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人生一粟（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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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都不是糊涂人物，就算是尚未反应过来的沈明意，被这样一推、一提醒也从自个的思绪里回过神来。
她手心出了层汗，余光虚虚里瞟过摩肩接踵的人群。夕阳映在他们眼里，像是为他们点了些光亮，那一双双眼睛从无神到有神鲜活起来，径直往山脚下去了。
四下里安静得很，细碎的脚步声此起彼伏地响起，甚至能听清旁人略显粗重的呼吸。少女顺着人流而去，恍惚间注意到周遭的人们竟真是没有一个在回头，全都目不斜视地向前。
她想起那道声音，太阳下山后这里的灾民似乎已经形成了固定的默契，他们会离开，不再看神往的祭坛。所以当时驻足，已然差点成为异类，现在必然不该也不能回头。
沈明意蜷缩起手指，目光专心地看着前方。所幸胡妄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不安，从她的身后走至了沈明意能看得见的地方，状似无意地加重了脚步。
同伴的脚步声为少女带来了些许安抚，她定下心神，神色如常地行走在人群中。
月岭不算太高，以这样的速度，他们很快到了山腰。而就在沈明意以为他们就会这样一直维持着秩序到山脚下时——
他们整齐一致的秩序被打破了。
最开始只有一个，但后来，出现两个、三个、四个甚至更多，有灾民自山脚向上而来，在这里与他们相汇，逆流穿过向下的人群，似是要去背后那座祭坛。
就要入夜了，他们去祭坛做什么？沈明意忍不住去瞥那些人，逆流的灾民同样眼里燃着光，若是细细看去，嘴角还带着笑意。
他们不像是要去上香，倒像是去赴一场约。
枯黄的叶夹杂着泥土的腥气在空中纷纷扬扬地盘旋，沈明意伸手去接，却被叶片划破了指尖，在暖色调中缀了点鲜艳的红。
她的脚步忽然凝滞了，白日里大哥提起这祭坛时古怪的神情在她眼前再度浮现。
“你听过人牲吗？”
那种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又向她袭来，沈明意在某个瞬间不可置信地将这一幕同那句话联系起来。她浑身都在战栗，却硬撑着没有再多看一眼，麻木地向山下走去。
少年脚步一顿，在众人察觉到之前用身体将她挡到道路里侧。
他的声音从沈明意灵台内传出来，坚定的、不容拒绝的。
“不要回头。”
当脚踏上山底下官道的地面时，人群四散而去，直至随着人流入了城中，沈明意再也支撑不住地踉跄几步，扑在路边商贩还未来得及收起的长条板凳上急促地喘息。
胡妄慢悠悠地迈着步子贴近那略显狼狈的少女，从兜里掏出块碎银放在桌上，不紧不慢地同支着摊子的小贩道：“这面汤，来一碗。”
小二收了银子，热火朝天地开了炉，忙活间顺嘴问他们：“客官自哪里来？小娘子怎的这般狼狈？”
话虽是像忙里偷闲的搭话，那人眼睛却不住地往两人身上瞟。从一开始，这摊子就透着些不同寻常的氛围。
都说城里头没了存粮，谁家小食还有心思出摊？这般境况下，有余粮的，谁家不是偷摸捂着生怕别家知晓。毕竟眼下，连金银都没有一碗米来得值钱。
况且这人伪装也太过敷衍，像是在惯常穿的常服外披了件麻布衫便出打探，连袖子上银丝线绣着的暗纹露出来了也不曾发觉。
胡妄掩下眸中神色，唇边牵起个笑来，不动声色地露出腰间成色莹润的玉来。他挺直腰板，指尖在桌上嗒嗒两下，漫不经心地接话：“嗯，外头来的，阿姊非要带我来寻小妹，今日同她去祈了神，到底没寻着小妹，身子骨不好非得去爬山，这会儿上气不接下气呢。”
“喔。”小二点了点头，又问，“这城里尚未恢复营生，两位今日没寻着小妹，是要往何处去？”
热乎乎的面汤被端了上来，胡妄只看一眼，有些嫌恶地皱起眉。面对小二的追问，他也没什么耐心地答，一副富家少爷被娇惯坏了的脾气。
“去城东看看，我们带足了银子，还能没处睡不成？”
“这样啊……”
小二还欲再多问，一只手却从底下拽住了他的袍子。他低头，便对上一双通红的眼睛，少女面上被生理性地泪珠洗过，唇色白得像是女鬼。
沈明意死死地盯着小二，看多了胡妄发疯，她也领悟到几分真谛。目光发狠，其他部位便要越平静。她调整面部表情，拧眉，但木木地扬起唇。
“大哥，你在此处卖吃食，你见过我的妹妹吗？她是我们林家姑娘，生得同我差不多。”
许久未进水的嗓音沙哑，不似常人。见他不答，沈明意顺势有些焦急地扯着他的衣物坐了起来，发狠似的揪上小二的衣领。
