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儿，颅内有疾否》一杯江月

39、第三十九章 廷杖

　　谢询被架着到了午门跸道上，两个小太监轻车熟路地把他绑缚在刑凳上，主刑的内监不忍看他，背过身子道：“廷杖吧。”

　　第一杖重重挞落，谢询浑身一抖，喉咙起了腥甜，疼得差点咬碎了齿贝。第二下还是打在原来的位置，谢询猛地绷紧身子，五脏六腑都要烧起来。

　　接连几下夹带着风声轮番落下，沉沉砸在皮肉上，呼哧作响，很快他衣服上满是血痕，纵横交错、触目惊心，他用尽全力扣紧刑凳，扣得指尖发麻。

　　额间密集的汗珠落下，把凳子边缘润湿了。等二十杖后，谢询只觉得耳边似有蚊虫嗡鸣，周遭一切声响都遥不可及，他下巴磕在刑凳上，一口血闷了出来。

　　内监脚尖往外一转，示意行刑的人下手轻一些。廷杖有不少讲究，四十杖能把人活活打死，也能让人不伤肺腑、只受些皮肉之苦。武明帝只让大理寺审理案子，对谢询只说“履职不力”，只字不提擅杀侯爵之罪，明显是在惩不在杀，先打个四十板子堵住上书大臣们的嘴，大理寺查案再拖个一年半载，等鼎沸民怨消停下去，这件事糊里糊涂就先过去了。

　　武明帝想姑息，内监自然也不会下死手。

　　四十杖打完，谢询汗流浃背、鲜血淋漓，浑身软趴趴地没有气力，内监慌忙令人把他解开，要了件衣服掩在他身上，哀叹道：“苦了谢大人啊。”

　　谢询早已神志涣散，仍冲他勉力一笑：“多谢。”

　　韩伯闻讯赶来，难为他一把老骨头踉跄着跑，看见谢询就老泪纵横，但他什么话也没说，背起谢询就走，步态蹒跚，偌大空旷的深宫高墙下，寒风萧萧，官道上只这一主一仆，像随时会被风吹折的枯树。

　　“萧小公子要是知道……”老泪浸湿了韩伯的脸，他已经泣不成声了。

　　“他要是知道，”谢询伏在他肩上，阖着眼，气若游丝地说，“他该恨死我。”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他害他父亲下狱，间接害死他父亲叔伯，往后数年东躲西藏、颠沛流离……

　　他也亲手埋葬了所有的真相，逼他恨他，骗他向真正的刽子手心怀感激，心甘情愿地继续为李家卖命，向他的杀父仇人屈膝。

　　“他该恨死我。”神志涣散间，谢询苦笑一下，重复道。

　　谢询被抬回了府邸，韩伯慌忙招呼人来察看伤势，谢询已经脱了力了，但还是努力拉住他，费力道：“叫崔戚风过来……”

　　韩伯抹了一把眼泪，心里有苦难言，但也不敢耽误了谢询的要事，急急就要走，刚走到门口，就见崔戚风冲开府里的仆从，风尘仆仆地摔门进来。

　　崔戚风冷着脸：“我已经到了！”

　　他三步并作两步过来，扶住谢询挣扎抬起的手，把他按回床上，道：“你疯了不是？让陛下把你打成这样，郎中在哪？！”

　　谢询抬手制止他：“先别叫人，我有话同你说。”

　　崔戚风：“什么事比给你治伤重要？”

　　“现在是最好的时候，陛下以为我重伤，会安分些。”谢询微喘着打断他，低声道，“他不会对我设防，什么事情都好办，我需要你帮忙……”

　　“陛下现在不会对靖初怎么样，人我们可以慢慢找。”崔戚风说着，一个念头登时窜进脑子里，他背后发凉，“你怕陛下出尔反尔？”

　　“陛下疑心颇重，定安军他是不会杀，那么多人动静太大。但靖初现在是‘失踪’，可活可‘死’，陛下表面上不会怎么样，难保不会暗里杀他。”谢询咬着牙道，“我了解他，无论他听到什么样的说法，他都一定会回长安来找我，一旦回来，他就很危险……”

　　崔戚风：“你想让我做什么？把他捆了绑回去？”

　　谢询：“明日我向陛下请辞去香山祈福，放出风声，引靖初过来。你帮我做一场戏，我要‘杀’他，你派人假扮定安军的旧部，去救他。他如果对我不死心，是不会乖乖回塞北躲起来的。”

　　崔戚风：“之后呢，怎么避开皇城耳目把他运回塞北？”
　　谢询：“这你不用担心。有一个人刚刚好在长安，动用她的力量不会让上面起疑，我也是刚认识不久，是一个很聪明的女孩子。”

　　五日后，谢询的轺车队伍粼粼驶入香山，月明星稀、夜幕暗沉，山路幽暗不明，两侧林木丛丛。“失踪”已久的萧靖初敏捷地从林中跃出来，脚不着地便往谢询的轿子跑。

　　瞬时，轺车后跳出几个埋伏好的黑衣杀手，手中利器猛攻过来，挥手便是杀招。萧靖初流浪许久，手里仅有一把钝刀，他无心格挡，一门心思地往轿子冲。

　　咔嚓一声，他右手腕上被扣上铁索，黑衣杀手拽着铁索不让他上前，谁知萧靖初发了狠，竟硬生生把自己的拇指掰脱臼了，挣脱锁链，发疯似的往前跑。

　　黑衣杀手不得已挥刀拦他，萧靖初小腿被划了一刀，他吃痛半蹲下来，仍然倔强地想跑过去，铆足劲喊道：“谢询！我爹到底是谁杀的！”

