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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一章:绝路(4) ...

  •   农村风俗讲大年初一头一天。
      过了初一才算新年。
      我手里攥着最后一根柴火,歪躺在灶口冰冷的土坯地上两天了。一只灶马匆匆忙忙从我手边探头跳过,我眯着眼,隐约见门外雪越落越大,积雪压倒竹子。山里除了风声,静悄悄的。
      我平静,绝望,坦然地回忆这半年里,亦或更遥远的日子,我从没觉得有多苦,真的。我快乐过,意气风发过,用尽全力活着过。
      我并不是没人偏爱,至少爷爷是偏爱我的人。
      倘若他没死的话。

      2
      我不知躺了多久。
      意识含混中,究竟是饿的,冻的,或发烧迷糊,时而有感知,时而昏睡。我翻身想伸直腿,死也要姿态舒服点,奈何个头太高灶间狭小,只好把腿再缩进灶口。
      昏昏沉沉中,我清楚地感受到,一双粗糙的,干燥的手,来握住我的手,那么熟悉难忘。
      我知道是父亲,我让他握着,让他握着......
      不多久这种感觉消失了,再后来,我梦见在后山,父亲拿着柴刀急得直跺脚,他勃然大怒驱赶我,喊:“你怎么跑来了,谁让你来的哇,你这是要把爸的心给挖了啊!你走,你走!”
      我在梦里痛苦发颤,拔腿狂奔,跑啊跑,在那座后山一直跑。
      我猛然清醒,挣扎着想爬起,却怎么也起不来,想喊,喉咙发不出声音,耳边只听到闷重的呼吸声,身体往下沉,胸腔里的灵魂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劲往上拉,脱离肉身的濒死幻觉。
      我努力想睁开眼睛,睁不动。
      直至我用尽全部的力瞪大眼睛,望见灰蒙蒙的木板房顶,被白蚁蛀得坑坑洼洼的横梁,麻绳上的蜘蛛网在飘荡。
      世界像加速旋转的万花筒,扭动模糊。
      这是我短暂人生里,看到的最后画面吗?
      我的精神信念在腊月二十九那晚全面崩塌掉了。我已经生不如死了。
      我答了答嘴,随后,我闭上眼睛,长长松出一口气,我彻底放弃了,放下了。
      再后来,我变得很轻很轻,拔地而起似的。又像被手臂坚实,强劲有力的人一把抱起来,他拍打我的脸,叫我别睡。
      他抱住我在跑,后来他又背着我跑,我在他的背上颠来颠去。
      是死神吗?
      那么,死掉就死掉吧。

      我醒来时,躺在素白的房间,头顶一盏古朴草灯,散发温暖的光圈,周遭弥漫中药熬煮的味道。
      我转动眼珠,看见墙上那幅字:修合无人晓,诚信有天知。
      是杜爷爷钟爱的欧阳询楷书字体。欧阳询书法平正中见险峻,与这幅字含义相得映彰。
      一个穿白色羊绒衫,内里白衬衫的男人走进来,他戴着银丝边眼镜,斯文儒雅,身姿轩昂。
      他发觉灯丝闪烁,伸手将灯扶住,拧紧灯泡。
      我脑海浮起诗句“便扶起灯前,醉玉颓山。”
      他看似年约三十岁左右保养良好的男人,对我而言像叔辈了,他的手腕比常人粗,握拳时像习武之人,整体有种柔中带刚,刚中带强的感觉。
      “醒了?”他走近打量我,手指撑开我的左眼,再撑开我的右眼。
      一双眼珠尽现他眼中,我与他对视。我不认得他,看他模样不是我们这里人,却又似曾相识。他的眼睛如一潭古水般,包容,沉稳,自信,我不自觉地被他的眼睛吸引。
      他一言不发,松开手往外走。
      我知道,我是在继贤中医馆的卧房。
      不久,他搀着杜爷爷来看我。
      我见杜爷爷要人搀着走路,急得赶紧想爬起床。
      “慢点孩子,你这条命总算捡回来了。”
      “杜爷爷您怎么了?”我半靠床上,力气恢复些。我实在没想到杜爷爷也会有生病的一天,哪怕他已耄耋之年。
      “我这把老骨头不要紧,生死来去自由。你还小,把身子骨养好,没有过不去的坎。符景云是我第一个学生,除你之外唯一的学生。这几天你在医馆养养身体,他会照顾你。”杜爷爷说完,掏出手帕转过身咳嗽几声,这一咳便止不住,像是怕传染我似的,要往外走。
      符景云,符家后人?这个名字我在符家修的家谱上见过。
      他是背我下山的人。
      “我先送杜老师休息,晚点给你拿药和晚饭。”
      我点头,担忧杜爷爷身体,也顾不上想自己的事。
      一会儿,符景云端着汤药、青菜瘦肉粥、藕粉羹放在床头柜上,再折身,手里拿套白色贴身棉衣,毛衣,米白的羽绒服。
      看来他喜欢白色。
      后来那件羽绒服被我一直带在身边,过了七八年后我才知那衣服昂贵到令我咂舌。
      “我随身换洗的干净衣服,你高挑应该能穿。外面大雪封路,先将就吧。”
      我低头看身上灰扑扑的脏衣服,像冬天钻进灶洞烤火的小猫儿。
      “这是?”我指着那团白色圆柱状东西。
      “一次性无菌内裤。”他说完,带上门走了。
      我冻疮的脸颊瞬间红得发烫,拿起他的干净衣物往卫生间走。
      淋浴和马桶在当年是稀罕装修。
      我脱下脏衣服准备洗澡,坐马桶上,望着沾满灶灰的裤子,□□中间一片黄澄澄。我翻开裤子往里看,用手摸摸,油状分泌物,我凑上去闻,无臭味。我赶紧再看内裤,是同样的一片金黄。
      我不禁后背发麻,扯了两张卫生纸,擦拭屁股,发觉纸上和屁股上全是。我站起来,只见马桶水面漂浮着两滴金黄色液体。
      我的身体,正无知无觉往外流这种东西。我吓得坐回马桶,任由一滴一滴顺着□□往外流。
      好久,符景云敲门,见无回应,怕我出事径直进房。
      “你还好吗?”他再敲卫生间门。
      “我......”
      “怎么了?”
      “我好像肠道出毛病了。”
      “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身体控制不住地流金黄色的油,裤子上,纸上,马桶里都是......”
      我油尽灯枯了?对疾病和死亡的恐惧,这才真正意义上袭来。
      “你把裤子给我看下。”
      “可是......”
      “我是医生。”
      我只好把擦过的卫生纸递出去。
      片刻安静后。
      他责备:“再怎么你也不能绝食。这是胆汁、消化液、混合肠液的分泌物,我在消化内科时给病人做肠镜,从肠道里面看到的。”
      “肠液?”
      “人正常进食肠道要工作,你几天不吃不喝,这些消化液无法运转,只能排出来。”
      “会是肠癌吗?”
      “不会。正常饮食后观察下。”他淡定。
      “今天正月初几?”
      “初三。”
      原来这五天,我几乎没进食,肠液流了一裤子。
      我望着那条脏裤子出了神。我像是走到悬崖边,站着,虽没跳下去,可身体里曾经某些时刻绝望脆弱如女鬼飘出的那个我,虚幻地一遍遍跳下去了。
      过去的我,死了。
      只要活着就会找到出路。
      要勇敢逃出每一次黑暗,以更强的生命力与苦难决斗。
      爬出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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