对上小二恐惧的视线，她压下眉梢得意，将嗓音压得更低，声带挤得更尖。她状若疯魔地重复这句话，惊惧之下，小二失去了追问的机会。
她犹嫌不够，伸手扼住小二的喉管，直勾勾地看着他。被扼住喉管的喉咙中只能断断续续地蹿出几个音节。
“没、没见过。”
这样的压迫下，小二只得艰难地去掰她的手，脑子里再也管不了自己要做的事。
“小妹、小妹，呜呜……”
见目的达到，她悄悄松了些力道，脱力般坐在凳子上兀自掉着眼泪，眼风却一遍又一遍地扫过周围。
快入夜的邺州城静悄悄的，家家户户的门窗都紧闭着，就连他们这里几番动静，也没人出来看热闹。夜风吹过，只偶尔有几声压抑的啼哭。
沈明意这会缓过神，自然明白他们二人定是被盯上了。她方才未出声，是她与胡妄没有对过口供，贸然接话，恐生错漏。
但好在，对方这样粗略的试探，足以证明至少现在他们并没有确定。
她演得自得，胡妄坐在旁边，看她演够了才睨了小二眼。他又将一样东西放在桌上，在小二惊疑不定的视线里，一只脚踏上桌板。
少年转着手腕，自上而下俯视他。
“劳烦小哥再想想，你见没见过我小妹？若是有消息，我林家自然不会亏待你。”
小二看了看那东西，竟是个黄澄澄的金瓜子。他咽了咽口水，见胡妄分毫不退，倒真像是哪家公子爷出来野着玩了。不过这盛朝姓林的富户有是有，却没几个同京城里说得上话的官老爷有交情。
况且哪家大人派人来探消息，会派个生得这么出挑又行事张扬的，都该偷偷地才是。思及至此，他觉着得了个严谨的结论，眼珠子一转，堆笑着迎上去。
“爷，我真不知道，要是有消息，我一定跟您说呀。”他觑了眼胡妄神色，见他只低头给那少女揩泪，桌上面汤也不见动，自以为揣摩了贵人心思，又补充道，“爷，这地方遭了灾，吃食稀罕得很，您要是真想吃些平常吃的，我知道个地方……”
小二故意拉长语调，卖了个关子。小少爷又睨他一眼，往他手里塞了个有些分量的东西，他掂了掂，这才谄媚地开口：“就在城北，翠云楼，您别看没开门，那都是不对寻常人开放的，价格也贵许多，差不多这个数。”
他五指并拢，比划了个数。见胡妄神色不变，贴近了他小声道：“爷您若是感兴趣，夜里头敲了门，唤一声胡四娘，会有人带您去。”
“眼神不错。”胡妄把腿从桌子上挪下来，又扔了块碎银子在桌上，牵起沈明意便往城东过去，“待我同阿姊寻了小妹，便去你那地看看。”
小二点头哈腰地将他送出几步，这位爷又回过头来。
“要是没有的话……”
“有！指定有！”小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只觉这富贵人家少爷不愧是少爷，看他的时候跟看只蚂蚁似的，也不知家里下人怎么讨生活。
他目送着两人背影朝城东消失，不远处无声现出个人影来。
“可有探出他们是何方势力？”
“这，那二人穿着麻布衣，出手倒是阔绰。小娘子一看就是娇小姐，但那小郎君看上去倒是练过几分，但行事张扬，不像是朝中那几位大人派来的暗探。”
“是么……他们何处去了？”
“城东。”
“……”
人影伫立片刻，没再说话，而是若有所思地盯着城东方向。小二心里虚得很，正要提出他跟上去看看，但人影身后又一人浮现。
那人递上一封密信，人影瞬间变了面色，往城西而去。
不远处的高楼外侧，胡妄拉着腿打抖的沈明意坐在外沿的突起处，浑不在意这里距离地面已经有四层楼高。
“他们往城西去了。”
比起他的闲情逸致，沈明意只觉得自己脸都被夜风吹僵了，闻言翻了个白眼：“我不瞎。”
相处久了，没有那种拘谨，又不再担忧这人突然给自己来上一刀，她也渐渐敢暴露些自己原本的秉性。
胡妄眯起眼，蹲坐起身子，凑近她的脸：“姐姐，你胆子大很多。”见沈明意吓得僵住，他又弯着唇笑，“不过我不介意。”
少年的脸贴得很近，近到沈明意有种他下一秒就会亲上来的错觉。她错开脸，推搡了两下。
“别挡着，看不清了。”
那人往后仰了仰，似是没想到她会这么做，僵了好一会儿。
月亮在空中稳当悬着，已经快接近正当空。
城西。
两人足尖刚落至地面，胡同巷里便传来一阵喧嚣。沈明意沉了眸色，同胡妄交换了视线，又藏身至阴影中。
但来不及了，火光像是察觉了他们的存在，逼近了他们的藏身处，持着兵械的捕快将他们团团围住。
最前头的人脚步在他们面前停下，黑暗被焰色破开——
露出那张熟悉的、苍老的脸来。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人生一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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