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儿，颅内有疾否》一杯江月

40、第四十章 剖心

　　谢询僵在原地。他只看到萧靖初的背影，就觉得胸口堵住了似的沉闷发慌。

　　萧靖初回过头，表情像半截木头愣愣的，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除了一双眼睛通红，连眼角都在泛着红晕。

　　“你……”谢询上前，想帮他把脸上的雪沫擦一擦，“你来多久了？”

　　萧靖初后退一步避开他的手，还是一副无大喜大悲的神色，不答反问：“酒喝完了吗？”

　　“……嗯，我其实可以自己回去。”

　　萧靖初自顾自地往前走：“走吧，我送你。”

　　谢询跟上他，他其实更想问问萧靖初听到了什么，听到了多少，萧靖初这幅神色，让他反而猜测不出他心里头在想什么，一时也委实问不出口。

　　谢询念头思索，脚下便不太稳，脚一滑往前一个踉跄，萧靖初翻过身扶住他，谢询握住他的小臂，才发现他在细细密密地发抖。

　　简直像是连骨头都在战栗。

　　谢询拽紧了他的小臂：“你到底怎么了？”

　　萧靖初避开他的目光，眼睛红得像要滴血。

　　谢询追问道：“侯爷……”

　　萧靖初强行伪装起来的、假得像面具一样冷静的脸，才像裂开了一条缝，所有的情绪争先恐后地翻涌出来，随后又被他强行按捺下去。他吐息了几次，最后才沙哑着声音问道：
　　“侯爷侯爷！你还记得我叫什么吗？”

　　他声音不大，但谢询能察觉到他情绪已经涨到了极点。

　　他终归还是听到了什么。

　　谢询闭了闭眼，调整了下情绪：“靖初，初儿……”

　　这个称呼像往萧靖初的心湖里，投入一块块碎石，每荡出一丝涟漪都是一份心酸。

　　分不清是委屈、愤怒、哀痛还是仇恨来的更剧烈一些，他像是强撑着理智不被这些情绪击溃。

　　萧靖初有太多话想问，但不知从哪一句开口，他最后忽的上前，拽住谢询的披风，把他的衣襟扯开。冷风灌进来，谢询一个哆嗦，往后退了几步：“你干什么！住手！”

　　萧靖初牢牢禁锢住他，把他的衣服从肩上撸下来，露出小半部分背，在雪光和月光映照下，谢询冷白的肌肤上隐隐能见几道杖伤。

　　“松开！”趁着萧靖初愣神的间隙，谢询挣脱开来，退到一株槐树下，慌忙把衣服拉上去。

　　萧靖初僵在原地，通红的眼里掉出两滴委屈的泪来。

　　这副模样居然和他小时候一模一样。

　　谢询慌张了：“你……这些伤已经很久了，也早就不疼了，很多事就让它过去，可以吗？”

　　萧靖初背过身子去，抬手擦了一下，平日里像一只龇着牙、张狂地摇着大尾巴的狼崽子，现在像一只被人扔掉的大狗：“过去了吗？那天晚上你梦里都在喊疼，你什么都不说，我什么也不知道，你觉得能说过去了？”

　　“我……”谢询哑口无言。

　　萧靖初又回过身，好不容易平复了一下心情，继续质问他：“我问你，那夜在香山，你不是真的想杀我，你只是想赶我回塞北，是不是？”

　　谢询点点头。

　　听到这个答案，萧靖初终于忍不住了，那么久那么久以来郁结于心的一个问题，霍然被敲得粉碎，他只觉得被震得浑身激荡，他想哭却强忍耐着，忍得连头发丝都在发抖，胸中似有块垒让他喘不上气来。

　　他抬手捂住眼睛：“你知不知道这个答案对我有多重要？”

　　谢询暗暗握了下拳头：“我有我的不得已，如果你觉得我骗了你，让你去给李家卖命，你恨我也是应该的。”

　　“那你考虑过我想要什么吗？我是你的工具吗，你凭什么决定我该恨谁、不该恨谁！你凭什么让我恨你，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你有没有想过我有多难过！”萧靖初越说越激动，最后抓起谢询的衣领把他按在树上。

　　他双手紧紧禁锢着他，低头把脸埋在谢询肩上，像是要躲进他怀里一样。

　　他终于可以这样牢牢地抱住他，不用再考量任何的算计、背叛和欺骗。

　　他带着一点哭腔，四年的委屈和思念泄了洪似的涌了出来，再也堵无可堵，乃至有些语无伦次：“你知道我护着你要承受多大压力吗！我这四年是怎么过来的，你有想过吗？”
　　“你有没有想过……要我去接受我的老师杀了我父亲，要杀我，我是什么心情？”

