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苔》黎楠楠

2、家

　　学校的空气和家里是截然不同的。这是一种复杂的、混合着书本油墨、粉笔灰、少年人汗液以及某种无形规训的气息。

　　徐欢楠走在其中，像一尾沉默的鱼，悄无声息地坐到自己的座位。她是优等生，成绩单上永远漂亮的名字，是老师眼里省心懂事、但似乎也缺乏惊喜的学生。她是图书馆的常客，总是在最靠里的、灯光可能有些暗的角落，那里人最少。

　　她享受这种“透明”。这身校服，这个身份，是她最好的保护色。在这里，她不需要切西瓜，不需要让着谁，她只需要回答正确的问题，交出工整的作业。这是一种简单、冷酷，但至少规则明确的交易。

　　她的目光常常在不经意间掠过周围的人。她能精准地判断出数学老师今天心情不好，最好别在他的课上打瞌睡；她能看出同桌那个女生今天和隔壁班的体育委员有了进展，因为她的耳根总是红的，笔记记得心不在焉；她也能察觉到坐在斜前方的裴序，今天似乎格外安静，眉头微蹙着，像是被什么难题困住了。

　　这种观察几乎成了本能。是在那个家里练就的生存技能——精准地判断“天气”，才能决定今天是该缩起来，还是可以稍微喘一口气。她把这项技能完美地用在了学校，只是目的从“避免伤害”变成了“维持透明”。

　　语文课。讲台上，年轻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顾言正在点评上周的作文《家》。
　　“……这次作文，整体水平都不错。尤其是徐欢楠同学的这篇，”顾老师拿起一份作文纸，声音温和，把整篇文章念了一遍，“结构严谨，语言流畅，情感抒发也很到位。为我们描绘了一个温馨和睦、充满烟火气的家庭图景，立意很好。”

　　徐欢楠的指尖微微一颤，下意识地想要蜷缩起来。她感到几道目光若有若无地瞟向自己。她低下头，盯着摊开的课本上密密麻麻的注释，那些字迹忽然有些模糊。

　　“尤其是结尾这句，‘家就是我永远的避风港，无论外面风雨多大，总有一盏灯为我而亮’，点题点得很巧妙，温暖又真挚。”顾老师的声音继续传来。

　　胃里一阵翻搅。一种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
　　温暖？真挚？
　　她想起那被夺走的西瓜，想起冰箱里冷冰冰的保鲜盒，想起卫生间镜子里自己苍白的脸和手臂上新月形的指甲印。

　　世界上最真实的谎言，往往是用最真诚的语气说出来的。她像个技艺精湛的骗子，成功地骗过了老师，甚至可能骗过了部分同学。但这场成功的诈骗，只让她感到无比的虚空和自我厌弃。

　　“写得真好啊。”同桌小声地羡慕道。
　　徐图南扯了扯嘴角，没能做出一个笑的表情。她只是把头埋得更低。

　　下课铃响，她几乎是立刻就想抓起书包逃离这个让她窒息的空间。然而，就在她经过裴序的座位时，那个一直安静坐着的男生，忽然毫无征兆地伸出手，轻轻将一个小纸团放在了她的课本上。

　　动作很快，很轻，几乎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徐欢楠的心脏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她触电般地将纸团攥进手心，手指收紧，那粗糙的纸张摩擦着她的掌心。她不敢停留，更不敢回头看，加快脚步，几乎是跑着离开了教室。

　　一直跑到教学楼后几乎没什么人的自行车棚旁边，她才喘着气停下来，后背紧贴着冰凉的铁皮车棚。手心已经微微出汗，那个小纸团变得有些潮湿。

　　她犹豫着，像是拆解一枚炸弹般，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摊开手掌，展平那个已经被她攥得皱巴巴的小纸团。

　　上面只有一行字，是裴序那种干净利落、略带棱角的字迹：
　　“写得很棒，但你真的快乐吗？”

　　一瞬间，徐欢楠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耳边嗡鸣作响，随即又迅速地冷却下去，变得一片冰凉。

　　他看出来了。
　　他怎么看出来的？
　　是从她过于完美的描写里看出了虚假？是从她平时过于沉默的状态里看出了端倪？还是……他只是随口一问？

　　无数的猜测和恐慌瞬间将她吞没。精心的谎言被撕破，秘密被窥见的恐惧感让她手脚发麻。她像是被人扒光了衣服扔在闹市口，无所遁形。

　　她惊慌失措地四下张望，确认周围没有人。然后她像是处理什么罪证一样，疯狂地将那张纸条撕得粉碎，撕成再也拼凑不起来的碎片，手一扬，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碎纸片像苍白的雪花，飘落进去。
　　她还不放心，又从书包里拿出半瓶没喝完的矿泉水，拧开盖子，尽数倒进了垃圾桶里，看着那些纸屑被水浸透、污损、最终变成一团模糊的纸浆。

　　做完这一切，她才靠着车棚，大口地喘着气，心脏依然狂跳不止。
　　恐惧之余，心底最深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最隐秘的角落里，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颤栗，悄悄地蔓延开来。

　　那是一种……被“看见”了的颤栗。
　　尽管这种“看见”，让她恐惧得想要立刻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