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儿，颅内有疾否》一杯江月

51、第五十一章 坠城

　　谢询感觉碰碰要炸膛的心脏，慢慢落回肚子里。

　　他惊喜交杂，快步下了箭楼，也来不及唤韩辰，自己迈过层层叠叠的尸体，往城下跑去。

　　城关大门轰隆隆地被打开，红甲军如河水入闸缓缓涌入，为首一人高坐马上，头冠盔缨，手中的长枪斜指向下、勃然英姿。

　　崔戚风将面罩掰上，露出一张剑眉星目的俊脸，比六月的骄阳还要炽烈。他先眯着眼巡视了一圈，目光马上锁定了跑过来的谢询。

　　他急忙把枪扔给亲卫，跳下马来，也不管出来迎接的定安军老将，大步流星地走向谢询，一把抓住他的右手。

　　两人几乎同时开了口。
　　谢询：“你怎么早到了那么多？”
　　崔戚风：“你手怎么受伤了？”

　　谢询干咳了一下，把手抽回来，有意遮了遮伤口：“没事，事态紧急，来不及叙旧。先进去吧。”

　　崔戚风才想起来要给诸位定安军的将领回礼，于是转过头，冲着各位，弯着腰转了一圈：“崔某是晚辈，何劳诸位老将军出来相迎。谢询是我多年的兄弟，见了他一时情难自禁，怠慢了各位将军，见谅。”

　　等回了礼，他拉着谢询就要跑，忽然又想起什么，又一弓腰道：“既然我说了谢询是我兄弟，还请诸位将军，这次看在崔某的薄面上，不论过往有什么过节，千万不要为难他。”

　　他话说完，一抬眼睛，眼神锐利地看了一圈。

　　程琪虽然满肚子火，但圆滑一点，面子上还是要装一装：“崔大帅说笑了，谢大人这不好好的吗？”

　　崔戚风咧嘴一笑：“那最好不过。但最好不要骗我，我这人脾气还是挺大的。比你们侯爷可能还要大一点。”

　　谢询两手拢在袖子里，无奈道：“好了。”

　　“给你撑腰你还不乐意了。”崔戚风抱怨道。

　　两人并肩入了城关，等周围人少一些，谢询才问：“一天，守得住吗？”

　　“很难。”崔戚风了当地截断他的话题，“时间太紧了，我凑不够那么多人，这一万还是我临时拼出来的。老定安军现在是强弩之末，等于我这一万人对上突厥三十万众，最多守到明天一早，萧靖初的援军再不来，都得完蛋！”

　　崔家虽然是东部三州的武将世家，但这些年来东部沿海风平浪静，鲜少有倭寇作乱，崔家军又擅水战，对塞北战局非常不熟悉，因此鲜少参与和突厥的打仗。东部洛州和云谷关离得最近，收到消息后，崔戚风只能东拼西凑出一支军队，从洛州连夜赶赴云谷关。

　　谢询叹了口气：“我就说你怎么早到了这么多，靖初有去找过你？”

　　崔戚风抱着手：“他千里传讯比你派人的杂毛马快多了，这边一出事儿我就收到了他的消息。但这崽子真是有奶才是娘，没事的时候东北军天天用长矛去打鱼，打仗的活全给他揽了，有事儿才想起我！”

　　“这不能怪他。”谢询道，“定安军要是联通东北军，再和渤海国合作，三军主力如此配合，陛下会猜忌的。”

　　崔戚风深深地看了谢询一眼，摆摆手，表示这个话题就此作罢：“得，现在没空算这个帐。我守到天亮，天亮要是见不到萧靖初的人影，我就去地下跟他爹告状。”

　　是夜，突厥军再犯。

　　一串串黑影，像蝙蝠似的攀上城墙，悄无声息地顺着云梯迅速上移——

　　伴随着一声清脆响亮的哨鸣，城头上骤然亮起了一束束火把，一排排弩弓对准了敌人，漫天的箭雨封锁住了每一个垛口，让突厥人寸步难爬。

　　硝烟、战火、鼓声、尸骸，复又出现，战争像巨手笼罩在云谷关上，城墙下的尸骨堆了一层又一层，到最后竟能成为一座座“人梯”，城头上，酱红色的血晒干了又流，源源不断地洗刷着古老的城墙。双方士兵都杀红了眼，血浸透了盔甲、重了一圈，满脸血污，连嘶喊的力气都没有。

　　这一夜似乎格外漫长。

　　直到天际破开了一点鱼肚白，像是一点曙光撕破了漫长的夜幕。

　　轰隆一声，云谷关的大门被破开了一点——一批突厥人率先登上了城头，连爬带滚地跑下去开城门。守门的士兵被劈成了两半，突厥士兵如山洪漫野，朝城门飞奔而来。

　　城下有人破着嗓子嘶吼：“快守住城门！守住！”
　　“守住！守住！”

