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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骨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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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是年三十,九瓴外,鞭炮声齐鸣哄哄,吵得人的耳朵都听不清其他人说话的声音。
大街小巷都是小孩子们你追我赶玩闹的身影和声音,家家户户的木窗上、大门上都挂着喜气的窗花和门神。
爆竹声声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但九瓴里的气氛已经没有了楼外欢腾的样子。
自从发现了四九和死钱的异常之后,几人再没有了笑摸样,就连平时没心没肺的江离此时都感觉到了事情的不对。
他心事重重的吃着手里的糕点,也不知道它落在口里是什么滋味的。
屋子里压抑的气氛太重了,压的江离有些喘不过气来,他想不明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就行了,大家又何必这样忧心忡忡自寻烦恼,但他也知道自己也不是主事的人,便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这年咱还过吗?”在场的人没有人回应他,声音静的可怕。
看到这样的情形,他便舍弃了后面想要说的话,自顾自的在那里静悄悄的吃喝。
“当然过啊,你们这群小鬼,请了姑奶奶来,连客都不迎,这门外的灯笼也不换,门神也不贴,饭也不准备,一个个低眉垂眼的,跟死了人一样,”
“呸呸呸。”意识到说错话,月迟忙呸了几口,
“大过年的不能说不吉利的。”她反思完,又接着说道:“一年就这一次,有什么事等过了年再说不行吗,看看你们一个个丧礼丧气,天塌下来有高个顶着,地陷了大家一起,你说是不是啊光朱。”
一旁站在他身后的男人一直没有说话,而是静静的站在那里,等到月迟问他的时候,才出声到:“没错,月老板说的是。”
“呦,什么好东西。”月迟眼尖一下子就看出了桌子上的死钱,她走上前去,不等周围人的阻拦将那硬币拾了起来,现在的死钱表面的雕像上,眼睛睁得比昨日更大了些,颜色也更深了。
月迟翻来覆去的看了两眼那东西,不屑的说道:“我当是什么好东西,这么晦气的东西,你们也好在这大过节得时候拿出来,光朱,收了。”
月迟将那枚死钱弹给了光朱,而光朱连看都没看,一只手扣住死钱后扔进了自己的琵琶袖内。
原本焦躁烦闷的气氛因为月迟的到来得到了缓解,众人手忙脚乱的开始做着这维持节日气氛的事宜。
炸年货、和面、包饺子、擀面皮。。。。
一道道拿手好菜在众人的手里纷飞而出,就连只会吃不会做的江离都做了两道凉菜上桌,一屋子热气腾腾,热热闹闹的景象驱赶了刚才不快的阴云。
锦绣被谭砚请到了这屋中,相较于往年的孤单一人,锦绣似乎并不适应这人间欢腾的景象。
她在繁芜里听着外面不停炸起的爆竹声和小孩子们你追我赶的欢快声以及每家每户传出来的热闹,让她整个人都焦躁不安。
她的房子太冷了,只有那些镜子跟她作伴,她的尸体太冷了,被封在铁汁封死的棺材里慢慢腐烂。
然后转眼她便来到了这里。
许是看出了锦绣的不适,月迟抛下那一堆手忙脚乱的男人们,将她带到了九瓴的后院。
九瓴对月迟来说,跟南楼一样的熟悉,她虽是凡人之躯,但在这世上她觉得自己活的也是够久的了。
走到那颗四季不败的桂柳下,她伸出一只手接住从树上掉落的花瓣,轻轻嗅了一下,香味浓郁四溅,随手抛下后,又接了一瓣,那被她抛下的花落到地上的瞬间消失在了泥土里。
她将花轻轻递给锦绣同她说道:“第一次接触这样有温度的东西,还是感觉不适应吧。”
锦绣倒是并没有惊讶于她的话语,也只是轻轻的点了点头,但并没有接过那瓣花。
“无事的,这世上大事小情总会有个了结,你的仇怨就算是千百年也总有消磨得一天,我知你前世受苦太多,也并不打算劝你大度,只是想送你一个机缘。”
