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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一章:绝路(3) ...

  •   每周末下午,我将挖的草药送到杜爷爷开的继贤中医馆卖钱。
      隔着医馆老远闻见药香。顺着中药煎煮飘开的气息,沿山脚狭窄的路往里走,转几个弯,医馆显露,不是我们本地传统老宅。一栋建于八十年代的中式庭院,院落两侧晾晒各种中药,分别种了株白山茶花和枇杷树。山茶花开,淡香洁净。枇杷树形高大,有些年头了。枇杷一簇簇成熟时,杜爷爷叫排队的人摘了吃,以免枯燥等候。
      医馆内门的左右楹联,苍劲有力写着:
      但愿世间人无病,何惜架上药生尘。
      杜爷爷名叫杜继贤,有年听符家人议论,才知杜爷爷是外面大医院退休的国医大师,中医药大学教授,似乎与符家人相熟。他在蓬高山脚隐居,开设医馆,救苦救难。
      他是全科医生。
      我头一回见杜爷爷,是陪奶奶看她年轻时就犯的头晕病,多年治不好,那天排很长时间的队,杜爷爷坐在太师椅上,面容威严,又慈悲祥和,我总感觉他神似那庙里的菩萨。他给我奶奶诊脉,然后开一张方,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话是“三副药”,稍一停顿第二句话是“包好”。整个看病过程,自始至终只说了两句话。
      我奶奶吃完两副药痊愈了。
      第三副药他回收。
      村民们生病,在他那儿一副药少则几毛钱,多则两块钱,一般吃一星期就好转。他会把病人吃不完的药和在之前医院开的药,再买回去。
      我常跟着我爸往返继贤中医馆卖草药,有时碰到还有不少病人没看完,我便和我爸在院里等着,来来回回我在医馆呆久了,耳濡目染,亲眼见有的病人被家属抬着进来,再过一个月,是被搀扶着,再下次复查,居然自己红光满面走进来。杜爷爷医术之高明,医德之高尚,中医和草药结合的神妙之处,震击我幼小心灵。
      医馆除了高居的药架,一格格装中药的抽屉。另一边还有排书架,上面摆满古医书籍和古典文学作品。我先从图文版的《本草纲目》借来津津有味看起,背得滚瓜烂熟。
      别人看山只是山,我看山是一草一木,如一味味画在书上的道地药材迎面飘来。大山在我眼里,因读医书识本草而生动不同。
      每家每户几乎都有人被杜爷爷开几毛钱药治好病的经历,外地慕名而来的病人亦数不胜数,连镇上游手好闲的小混混们见着他,都会退让到路旁,发自内心毕恭毕敬地喊杜老师好。
      我至今不明白,为何杜爷爷收我的药不便宜,开出去的药反倒那么便宜,他的医馆究竟怎么维持经营。虽然他不雇人,凡事亲力亲为,可药的差价实实在在。
      他关心我怎没念书,我怕他知道我为攒钱发愁而帮衬我,编谎身体不适的理由搪塞过去。
      “今年冬麻价格高,孩子啊,你挖多少,我收多少。”他边咳嗽,边抽两本医书递给我。
      “真的?那我挖完冬麻就能去上学了。”我眼睛直放光,神气极了。
      我盼着挖天麻的日子到来,每晚睡前数一遍钱,四个月里已经存下两千九百多块了。盼啊盼,连续下半个月的阴雨,蓬高镇的乡亲们唱起傩堂戏,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终于过了立冬,天麻成熟。
      天麻,兰科植物天麻的根茎,德江道地药材,立冬后至次年清明前采挖,清明节后,茎苗出生,就不能采挖了。
      《中国药典》里写,天麻主治头痛眩晕,手足不遂,肢体麻木,风湿痹痛。《用药法象》中记载天麻:疗大人风热头痛,小儿风痫惊悸,诸风麻痹不仁,风热语言不遂。《本草纲目》称久服天麻,轻身健步。
      冬麻饱满,比春麻贵。同种药物不同时间采摘,药效品质有强弱之分。天麻没有根叶,无迹可求地长在山土之下。我能找到天麻,全凭过去跟父亲采挖天麻的记忆。父亲每新发现一处天麻,从不过度采挖,挑选部分天麻后,他满脸敬畏,跪地仔细小心地将一捧捧土还原盖好,静待来年。
      “天麻是有灵性的神药,是我们山里人的生活支撑,要感恩。”
      世代药农心照不宣,得以保留天麻生生不息。
      我谨记父亲教诲,不多取天麻,哪怕我心里多么迫切想快点存够钱,我拿起,再三犹豫又放回去埋好。
      十二月底到一月底,白天不论天气多恶劣,我定要上山挖天麻,回来挂起晾干,等天晴搬出晾晒。山里气温格外冰寒,我冻疮发作,一双手指甲缝里全是土,轻轻洗,洗不掉,冻疮泡热水时间久了,发痒作烫。我索性随便洗洗手,总归第二天得继续挖。