　　不断有人扑上去堵住城门，造起一座厚重的人墙，以身堵住凶猛的“洪水”。

　　昏暗的天际晨光乍现，天际迸发出绚烂的碎金色，天地间铺满了血色和璀璨的金黄。

　　就在着晨曦破晓之际，云谷关的大门却轰然打开——

　　云谷关失守了。

　　人们到处疯逃疯跑，惨叫和呐喊此起彼伏，摩肩擦踵的人流朝各个方向涌动。突厥军冲入了城门、冲向后院，一路烧杀抢掠，后院住着随军家眷和管事仆役，年轻力壮的男性几乎全上了战场，只剩手无寸铁的老人、妇女和孩童，一片火海中，哭声和尖叫格外凄厉。

　　崔戚风和李简本来在守城门，城门破开后，他们想折回去找谢询，却被涌入的突厥军冲散了。谢询一直在城墙附近治疗伤员，眼见着守不住，把韩辰打晕了，嘱托一个小兵把他拖走，郭尧想跑上去救他，又被冲下来的逃跑的人流逼得后退。

　　谢询一路躲闪，最后躲无可躲，反而重新被推上了高耸的城头上。四周堆尸如山，他浑身血污，袖子里藏的袖箭用完了，身边的刀剑均是破烂不堪，一把趁手的都找不着，他看着再次追上来的突厥士兵，心里自嘲地起了一个念头：

　　“死在这里，未免太窝囊了。”

　　但死在哪里，大部分人自己做不了决定。

　　谢询擦了擦额头上的血，心想就算要死，也该死的体面一点。

　　他顺着尸体踏上了城墙边上，一回头，却见平野的尽头、晨光薄雾间，渐渐涌现出数匹骏马的轮廓，一支军队呈雁阵朝这边飞速赶过来。

　　西风漫卷红旗，风中隐约传来潇潇马鸣。谢询踉跄着扶住城墙，城墙上涂了厚厚的血浆，他差点抓不稳，只能勉强稳住身子，尽量往前探，似乎想看得再清楚些。

　　他极目远眺，目光隐隐有些激动，已是生死攸关的关头，如果萧靖初能赶来的话……

　　谢询闭了闭眼，再一回头，突厥军鱼贯而入，居然在他面前停了下来。他疑惑地眯了下眼睛，见走在最前头的突厥人和旁边的人说了什么。

　　“我听得懂突厥话。”谢询扬声道，“不用想抓活口，拿我来威胁定安侯。”

　　为首的突厥人脚步顿了一下，侧首，透过面罩，两眼如刀剐了他一下。

　　谢询又道：“死到临头我还有个问题，小郡王可还安好？”

　　那人摘下了面罩，提在腰边，脸上带着点阴鸷的神色，正是孟明启。

　　谢询往城下看了一眼，前来支援的定安军变换了队形，从雁阵向后合拢，呈一列纵队状，宛如一把破风的长枪，气势如虹地杀入突厥后部。

　　一人立马当前，快若流星地冲入阵中，越跑越快、越跑越猛，密密匝匝的剑影在他周身，护得他哪怕在万军丛中，如履平地、丝毫不见慢，身侧的刀枪盾矛恍如虚无。

　　隔着老远看不太清，但谢询也知道来人是谁。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暗暗握紧了拳头，重新对着孟明启。

　　孟明启笑了一下：“死到临头，你还知道关心他？”

　　“是啊，”谢询点头，“我与温兄朋友一场，要是他没死，我自然高兴，要是他死了，也能在黄泉路上做个伴。”

　　孟明启脸色阴晴不定：“他还活着，你这番好意，我会替你传达的。”

　　谢询：“你把他怎么了？”

　　“你不觉得自己管的太多了吗？”孟明启背过身子，再次一挥手，示意手下把他拿下。

　　谢询一步步往后退，往后扶住城墙壁，一边嘴中说道：“可惜他对你情真意切，不想真情错付给了一个狼心狗肺之徒。”

　　“闭嘴！”孟明启显然被激怒了，“我最后悔没在绥平城先杀了你，不然何至于费这么大的力气！”

　　“因为你怕啊，温玄和我走的太近，你怕杀了我，他会起疑。”谢询摇头道，“可惜你还没有我了解他，温玄重情义，有时候重到几乎没有脑子，他怀疑谁都不会怀疑你。”

　　“死到临头，就闭上你的嘴。”孟明启已经拔剑向前，他忽然反应过来，谢询怎么那么多废话？

　　他灵光一动，谢询分明是在拖延时间！

　　可他为什么要拖时间？

　　忽然，谢询明晃晃地笑了一下，后撤一步，犹如一只展翅的大鸟，从三丈高的城墙上纵身跃下——

　　身下，骏马一声长啸，像是穿过了千军万马，马蹄高高飞扬起来，萧靖初甚至来不及收起马缰，整个人几近站起身来、离开马鞍，恰好稳稳地接住了谢询。

　　他双腿一夹马背，脱缰的马拐了个弯，堪堪没有撞在城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