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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放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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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景还是死了。
萧沏把他埋在道观里,顺带将荷花香囊也送给了他。自打那之后,萧沏常常会感觉到一道莫名的视线偷看他,但只要进了大殿这种感觉就会消失。
又是一夜孤月高悬,萧沏给祖师爷上了晚香,结束一整日的课业,正在收拾时,那道视线又来了,但这次他不再选择无视,而是循着视线望去,与门扉处小小的身影四目相对。
萧沏叹了一口气道:“你为何不去投胎?这世间还有你眷恋的事物吗?”
那孩子点了点头,大殿有禁制,他只能缩在门后。余景肤色苍白透明,发丝凌乱不堪,穿着下葬时的白寿衣,道观里不办丧事,没有白事用品,这件寿衣还是萧沏拿自己的道袍改出来的。
他取了几炷香,走到门槛处,塞进余景的手里:“吃吧,吃完这顿就去投胎吧,这个月外头死的人太多,有不少都跑到道观里来了,过几日师傅要做法收鬼。”
余景眼睛圆溜溜地盯着手里的香,咽了口唾沫,摇着头把香还了回去。
萧沏问道:“你不怕魂飞魄散吗?”
余景先是点头,而后摇头。
萧沏纤长的睫毛微微颤了颤,卸下手里的木串,按着他的肩膀道:“张嘴,我看看。”
余景一惊,忙捂住自己的嘴,连连后退,但被萧沏一把捞回,强行掰开了嘴。
萧沏看了一眼问道:“谁干的?”
口中乳牙尽数被拔去,只剩粉嫩的牙床。想起近几日徘徊于道观的一众鬼魂,又拉起袖子,细嫩的胳膊上全是密密麻麻的血洞,没有一块好的。
余景触电般地抽手,拉下袖子,眼眶中眼泪打转,咬着下唇摇头。
萧沏手掐法印,一道温暖的金光飞来,将余景魂体身上的伤口尽数抹去:“那些鬼魂大多是枉死的,不好相与,你躲着他们点。”
话音未落,冰凉的身体抱了上来,余景双手颤抖地紧攥他的腰封,哭道:“道士哥哥我怕,外面好黑,他们躲在里面,还想抢香囊,我不肯给......”
东拼西凑的言语,萧沏大概拼凑出事件的始末,那些孤魂野鬼本就横行霸道,欺软怕硬,更不用提余景这只人畜无害的小亡魂,看到他身上有好东西就想要,但偏偏这孩子又是个倔脾气,死活不给。
萧沏苦口婆心劝道:“你留在这他们还会找你麻烦,快去投胎吧。”
一提起投胎余景的眼泪就啪嗒啪嗒往下掉:“爹娘不要我了,现在就连道士哥哥也不要我了吗?”
萧沏道:“投胎之后你会有新的父母,你身上功德不浅,这辈子债也还完了,下辈子的父母大概是不错的,你.....”
没等他劝完,余景一把推开他,哭着跑走了。萧沏被推得一个踉跄,望着远去的背影,很是无奈。
接下来的三日萧沏都没有再看到余景,他也没放在心上,只当是对方是安心投胎去了,未曾料到会再次看到。
道观里的鬼魂越聚越多,多到真人不得不将法事提前,亲自上阵,右手桃木剑,左手木葫芦,将那些鬼尽数收进葫芦,而这其中就有一闪而过的余景,法事结束后,拥挤的道观瞬间空荡了不少。
真人摇了摇装满鬼的葫芦,丢到萧沏手里:“剩下给你了。”
萧沏接过葫芦,在袖子底下悄然攥紧,走进大殿后,两指合并从葫芦里生拽出残破的魂魄。余景被拽出葫芦的刹那,本被桃木剑所伤的残躯,更是被大殿的禁制压得只剩一口气,萧沏将他抱起,为他渡来一丝真气续命。
续上命的余景清醒了不少,晃晃悠悠地坐起身,视线缓缓重叠清晰,看到熟悉的脸,眼泪先一步不争气地夺眶而出,他本以为再也见不到萧沏了。
萧沏敛去往日平静的神色,冷声道:“你马上离开道观,不要停留。”
闻言,余景一怔,想摇头,却被萧沏蓦然推了一下,紧接着一道鞭子下来,打得他皮开肉绽。
萧沏俯视着地上缩成一团的人:“滚!别再踏进道观!”
余景眼泪无助地淌下来,捂住伤口,半推半就地爬起身,脚步虚浮地来到门口,临走前回眸再看了他最后一眼,将这人深深刻在脑海中。
视线相交,萧沏被幽紫的双眸触得一惊,下意识地去躲闪。待到大殿只剩他一人,他迅速处理了葫芦里的鬼魂,向师傅交差,一进门见到真人他就跪下了,拱手道:“徒儿未能完成师傅交代的事情,请师傅责罚。”
真人始终背对他,挥手让执着鞭子掌罚的弟子走出来,叹息道:“罚吧。”
大殿内响起鞭子抽在肉上的声音,萧沏直挺挺地跪在地上,一下又一下一声不吭地挨着,被打了八十多鞭。
真人让两位弟子撤下,殿内留下两人独谈。
真人转头看向强撑着的弟子,心中满是不忍,问道:“你可知我为何罚你?”