      一个人上山挖冬麻这段日子,充实喜悦,有时挖到个头大的,我激动地蹦起来,猛亲它一口。
      我钻钱眼里似的,只管揣些馒头红薯上山,闷声挖冬麻,干活时手脚不停,人背上发汗觉察不出冷,我顾不上别的,山风呼呼刮着吹在脸上刺骨,直到发觉镜子里自己双颊冻疮红通通的难看样子。
      谁人不爱美。温饱没解决,谈何美丽。我用围巾把脸裹起来。
      “我要读书,我要攒钱。”内心反复的声音在呐喊。
      除夕前天,腊月二十九。
      父亲生忌。
      我将挖的全部天麻装进背篓,去医馆给杜爷爷拜早年,顺便把冬麻卖掉。我按往年价格估算,钱,该是凑够了。
      医馆的院落里,生了一堆炭火,一树白山茶花又开了。
      我把天麻放上称。
      杜爷爷瞟瞟称,喊我坐下烤火别受凉,我听见他仍在咳嗽,面貌枯瘦不少,走路不像平日里稳健。我问他身体可安好,他摆摆手说无碍。
      我等了会儿,他从诊室出来一手拿着一叠钱,另一只手拿着药膏,步子颤颤巍巍。
      “这是冬麻的钱,冻疮膏记得擦。”
      我慌忙往后退。
      “您给太多太多了,我不能收。”我身上统共两千多块钱翻来覆去数多了,打一眼那叠钱,起码五千多块。
      “不多,收好。”
      “我真的不能收您这么多。”我坚持收一半。
      “你这冬麻论质量顶级,论斤有三十五公斤,今年冬麻行情高,你把钱都拿着。”杜爷爷把钱塞我手里,缓慢坐下,说:“放宽心,收下吧。我老了,要钱作甚。”
      “您总是帮我......我无以为报。”我声音哽咽住了,低头望着手中的钱,沉甸甸。
      “我还没见过比你吃苦的孩子。从中医角度讲,学医先修心,而吃苦有护心的运用,那苦的滋味对心脏有好处。吃的苦多,心脏比旁人强大。”
      “我想起小时候,我在医馆门口捡药渣里的苦猪肉回去煮着吃,被您逮着了,批评一顿,说药渣里的肉不能乱吃,又提一挂新鲜猪肉给我拿回去。”
      “记得你眨着大眼睛问我,杜爷爷,是不是我长大当中医,就能有吃不完的猪肉了?”杜爷爷模仿我儿时语气。
      “我不仅是收你药材可能还克扣斤两的老板,我还算是你的中医药老师,来,我考考你,这冻疮膏里有哪些中药?”杜爷爷鲜少说笑。
      我破涕为笑。
      “您才不会克扣斤两。”
      我打开冻疮膏闻。
      “有黄芪,白芨,当归,芦荟,紫花,丹参,乳香,没药。”
      “没了?”
      “没了。”我摇摇头,闻不出其他中药味。
      “还有凡士林。”
      我扑哧乐了。
      “原来您配的冻疮药膏,不是纯中药呀。”
      “中西医结合诊治,是中医未来发展的大势。孩子,真要回报,就去学医,回报社会。”
      “我得告诉杜老师您一个好消息,二月份我能去上学了。”我喊他老师。
      “好,太好了。把挖冬麻的劲头放学业上,那还了得?你啊学医的好苗子。”
      学医,那是高考填志愿的事,我没考虑过这么长远,只有眼前的课本和试卷,读医书一来是浓烈兴趣,二来为找能卖钱的本草。
      离开中医馆,我搭乘镇上末班车去县城。车上空荡荡的,路上迎面与回镇的班车擦肩而过,车里全是办完年货满载而归的人。
      我捂紧口袋里的钱,想着怎么和我妈谈,她做梦也想不到我能存这么多钱,她该开心坏了,如果县城商店没关门,我打算给我妈和望龙买身新衣服,新书包,玩具车。
      还要买生日蛋糕。
      凭劳动赚的钱,给家人买吃买穿。
      我很小就明白钱有多重要。女孩子第一要事是读书,第二要事是赚钱。人要花自己赚的钱,哪怕花父母的钱,也是低声下气。
      颠簸车厢内,我合眼沉浸幻想,欢欣之意溢于言表。
      彼时,我无法预料自己很快要撞见怎样的一幕,将面临何等灭顶之灾......
      两小时后,我踉踉跄跄连夜从县城走到蓬高镇,走回半山腰的老屋,不知摔了多少跤。
      除夕,天亮了。
      我绕古墓三圈,磕头。再去爷爷墓前磕完头,呆呆坐了会儿。
      山脚传来鞭炮声。
      过年了。
      我撑着虚弱的身体,抱起几根柴火往灶头走,想给自己做顿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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