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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请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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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的风像钝刀子,刮过枯黄的草甸,卷起砂砾,打得营寨的木栅栏噼啪作响。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值哨的韩卫青眯着眼,毛领结了一层白霜。忽然,一个黑点刺破云幕,以一种决绝的速度俯冲而下,伴随着一声撕裂长空的锐利鹰唳。
韩卫青眼睛猛地亮了,他啐掉嘴里嚼着的草根,嘶哑着喉咙朝下喊:“娘的!是‘越影’!那小崽子的鹰回来了!”
营地里几个正围着火堆搓手跺脚的兵痞子闻声都蹦了起来,兴奋地抬头张望。那名为“越影”的苍鹰稳稳地落在韩卫青的手臂上,鹰爪如铁钩,眼神锐利如电,喙间还带着塞外的寒气。它腿上绑着一节小小的铜管。
“快!解下来!给将军送去!”韩卫青小心翼翼地从鹰腿上取下铜管,扔给下面一个机灵的年轻士兵“跑着去!那小子走了整一月,将军嘴上不说,心里指定惦记!”
士兵举起铜管:“头儿!是‘越影’!小三爷捎信回来了!”
秦祎山擦拭刀的动作一滞。将佩刀“锵”一声归入案上的刀鞘,一把抓过铜管,指节粗大,手法却异常灵活地拧开,倒出里面卷着的薄绢。他展开信,就着炭火的光,目光迅速扫过。
父亲:
自别西北,倏忽一月有余。边塞苦寒,未知父亲骨头可还硬朗?儿在京城一切尚好。
近日京城中有一大事,恐父亲远在边疆尚未听闻,儿特此禀告。今科科举异变突生,左相疑涉科场舞弊,夜阑无意撞见左相私入墨香斋,又于江南船舫搜得范文七篇,诸如证据,皆指向陈家。然儿以为此案背后另有隐情,左相做事,不应如此漏洞大开,左相素来与军中不睦,今又与我家定下婚事,恐要扩大势力,陛下近年来对左相一党势力日增似有忌惮。此事并非单纯科场案,或是圣上借题发挥,意在剪除权臣,巩固皇权。儿已在查探,不过其中深浅,不敢妄断,望父亲在边疆亦多加留意,谨慎应对。
陈家婚事,儿观陈大公子确非良配,左相家风亦俗。然不必多虑,陈家倒台之日不远,此婚难成。
夕驰素性刚烈,父亲勿嫌难驯,需好生照料!此马最畏苦寒,夜厩需铺干草,豆料需拌黄酒,晨间需饮温醋水三盏,需不时带到旷野锻炼,奔跑后需以粗布拭汗。
勿念
儿 秦蓟顿首
三月廿十夜
秦祎山的眉头先是紧锁,随即慢慢舒展,哼了一声,将信纸随手扔在炭盆边,抬头看见在帐外探头探脑的韩卫青,眼睛一瞪。
韩卫青咧嘴一笑,胆子也大了起来:“头儿,小三爷在京城咋样?”
秦祎山重新拿起佩刀,拇指摩挲着刀柄上的缠绳,哼道:“屁,就问他那匹畜生,让我好生照料着!”
“没啦?正事儿呢?”
“那边出了变故,估计那婚事是成不了了!”秦祎山冷哼了一声“陈家的那个老东西又在搞事,我看他也翻不起什么花。还这儿当拴马桩?还不好生伺候着那小崽子的东西去!”
“是!”
“去炊营讨碗辣汤喝,喝完了,赶紧给老子滚回哨位去,瞪大你的招子,别光惦记着马和鹰!”