锦绣死水般的眸子看了看眼前一身贵气打扮的女人,跟她身上的死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一身的生气和贵气并不像是一个渡阴人应该有的东西。
他们这些人或妖,接触的非人非鬼的东西多了,难免沾染了些许东西,歪门邪道多恶鬼,说的就是他们这样的。
见锦绣不说话,月迟继续说道:“你的报业将在三日后子夜南城门外十五里一个名叫葛家庄的村里,那家的猪当天就会产仔,其中一只生的白皮黑花的小猪便是她。”
月迟将这信息说的极详细,锦绣就算是再没有波动也该听懂了她在说什么。
找了这么久,千百年的憎恨似乎可以在三天后画上一个句号,锦绣充满死志的眼睛里终于有了生气的波动。
似乎活过来之后,她连忙转身准备向前跑去,却在闪身的瞬间被月迟抓住了手腕。
锦绣被拦住之后,身上的煞气和死气突然暴涨却被身后的桂柳一鞭子抽个正着,斜飞出去。
这是月迟第一次见那桂柳发怒,惊讶了一下,她猛的拉住手腕将飞出去的锦绣拽回,往后倒退了几步,稳住两人的身形。
这一抽并没有伤到锦绣的筋骨,只是将她身上的死气打散了,她整个人还处在极度的震惊之中没有缓过神。
盯着月迟抓着自己的手看了两眼,月迟这才明白过什么,连忙松开了那被紧握着的手,连续说了多声抱歉。
那手真冷,跟冰窖里藏着的冰一样冷,温热的手在那上面留不下一点温度,反而会被它的寒冷所侵蚀。
“你没事吧。”月迟关心的问道。
锦绣不答,只是眼睛有些不解的看着她,自从她上次被鬼差抓走过一次之后,原本在顾客面前热情似火的锦绣仿佛消失了一般,整个繁芜店像是凋零的花,只剩下了黑夜和窥探别人生活的眼睛。
“今天过年,事情还有三日,灵魂还没归位,你现在去也是白费工夫,先留下过年吧,好好的最后体会体会这人间的温度。”
听了月迟的解释,锦绣不再执着,却听到她的嘴里蹦出了两个字:“多谢。”之后便转身离去。
“原来你会说话啊。”从南楼传来的狐裘在她进门的时候就随手挂在了前堂摆放的屏风之上,但现在一身秋装的月迟在这一年四季温暖如春的院子里仍感到十分的闷热,脑袋上已经渗出了细细的汗珠。
“你就这么告诉她了,你也不怕下面有人找你。”月迟的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头发黝黑但脸上却皱纹遍布的老头,开口低问道,是徐焯君,而他的另一侧还站着两个男子,分别是李通古和光朱。
“也是个可怜人啊,你们看看他们四个,有哪个不是可怜人呢。早点告诉早点让她转世投胎去吧,孤零零冷冰冰的呆在这世上终究心里会空落落的。”
月迟回答道。
她知道问话的是谁,但并不想转头,深邃的眼睛透过层层关闭的大门,似乎看到了九瓴里那四个欢欣雀跃的年轻人们的最后结局。
月迟是走阴人,这地府里的规矩她比谁都懂,这话也不是说给自己安慰自己听的。
光朱在听了她的话之后消失在了原地。而紧接着身后的老头也消失在了原地。
月迟跟着李通古一起从光明走进了那黑暗的欢声笑语中,一起去参加他们的盛宴。
“快快快,月老板开饭了。”江离将最后一盘饺子送上桌,现在暮色四合,家家户户团圆欢庆。
江离等一行七人坐在一张大餐桌前看着一桌子热气腾腾的菜,心里也止不住的泛起喜悦。
几人互相碰了一下酒杯,一杯酒水下肚,这才开启了今天的饕餮盛宴。
“吃鱼吃鱼,这可是我让谭砚驱百里去东海之滨得来的,鲜美无比,再加块豆腐,新的一年(豆)腐鱼,富余。”
江离率先一筷子挑了一大块鱼肉放进了自己的口里,这海鱼多刺,别人都要将鱼刺挑干净了才吃,只有他才这样不在乎。
几坛酒水趁不过几人的琢磨,趁着丰盛的菜肴,快快的便见了底,月迟催促道:
“江离小子,我上次给你那么多酒,怎么就才眼前的这些。”月迟酒量猛然,这些酒水在她眼里不过小料,再加上一坛分成7份,她此刻也不过微醺,而桌上的菜肴也才吃了一半。
此刻还未到子时,但屋外的鞭炮声已经连珠炮般轰响起来,因着年节,这长安城里大街小巷短暂的放开了宵禁的禁止,道路上都是大大小小四处溜达的人们,吃饱喝足后等着子时烟花的盛放。
江离同谭砚那边抢过他手里的乾坤戒,将那里存放的酒水统统拿出,还剩下五六坛,那些酒坛子看着年代深远面色沉重,与南楼里行止酒的装扮不同。