　　谢询的轿子里点了灯，他的侧影隐约映在纱帘上，听到外面的动静，他自始至终一动不动。

　　“谢询！”
　　“谢询！”

　　两道刀痕落在肩上，萧靖初捂着伤口，指缝间全是血，却死死地盯着谢询的侧影，明明近的仅有几步，但他就是冲不过去，喊得嗓子都有些沙哑。

　　谢询还是没有理他。

　　对于杀父亲的凶手，他想过皇帝、想过其他政敌，唯独没有想过是谢询；有那么多人偷偷找他，可他谁都不信、谁都不见，他只想去找谢询本人，当面问明白。

　　一路来躲躲藏藏，辗转流离到了这里，无论多么艰辛、多么难过，他都能捱过来。

　　可只有这近一小段路，萧靖初承受不住了。

　　他不管周遭的刀光，踉踉跄跄地朝谢询的方向走，他喉结微动，掺杂着不甘、委屈、哀求，带着哭腔大喊道：

　　“老师！”

　　你真的要杀我吗？

　　身后，黑衣人刀柄一挥，砸在他的后颈，强行把他砸晕了。

　　帘子后面，谢询终于忍不住了，他弯腰猛地咳嗽起来，咳得额间青筋显露、眼角带泪，他用力按住窗角，扯裂了背上的伤口，血浸了一大片，他也浑然不觉。

　　等缓一些了，他吹灭了手中的灯盏，默然地盯着火中的余烬，在黑夜里坐了许久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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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第几盏酒入喉，谢询迷离的目光，从四年的光阴里慢慢回笼，如星子汇聚一样凝在酒杯里。

　　“剩下的事情我知道了。”温棠宁道，“你向我借了一只护卫队，我帮你偷偷把小徒弟送回塞北。师兄确实胆子大，我一个渤海国外人，恰好来观礼学医，陛下千算万算，也算不到我会参与大齐内斗。如此，当然是安全的。”

　　“还是得谢谢你。”谢询一笑，眉角眼梢带着点温柔的伤感，“我知道你肯定会答应我，你比一般人聪明，你看得出来大齐迟早有一日还需要定安军，让定安军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今日不就有作用了么？”

　　温棠宁出手后，萧靖初回到塞北。之后两年，武明帝意外驾崩，皇太子李逢儒继位，也即现今大齐的皇帝。

　　武明帝驾崩同年，突厥卷土重来，李逢儒重新启用定安军，萧靖初挂帅，一晃又是两年。

　　当年埋下的一步棋，在今日起了作用。李逢儒下令彻查老定安侯一案，谢询理所当然地承受了定安军的仇恨和愤怒，被发配充军，换取萧家对李逢儒的拥护和忠诚。

　　温棠宁给谢询添了一杯酒：“你不告诉定安侯，是怕定安军与陛下再生嫌隙，一旦我们起了内乱，突厥便有可乘之机。师兄啊师兄，你未免也太无私了一些。”

　　“若是我，我绝不咽下这口气。我今日一切来之不易，要我像你一样放弃仕途、放弃谢氏的门楣，我断然不肯。”

　　谢询很欣赏温棠宁的坦然，笑道：“我见过山顶的风光，觉得没什么值得留念的。仕途也好，谢家的门楣也好，我也不是很在乎。”

　　温棠宁忽然翘起嘴角盈盈一笑，绯红的两颊像朵绽开的红山茶：“我就喜欢师兄这样，你真的不想留在这里吗？我不介意跟陛下再去提亲的。”

　　“……”谢询后退身子，正色道，“棠宁，别玩了。”

　　温棠宁懊恼地锤锤脑袋：“你怎么老觉得我在玩呢，我是真心喜欢你的。”

　　谢询还是很严肃：“我引你为知己好友，但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罢了罢了。”温棠宁豁达地拍拍手，“你这人又不是金丝雀，圈养几年就会心甘情愿。那师兄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呢？”

　　谢询侧首思考了一下，语调难得的轻松：“嗯……等一切尘埃落定后，大抵是去江南游山玩水，或者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起来，当个教书先生？”

　　他眼神凝了凝，又补充道：“当然还要等靖初娶妻生子，我答应过老侯爷，会好好照顾他。”

　　温棠宁揶揄地看着他：“定安侯会放你走吗？”

　　谢询：“他要是不放，我就不去了。”

　　温棠宁畅快一笑：“那你记得偶尔来看看师妹我。”

　　两人畅谈许久，几巡酒已过，谢询看夜色已沉，才告别温棠宁，带着迷蒙醉意回程。

　　出了亭子，顺着被雪铺满的青石小阶拾级而下，两侧本葱郁的槐树林已成琼枝，满目银装素裹，天地像是笼罩在纯白的罗网里。

　　谢询心情极佳，连脚步也畅快了一些。等到他慢慢下完一段台阶，走到一片平地上时，他才刹住了脚步。

　　谢询嘴角敛起笑意：“侯爷？”

　　萧靖初不知道在雪地里站了多久，久到入定似的和一旁的槐树融为一体，久到两肩压了沉甸甸的皑雪，本来蓬松的狐裘毛挂着细碎的冰凌，根根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