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儿，颅内有疾否》一杯江月

38、第三十八章 弃子

　　“妙哉！”温棠宁一子落下，嫣然一笑。

　　“妙妙妙，妙个屁！”和她对弈的穆长林气得也落了一白字。

　　温棠宁认真地盯着棋局，似乎在思考，说的全是和下棋无关的事：“师父，您怎能这样说师兄，我说他这步棋走得就是漂亮。我要是大齐皇帝，该气得跳脚了吧。”

　　穆长林拈着长长的胡须，斜眼看着她：“你一个小丫头片子，你懂什么？”

　　温棠宁学着他老学究似的说话方式，摇头晃脑道：“非也非也。”

　　穆长林好奇心被吊起来了：“怎么个非也法，你说说。”

　　温棠宁：“我虽是渤海国人，说到底大齐朝堂的事和我无关，说说也无妨。我是外人，却不是笨人，我可看得清楚呢师父。陛下明面说什么派军十万杀突厥余孽，可我就在塞北附近的渤海国，知道哪来那么多突厥余孽，他这十万军呐，是去杀自己人的。”

　　穆长林小声道：“小丫头片子胡乱揣测，不要命了！”

　　温棠宁摊摊手：“你自己让我说的呀。我那日偷听到了，小定安侯呢还下落不明，剩下的那些没杀光的定安军，还在东躲西藏。师兄此举真是妙手，妙就妙在，他背锅了，但他承认他停手了。”

　　穆长林只是叹气，满盘的棋也没心情下了。

　　“此棋妙有四处。一则，你想想看，他出来顶罪，那说明根本没有突厥余孽，大齐皇帝这十万大军就师出无名，这不得明日就班师回朝，那小侯爷和其他定安军就安全了。二则吧，”温棠宁拈着手里的棋子，笑道，

　　“他大张旗鼓地昭告天下，他绝不会伤小侯爷和其余定安军的性命，如若他们还是死了，那天下人会猜是谁杀的呢？陛下要是此时还动手，不是自己给自己惹了一身嫌疑还洗不干净嘛。”

　　穆长林还听出兴致来了，又问：“那第三处妙在哪里？”
　　“第三处在陛下的颜面。”温棠宁落子，道，“师兄不仅保住了定安军和小侯爷，还替陛下揽了锅，天下人仍然会称颂陛下仁德圣明。人有的时候面具戴上了，是舍不得摘下来的，天家更是如此，史书寥寥一笔，那可就永远定在耻辱柱上了。师兄的分寸拿捏的刚刚好，他不是直接揭露皇帝的手段，而是自己背锅，相当于给皇帝留了余地，说难听点，他是在告诉陛下‘见好就收’吧，否则天下人都知道你虚伪狠毒啦。有了这一层，陛下当然不会再杀人了。”

　　穆长林：“那还有第四处呢？”

　　“第四处么，”温棠宁目光悠悠，有些钦佩道，“第四处妙不在当下，在未来，也许五年、十年，甚至更久，妙就妙在定安军保住了，塞北将成为大齐固若金汤的防线。”

　　“只是可惜了这下了妙棋的执棋人呐。”温棠宁叹气，不无惋惜地道，“他把自己当成弃子扔出去了。”

　　温棠宁所料一点不错，武明帝的确气得跳脚，同时跳脚的还有领兵入塞北的兵部侍郎孙钊有。

　　孙钊有本来兴头正盛，心道此次一战，事情做得干净些，惹陛下高兴，必然又能往上爬一个官阶。因此下手杀定安军的时候绝不手软，甚至凡是与定安军有牵挂的统统杀掉，老弱妇孺也不放过，就是怕漏出一丁点对陛下不利的风声。不少定安军以为来的是兵部的人，又不设防，仓促之下便丧生于自己人刀下。

　　谁知谢询跳出来顶锅，什么突厥余孽变成子虚乌有，武明帝迫于无奈，一纸诏令让孙钊有班师回朝，他好端端的一大笔军功就此灰飞烟灭，让他焉能不气，一怒之下又随手杀了几个士兵来冒充人头。

　　“他妈的谢询！”孙钊有大骂道，“别人巴不得把锅甩了，就他上赶着去背，简直他妈是个疯子！”

　　至于武明帝，他气归气，却终归沉得住气，马上下令让暗卫继续寻找萧靖初，但决不能伤他性命，只先行关押住，容他细细打算后再处置。

　　养心殿内，武明帝看着大理寺卿呈上来的谢询罪己书，书末有谢询咬破了指尖、画的押，他一路细细读下来，突然暴起，把桌上的物什全扫再地上。

　　谢询跪在下面，恭顺地半垂着眼眸，不出声。

　　“你要不要看看你自己写了什么？”武明帝起身，挪步到他跟前，看着他，“你在养病，太医说你病得都咳血了，可朕瞧着你动作到挺利索，也是小瞧你了。”