江离摇摇晃晃的伸手去够了一个写着女儿红的酒坛,将它抱在怀中,这酒坛的样式跟其他的坛子看起来不一样,那表面的坛口要比寻常坛子开的口大得多,而寻常坛子都会是上面十分窄小的坛口,这样能很好的密封住坛口的缝隙,以防里面酒香的泄露。
月迟有些不记得自己是从哪里得来的这坛子酒的,她对这坛子就没有任何印象,正在思索着,只见江离早就不耐烦的一把扯开那塑封着的封条,又用蛮劲掰开了那上面塑封着的厚厚的黄土,早就干涸的黄土在江离的蛮力下簌簌掉渣,弄脏了他专门为新年准备的新衣服。
“你先别开。”酒坛刚拆完黄泥,月迟就闻到了那坛酒水里的味道,带着血腥、腐臭的味道从酒水的盖子里散发出来,让她不自觉厌恶了一下。
可江离当时喝的有些发懵,他虽然听到了月迟的话,脑子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手上的动作也没有停止一下,啪的一声就打开了那塞着酒坛的酒塞。
瞬间一股已经腐臭发烂的味道从里面冲着他的面门就扑来,那东西比他这辈子闻到的任何东西都要臭,他一个下意识将那手里的坛子扔飞了出去。
几个人意识到情况不对,早已起身往四周躲得远远的,被甩飞出去的坛子正砸在房内月迟身后的墙壁上,发出一声清澈的脆响,整个坛子都崩裂开来,里面的酒水打湿了整个墙壁,而酒坛里的东西也随着墙壁的回弹好巧不巧的落到了饭桌正中那碗炖的柔骨酥烂的羊肉汤里面,腐臭扑鼻,这一桌子年夜饭眼看是不能吃了。
半密闭的空间里,烦热的炭火将整个房间的气味烘托的更加浓郁,几个人的脸上均都被这腐烂的气味熏得脸色发绿,赶忙争先多秒的逃离出去,出去之前,谭砚还不忘将这房中的门窗打开。
出来之后,众人都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坛子里那东西腐烂的味道着实是让几人几欲作呕,刚才吃的东西现在都开始反胃上几人的喉头。
四九是几个人中道行最浅的,他刚才忍了半天,忍住了反胃上来的嗝气,但这最后一下实在是没忍住,终究是呕了出来,刚才吃的大鱼大肉和饺子加上酒水混着胃酸都喷溅了出来。
但经历过刚才那样更加恶心的味道之后,现在的味道几个人都还能接受,但心里还是有些过意不去,便齐齐地站到了上风口去,让风口的风吹散这难闻的味道。
几人站在九瓴门前,没有一人有勇气进去,刚才出来的太过匆忙,再加上九瓴屋内暖和,几个人没有一个穿着厚实,只有光朱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了一个大红皮毛斗篷递给了月迟,之后自己才披上属于自己的斗篷,几人看到这一场景仿佛是如梦初醒,也开始胡乱的找衣服裹住自己。
光朱原本不是月迟的仆人,应该说更像是老板和客人的关系才对,但机缘巧合地因为一次打赌,光朱输在了月迟手下,这才有了现在的步步相随,虽说月迟也从不把、也不敢把光朱当作仆人的,但光朱这人做事言而有信,又执拗,她便老老实实的收下了他的种种好意,怕什么呢,人世短短几十载,能活一时是一时,谁知道下辈子当牛做马又能成一只什么呢。
此时,通天的一声炮响打破了几人之间短暂的沉默,皎皎的月光下,一束束斑驳多彩的烟花从黝黑的空中亮起,而呼应着它的是来自大街小巷的鞭炮声。
新的一年到了。
“过年好过年好。”是江离率先反应过来,拱着手作着揖向几个人不断的祝福着,而两只手也顺便往前伸去。
知道了他要什么,月迟等人觉得好笑,伸手从自己的怀中掏出早已准备好的红包一个个分发出去。
拱手谢了月迟的红包,几个人的眼角都挂着喜色,尤其是光朱,他是第一次在这人间过年,也是第一次收到了这种红包,他的心中显现的是之前从未有过的一种感觉,暖暖的。
眼前,是繁重多彩的烟花炸开在人们的眼里,几个人漆黑的眸子都变成了凉凉的彩色,身后是厚重的大门里腐烂气味的丝丝渗出和未知。
终于在最后一轮烟花之后,黑色的空中又恢复了原本的颜色,而只有周围越来越密集的鞭炮声扔在此起彼伏的响个不停。
几个人在互相看了几眼之后,终是鼓足了勇气,封闭了嗅觉走回了屋里。
嗅觉被封,原本应该是闻不到里面的气味的,但扑面而来的味道实在是太过浓烈,几个人的眼睛都被那股味道熏得刺痛,幸好在刚才出走之前,谭砚将这门窗都大大的打开,要是刚才在这屋子里让这烧炭一闷,那估计这整间屋子怕是这辈子都不想有人再进来了。
“怎么样,是什么?”