京城
午后,日光透过高窗,落在礼部衙署值房光滑的砖地面上,映出一片澄澈的亮堂。窗外隐约传来远处街市的喧闹,更衬得屋内一片肃静。
刘文谦正凝神批阅着手中的公文,眉头微蹙,听得门外小吏通传,方抬起头。见是陈靖年进来,他面上即刻浮起惯常的、略显疏淡的笑意,将笔搁在青玉笔山上。
“是靖年啊,”他声音温和,带着几分长辈的随意,“今日怎么得空过来?可是翰林院那边有什么文书要往来?”他抬手示意了下对面的座椅,动作自然,目光却已快速地将陈靖年周身打量了一遍。
陈靖年趋前几步,从容执礼:“刘世叔。”他依言坐下,青色的袍袖拂过椅面,姿态舒展却自有一股端谨之气。他唇角含着浅笑,目光清亮,接话道:“并非公务。只是晚辈读书时,于经义上偶有些迂腐想头,百思难解。想起世叔于此道钻研最深,故特来叨扰,想请您点拨一二。”
“哦?”刘文谦似是来了些兴趣,身体微向前倾,做出聆听状,“不知是何难题,竟让你这状元郎也犯了难?”他语气慈和,眼神里却带着惯有的审慎。
“不敢当世叔如此谬赞。”陈靖年谦逊一笑,笑容干净,如春风拂过,“是读《中庸》至‘致中和’一节,想到今科陛下亲策的‘漕运平戎策’,圣意高远,融通经世,实在令人叹服。晚辈愚钝,试想若以‘中和’之道,权衡漕运调度与边关戍防,其间分寸,难以把握。世叔既深谙经义,又久历部务,必有高见,故而特来请教。”
他言辞恳切,神情坦荡,全然一副虚心求教的晚辈模样。
刘文谦抚须一笑,官样文章信手拈来:“陛下圣虑深远,以此题观士子胸襟实务,确是妙着。漕运贵在畅通,平戎重在威德,二者相济,便暗合中庸调和之道……”他侃侃而谈,言辞滴水不漏。
陈靖年耐心听着,不时微微颔首,待他说完,才缓声道:“世叔解得透彻,晚辈受益匪浅。”他话锋轻转,如流水般自然,“说起精微处,晚辈前日整理旧档,见三年前漕案卷宗中,于转运节点、粮秣损耗数目记载之详实,令人叹服。想起世叔三日前曾赴文渊阁查考经义,那阁中西室仿佛收有前朝漕河图志?不知世叔当时可曾见得?若能有此等精详图志佐证,解圣心之深意,或许更能切中肯綮。”
他言语间依旧围绕着学问,甚至引向了更具体的“漕河图志”,但“三日前”、“文渊阁西室”这几个词,被他用清润的嗓音不急不徐地道出,落在刘文谦耳中,却字字清晰,重若千钧。
他端茶的手几不可察地一滞,杯盖与杯沿发出一声极轻微的磕碰,抬眼看向陈靖年,对方依旧笑得温文尔雅,眼神干净得像一汪清泉,仿佛真的只是在探讨学术疑难。
刘文谦放下茶盏,笑容淡了几分:“文渊阁浩如烟海,老夫那日只是寻几本古注,未曾留意其他。靖年倒是心细,连老夫几时去了何处,看了什么都这般关切。”话语里已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和试探。
陈靖年恍若未闻,反而从袖中取出一块素白绢帕,轻轻擦拭了一下指尖,语气愈发温和:“世叔见谅,晚辈并非有意探听。只是那日恰巧也在附近查阅资料,听闻世叔驾临,本想上前请教,又恐打扰世叔清静。想着世叔与左相大人皆乃国之柱石,平日公务繁冗,能得暇深入经义,必是有所为而为之。晚辈愚钝,只想效仿前辈,精益求精罢了。”
他一口一个“世叔”,姿态放得极低,却将“左相”、“有所为而为”这些词轻飘飘地递了出去。那擦拭指尖的动作优雅至极,却也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仿佛在无声地剔除着什么不洁之物。
刘文谦的脸色微微发白,他感到一种被看似柔和的丝绸紧紧缠绕的窒息感。他干笑一声,声音有些发紧:“左相日理万机,老夫岂敢时常叨扰。治学确需精进,然亦需知分寸,明界限。靖年年轻有为,更当时时谨记‘思不出其位’之训才是。”他已是色厉内荏,言语间的告诫显得空洞乏力。
陈靖年闻言,缓缓收起绢帕,抬眼直视这位刘侍郎。他脸上的笑容未变,甚至更温和了些,但那双眸子里,仿佛有极淡的寒冰凝结,声音依旧清润,却一字一句,敲在刘文谦心上:
“世叔金玉良言,晚辈谨记。‘思不出其位’,然‘位’之所在,亦有‘在其位,谋其政’之责。譬如漕运,一环阻滞,便损国脉;譬如科场,一字不谨,即损清名。其中分寸界限,确需时时惕厉,方能不负圣恩,不辱其身。世叔,您说是不是?”
他站起身,从容一揖:“今日叨扰已久,晚辈告辞。”
直到陈靖年转身离去,身影消失在廊外,刘士郎才缓缓放下根本未曾看进去一个字的公文,盯着微微颤抖的指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猛地起身,快步走到门边,确认陈靖年确实走远了,然后紧紧关上了值房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