萧沏唇色苍白,强忍后背传来的疼痛,攥紧衣摆不让自己倒下去:“弟子放走了一只鬼。”
真人捋着长胡:“沏儿,你是不是认为只要不杀生不做孽,这鬼放了也无妨?”
萧沏:“是。”
真人摇头道:“徒儿你错了,为师同你讲段往事吧。初入道门时,我也曾和你一样抱着这种天真的想法,那次我承了师命下山除鬼,收了一众鬼,独放走一女童的鬼魂,我见她与此事无关,又无害人之心,心一软就放过她。你可知后来发生了什么吗?”
萧沏摇头。
真人拉起遮挡半边脸的头发,一道从额头到鼻梁的狰狞伤疤横贯一只坏死的眼睛。萧沏被温血染透的背脊,陡然一凉。
真人道:“你原本是该有许多长辈的,只是在那天全没了,我的师傅、师兄、师弟、师妹,全死了,而造成这一切的人,不是其他人,就是我。那个被我放过的鬼,她跟着我来到了道观,趁着我们睡觉放出了所有鬼魂,道观化作血海,我虽保下了一条命,但也变成了这半瞎的模样。”
“徒儿啊!是鬼会吃人!今天不吃,明天吃,或吃或害,哪怕真的有不吃的,你觉得有多少,其中装的又有多少?你心善纯真,又如何能分辨,若不全杀了,终有一日会害了自己。”
“妖鬼之道,不得好死!这几个字是你师祖告诉我的,如今我也告诉你,宁可错杀,也绝不可放过!”
师傅的话历历在目,现在想来简直至理名言,只是醒悟已晚!
整间房布置素雅,香炉飘着袅袅熏香,翠色屏风横在房内,往前品茗弄墨,一张案桌纸张铺开,毛笔砚台整齐罗列,往后檀木雕花床榻,散落一地不分你我的衣物也被收起,余景的整齐的挂在屏风上,他的则整齐地叠在床边,上面还压着把泛着银光的寒剑。
唯一不足的便是,整间房黑压无光,空留几盏白灯静燃,教他看清青色的帷帐翻飞,月光隐隐透入窗棂,他想起师傅说过鬼界只有黑夜,没有白日,思索间瞥向身侧搂着自己的人,记得小时候他还怕黑来着,不知呆在鬼界习惯与否。
萧沏脸色一白,木木地感受到身体传来的异样,把这点仅有的关心也掐灭了。
他强忍着的不适撑起身子,肉眼可见的皮肉布满青紫的痕迹,腰间还横亘着罪魁祸首的一只手,低头粗略一扫,惨白的脸色,由白转青,死死咬住下唇不住发抖。
“嗯?不多睡一会儿吗?”身侧慵懒的声音传来,抬手将他搂了些进来。
萧沏拔出放在床头的佩剑,“锵”剑尖指向余景,雪白的剑身仍闪着寒光,印出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你......”
余景轻轻瞥了眼指在脖颈的剑尖,一个起身坐起,剑刃顺着他的动作,刺进了肩膀,他眉头一挑,毫不在意地去抱萧沏。
萧沏一惊,手上的长剑没拿稳,脱手掉到被褥上,待回过神来,整个人都被余景圈住,他推搡道:“别碰我!你已辱我一回,还想来第二回吗?”
余景蹭了蹭萧沏的颈侧,得到他僵硬的反应后十分满意:“道士哥哥,我昨晚已经很温柔了,也许做得不好的地方,毕竟我也没试过,这些年一直为你守贞,比寡妇还要贞烈,都可以立贞洁牌坊了,但我保证下次一定做得更好。”
萧沏气得牙齿都在发颤,那种事还想有下次?他好歹也是要脸的,不如一剑杀了他。
他举起长剑一剑刺穿那人的胸膛,只听见闷哼一声,滚烫的血自剑身蜿蜒流下,在被褥上炸开一朵朵血花。
余景擦去嘴角的血,抓着在外的半截剑身一用力,剑尖从后背肩胛骨处怼了出来,幽幽问道:“可以了吗?道士哥哥消气了吗?如果还不够,我的脖子也可以给你砍。”
萧沏松开剑柄。
余景试探地向前凑了凑,见萧沏不后退,得寸进尺地靠到他的肩膀上:“道士哥哥我真的好喜欢你。你不知道这些年,我到底是怎么过的,想你想得快发疯了,终于见到人,难免情不自禁了些,过于莽撞伤了你,对不起。”
萧沏听完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如遭雷劈当场呆愣在原地,看了眼压在肩膀上的人:“无耻!”
余景轻笑一声:“你后悔放走我了吗?”言语间手又不老实起来,抚摸起萧沏的后背,贴耳道,“当年的荷花香囊我一直留着,还配了一模一样的香,放在房里,不信你闻闻。”
萧沏当然闻到了,昨晚朦胧起伏间那香就在不停抚平他的不安,想到此处,又勾起荒唐的记忆,一掌拍开余景,拔出长剑,血如柱喷涌而出。
余景半倚在床头,眉头紧蹙,眼中泛起雾色,似被伤狠了:“道士哥哥......就这么想杀了我吗?”