月迟、谭砚和李通古走上前取,用筷子挑了挑那滚落在羊肉汤里的东西,是一大团头发,刚才太过忙乱几个人都没太注意那里面的东西,现在才看清楚竟是一颗快要几乎腐烂光了的头颅。
那颗头颅上的皮还没烂光,零零散散的连着他/她头上的头发,而那上面的肉早就烂在了酒坛里,被江离刚一抛洒,整个散落在了这房间的角角落落,这屋子是真的不能要了。
“这是骨醉之刑?。”
这个刑法对于几个人都不陌生,这东西还是本朝的第四位皇帝创的刑法,这是在此前人彘的基础上将人从砍掉手足、割去舌头挖去眼睛之后扔到酒坛里,让酒慢慢的渗到人的骨头里,让人骨醉而死。
已被打了百十仗的人,侥幸不死还被断去手脚,扔在酒里慢慢等死,任谁想都是一个不寒而栗的事情。
那颗头被几个人小心翼翼地挑到了地上,几个人又小心翼翼地往房间的各个角落寻去,看是否还有其他的东西在,毕竟骨醉是只砍去了手脚、舌头和眼睛,而其他的地方都是存在的。
可不找不知道,一找吓一跳,几个人翻来覆去的只找到了一条腐烂的舌头和瘪掉的眼球,以及几根烂掉的手骨和脚骨,以及两幅耳环,而其他的什么也没找到。
看着被摆放在地面勉强拼凑起来的“人”,几人有些感觉到不寒而栗,他们觉得这世上害人的人比鬼更恐怖。
此前的种种猜测现在都没有意义,因为没有人知道她是在死后被扔进酒坛里的还是被酒浸泡而死的。
收拾干净房间里被沾染的碗筷、地面和墙壁,几人一同将那具可怜的尸骨留在了原地,往茶室走去。
一口热茶下肚,几人这才疏散了刚才胸中的烦闷,月迟开口道:“江离小子,你还记得那坛酒是从我酒馆搬出来的吗?”
被月迟这么一问,江离有些懵,他一时反应不过来,试探性地说了一句:“那。。那些酒不都是从你那里搬出来的,我没在其他地方买过酒。”
“一共十坛,我们喝了五坛,你再好好算算。”
月迟的话让江离陷入了回忆中,他在仔细回想刚才剩下的几坛酒。
“不用算了,是六坛。”是许久没有说话的锦绣,她开口道,声音仍然十分冰冷。
“那酒坛当时正堆放在我们面前,我当时无心吃喝,便一只盯着那几个酒坛子发愣,数过好几次都是十一只坛子。”
这么一说,几个人之间的沉默又增加了几分。
“你之后,又去哪了?”这句话,没有人回复月迟,他们三个人都齐刷刷地将头转向了一只冷静不语,但脸色已经有些惨白了的四九。
趁着天光还没亮,城里的人还沉浸在欢庆的气氛里的时候,他们六人来到了江离发现四九进入的巷子前。
深夜,四幕欢腾,但眼前的小巷黝黑狭窄,连月亮的光辉都无法透过这被遮掩住的层层黑暗。
“你就是从这里进去的?”月迟瞅了瞅身后的四九开口问道,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闻到了院巷里飘出的桂花的香气。
“是好酒,醇厚,浓郁,我还真想去会会那里面的人。”月迟对那深邃的巷子充满着好奇,她有些想知道院子尽头是什么人,能酿出这样好的酒来。
都说酒香不怕巷子深,但这酿酒师傅手艺高超,他/她将浓浓的酒香都控在了这条小路上,不外散分毫。
“小心。”沉浸在酒香气中的月迟放松了对外界的警惕,直到身后有人提醒她才反应过来,整个人在上头巷子屋棚上的东西砸落前快速的离开了原本站立的地方。
‘啪’一颗头颅从上面砸落下来,掉到了刚才她站立着的地方。
几人往头上看去,一只灰白色的大狗正瞪着两只明亮的眼睛一脸不屑的看着几人,等到几人发现它,这才冲着那月亮长啸了一声之后展开巨大的羽翅向着身后腾空飞去。
“连天狗都出现了,这件事情有趣了。”是光朱。
他这几年也走过不少的地方,塞外荒漠,崇山峻岭,原始森林,域外深海他都去过,而各地的风土人情以及民俗地理他也大致了解过。
等着天狗离开,几人才扒开面前的头颅仔细观摩,这才发现这头颅竟然就是他们存放在九瓴里的那颗,这天狗不知如何闯进了九瓴,将那颗头颅衔到了这里丢在他们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