破坏谈判,不是为了周家,而是为了阻止更坏的结果,为了那渺茫的民族利益。这是她的战场,是她剥离个人情感后,唯一能走的路。
老陈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里有赞许,有凝重,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他知道她背负着什么。“一切小心。”他不再多言,身影如同鬼魅般退去。
门帘落下,死寂重新笼罩。
沈明昭独自站在昏黄的孤灯下,紧握着那张决定命运的薄纸。空气中苦涩的药香,此刻闻起来像硝烟的前奏。她走到药柜最深处,打开一个极其隐蔽的暗格。里面没有救人的草药,只有冰冷的金属器械,闪着幽暗的光。
她将纸仔细放入暗格深处,然后,指尖缓缓抚过那些冰冷的器物,最终停留在一件结构精巧、便于隐藏的装置上。她的动作稳定、精准,不带一丝颤抖,眼神专注得像一个最虔诚的工匠,只是她锻造的,是毁灭。
灯光将她的影子拉长,投射在冰冷的墙壁上,像一柄沉默的、淬了毒的匕首,即将刺向那繁华表象下的无尽黑暗。她放下了爱恨情仇,将自己铸成了最冰冷的武器,走向一场注定没有掌声、只有无尽牺牲的战役。为了阻止更深的黑暗,她甘愿沉入更冷的冰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