萧沏转头不去看他,收剑入鞘,径自下了床,抓起整齐叠放在一侧的道袍,未等他穿好,身后的人又缠了上来,紧贴后背,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兀自帮他系上腰带。
萧沏掰开腰间冰凉的双手:“滚、开。”
余景眼底一丝阴鸷闪过,说道:“好哥哥,让我帮你穿吧,我从以前就很想帮你穿一次衣了。你不让我帮你,我就只能帮你脱了。”
说罢,揪住他的衣襟往下拉。
萧沏当即不敢再动弹,这个反应很大程度取悦了身后的人,余景加快动作三下五除二帮他穿好了衣物,打量了一圈。
萧沏生得极漂亮,肤若白玉无暇,一双漆黑明亮的双眸,清冷透彻,四肢修长,道袍一上身,更是仙风道骨,不过前提是忽略裸露在外的脖颈,萧沏的脖颈上全是红印子,没个几日根本消不下去。
余景沉思片刻,拿出另一件更严实的白道袍,见萧沏神色不解,眉眼一弯,伸手点了点自己的颈侧。
萧沏的脸瞬间红透,蓦然抬手盖住脖颈,瞪了一眼余景。
余景被瞪得一怔,这一眼本意是怪罪,但萧沏眼眶还泛着红,软绵绵的,毫无杀伤力,反而瞪得他心神荡漾,想把人扒干净了再拖回床上。深吸几口气压下邪念,迅速帮人换了一件,中途也是各种占便宜,但怕萧沏再被气晕过去,见好就收。
余景一抬手,屏风上的衣物自行穿到身上,他坐到梨木桌边。门上的禁制一开,殿外侍奉的小鬼端上来了几碗小菜和两碗白粥。
“我知道道长哥哥来的目的,但这事吃完再说。”余景夹了些葱丝和些许小菜放到白粥里放到一边,又做了一碗给自己:“做鬼太久,一直不用吃东西,今天能和道士哥哥吃一顿倒也不赖。”
萧沏拒绝的话堵住口中,无意间对上幽深的紫眸,只见余景手指一勾,身体就不受控制地坐到他旁边。
余景摇起一勺白粥吹了吹,试过温度,喂到他嘴边:“来,张嘴。”
萧沏皱眉想躲,嘴却自己张开,硬是让人喂完了一整碗。
余景拿起空碗里的汤匙,吃起自己那碗,说起正事:“想让我放人可以,毕竟道士哥哥在游行上投中了,但能不能也请道士哥哥应我一个愿望?明天就是合棺日了,百鬼娶亲的日子,我不能不去,不想随便找个人陪,去了又孤零零的没个伴,没少被嘲笑,不知道士哥哥可不可以陪我去呢?”
“只要道士哥哥答应了,我立马放人。那合棺日也就是走个过场,只是教我不至于在被人嘲笑一辈子孤家寡人。”
合棺日......他从前只在师傅口中听过只言片语,据说是鬼聚在一起娶亲的日子,再多的他也不了解了,只是跑一趟的话,也没什么。
萧沏思忖半响,点头道:“可以,但我要和师妹先说一声,并且此事之后你我再无关系,昨晚之事也不许再提,下次见面我要取你鬼命。”
余景紫色的眼眸黯淡,抿了抿嘴:“我就这么让你讨厌吗?”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见萧沏垂眸不看他,他一咬牙应了,“好,你师妹那我已经派人去告知,道士哥哥不必再跑一趟,那和尚等会就放走。”
话音刚落,门外就有人嗷道:“别答应他!你不能陪他去合棺日!余景这和你说的不一样......”
紧接着是一阵捂嘴声,嗷叫的人被手忙脚乱地压了下去。余景脸上悬珠欲泣被扫了个干净,眼睛微微眯起,眼底若藏冰霜,又觎了眼萧沏,手指不自觉的蜷缩。
须臾,周遭静了下来,门扉被敲响,小鬼没有进来,立在门外,问道:“大人,该如何处置?”
余景冷笑道:“既然答应了小道长,自然不能杀了,那就丢出去吧。”
侍从得了命令就下去了。
萧沏望着朱红的门,白烛灯下尤其刺眼,仿佛隔断了一切:“刚才那人是......”
余景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就是小道长要我放的和尚。”
萧沏起身道:“我想和他说几句。”
余景一把拽住他的手腕:“不行,人已经送出去了,小道长要是跟着跑了,我怎么办?”
萧沏:“我不跑。”
余景:“不行。”
萧沏叹了口气,坐了回去:“他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合棺日到底是什么日子?”
余景摇头道:“就是百鬼冥婚的好日子。他觉得你个道士去了鬼界的节日很危险,毕竟很多鬼都很讨厌道士,但我有陪着你,他们不敢动你。”
萧沏看了他许久:“余景这些年都发生了什么?”
余景笑容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