　　谢询：“这样的局面对陛下不好吗？”

　　武明帝突然抬脚，猛踢了他一下，气得快要说不出话来，发抖着指着他：“你想死吗！”

　　谢询疼得捂住侧腰，咳嗽几声，把一口血咽下去，咬牙道：“臣敢这么做，就不怕死……”

　　武明帝又要抬脚，但恻隐之心一动，踹不下去，又失落又愤怒，喝道：“枉朕对你寄予厚望、一片苦心！两次三番地给你机会！你居然如此行事！”

　　“陛下！臣求您停手！”谢询哽咽道，“定安军不能再杀了，靖初也不能杀！”

　　武明帝冷笑：“你做到这等程度，朕还杀得了吗？”

　　突厥余孽根本不存在，十万大军已班师回朝，寻找萧靖初的暗卫也不会再碰他一根毫毛，这不就是谢询想要的结果吗？

　　“现在此案举国瞩目，人人都知道你是主谋，你还对外宣称什么‘停手自缚，绝不再伤他人性命’，哦，还跑去大理寺自请就缚，谢询，你是真厉害啊。”武明帝道，“你揽了罪名，破了案子，突厥不是真凶，朕便没有理由出兵了，萧靖初和剩下的定安军就安全了，朕不敢动他们了，好算盘啊。”

　　“不错。”谢询不卑不亢道，“臣说过的，陛下此次要杀的人，臣一定竭尽全力去保，说得到便做得到。”

　　那雨夜他说的话在武明帝耳边骤然炸起，他杀心陡起，那目光里似有恶虎。

　　“萧定方和那些定安旧部是臣杀的。”谢询往前爬几步，抓住他武明帝的衣摆，他动作卑微，语气却镇定，“千罪万罪，在臣一身，万般责难，臣一人来担。就这样的局面刚刚好，萧家和定安军不会对陛下有怨，天下人一样会称赞陛下宽仁。但我求您，留定安军和萧靖初一命，大齐迟早有一日会需要他们。”

　　武明帝冷乜着他：“你都逼朕逼到这个份上了，求不求朕又有什么分别？但你想过没有，天下会有多少人恨你，朕本盼着你匡扶社稷，一展宏图，现在又该怎么处置你，难道让朕现在就杀了你？”

　　武明帝脸色晦暗，除了愤怒，更有怅然。他对谢询不止寄予厚望，更有长辈对晚辈的慈爱，这个年轻人聪明、有才华、有手腕，假以时日必然是栋梁之材、治国利器，可如今他把所有罪责拦在自己身上，不惩他不足以平民愤、不足以平萧家和定安军的恨，但真要杀他……

　　武明帝有些舍不得。

　　“陛下可以再等等，别急着杀我。”谢询道，“如果有一日，朝廷需要重新启用定安军，就弃了我，平萧家和定安军的怒火，届时我一死，他们必定对陛下肝脑涂地。陛下要我做孤臣，如今我自甘做弃子，算不算一个孤臣？”

　　武明帝哈哈怒笑了几声，他背过手回到案边，猛一扫袖子，把桌案上的琉璃灯摔碎了，清脆一声响，盏内的火苗跳动了了一下，只留下余烬。

　　内监忙弓着腰进来，想看看情况，却见武明帝气得脊背起伏，怒喝道：“滚出去！”

　　内监一个哆嗦，慌忙要走。

　　武明帝忽然又道：“慢着！”

　　内监忙站定了，悄悄抬眼看他。

　　武明帝慢慢吐了一口气，像是把所有的怒气都吐完了，如今谢询这么一闹，杀萧靖初和定安军变得非常棘手，他不得不冷静下来，考虑谢询的提议。

　　谢询仍是大齐的肱股之臣，朝局仍需要他，必须先保住他。何况当时和庆明帝之争，谢询出力颇多、劳苦功高，现在杀了他，未免让拥护武明帝一党的大臣心寒，心生“兔死狐悲”之感。

　　不如，如若有一日真的要用定安军，再把谢询这颗棋子抛出去也不迟。

　　“传朕口谕，”思量到此处，武明帝缓缓道，“定安侯一案疑点颇多，交由大理寺审理。谢询负责定安侯返程之事，有履职不力之过，念其尽瘁国事，有功于社稷，暂宽处罚，廷杖五十，以观后效。”

　　谢询闭了闭眼，朝武明帝重重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