　　“这四年来，所有人都说你杀了我爹，所有人都说我狼心狗肺，说我执迷不悟，说我蠢，说我瞎！只有我去相信你，我又有多煎熬！”

　　他哭了出来，脸肩膀都软了下去：“你凭什么不告诉我！凭什么不告诉我！四年你没有写过一封信给我，从我们见面到现在，你甚至都没问过我一句，这些年过得好不好。你对所有人都好，偏偏要这么对我！这么多话你可以和温棠宁说，却一个字都不和我说……”

　　最后只是一声沙哑的呢喃：“谢询……你不能这么对我。”

　　谢询哑然地张了张口，这字字泣血，像一锥一锥地往他胸口上砸，砸得他五脏六腑都拧起来。

　　“我……”谢询艰难地伸出手，像对小时候的萧靖初一样，在他后脑勺轻轻揉了一下，直到现在，他才敢把他的温柔和担心大胆一些释放出来，“我不是没有想过，我只是，我只是没有那个资格……”

　　“对不起……”他只能苦涩地重复这句话。

　　“对不起”三个字，不知道哪里触了萧靖初的心弦，拨得他心烦意乱，怒火烧到了脑子上，连脑子也嗡嗡作响。

　　他把脸抬起来，还有泪痕的殷红眼角带着点狠劲，像是要把谢询撕了吞了活剥了。

　　“对不起，又是对不起……”他拉住谢询的袖子，连拖带拽地把带走。

　　谢询一惊，跌跌撞撞地跟上他：“你做什么？”

　　前面不远处系着一匹马，那马等得太久了，显然非常焦躁，一直用蹄子刨着冰面。

　　谢询被推到马背上，萧靖初从后面搂住他，双腿一夹马背，那马承载着萧靖初的怒火，箭也似的奔出去。

　　谢询本就喝了酒，现在颠簸得快要吐了，萧靖初的动作实在粗暴，他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还未及细思，萧靖初已经拉住了缰绳，揪着他的外套把他拉下马来。

　　他们来到了一座庙前。

　　谢询凝神细看，这是供着死去的定安军的庙宇。

　　当年塞北沦陷，萧定方率部拼死抵抗，一路退至渤海国边界，才护得渤海国子民免受突厥铁骑屠害。故萧定方死后，渤海国民间为他立庙祭祀。

　　谢询被萧靖初推了进去。

　　庙宇并非新建，但显然经常有人细致打扫，四周一尘不染。庙中竖着定安军死去将领的牌位，居中的便是萧定方。牌位前的供桌上，还放着诸如水果、馒头的贡品。

　　谢询被按跪在地上。萧靖初按着他的头，冲着他爹的牌位，逼着他磕了一个头：“你觉得对不起……那就磕吧。”

　　谢询抓住他的手腕，一字一顿道：“我自己会磕。”

　　他碰碰朝地上磕了几个响头，伏在地上，直到胸口的闷气稍微畅通一些。

　　萧靖初怒气正盛，再次把他拽起来，语气反而平静了：“你刚来定安军的时候，我的那些世叔世伯怎么羞辱你，还有我，我对你态度很不好，你都无所谓……是不是为了让自己良心安稳一些，我们怎么对你都可以？”

　　谢询的肩膀塌了下去：“对，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萧靖初捏住他的下巴，把他的脸抬起来，他皱着眉头看了一瞬，忽然俯身下去吻他。

　　谢询猛然睁大了眼睛，脑子里轰的一下都是空白，等他反应过来该挣扎的时候，萧靖初钳住他的两只手，堵住他的呜咽声，咬了他的下唇逼他松口，微冷的舌头探入他口中，疯狂攥取谢询的气息。

　　他短暂停了一下，谢询得以喘了一口气，正想说什么，又被他再次咬上来堵住嘴。

　　萧靖初按住他的后脑勺，像是把思念、委屈和愤怒都倾泻在这一个吻上，炙热缠绵，欲望烧得他浑身发烫。

　　近一些、紧一些，最好焊在他身体里，最好谢询的人和灵魂都永远只属于他。

　　谢询终于挣脱了一个空隙，他抬手甩了他一个耳光，也不知是生气还是震惊，跌坐在地上接连退了两下。

　　谢询连话都说不出来：“你……”

　　萧靖初擦了擦嘴角，浴火和怒火烧得正盛，把他仅存的理智全部燃烧殆尽。四年太久，心里的野兽被思念养大了胃口，饥肠辘辘地挠着笼子。

　　他终于把它的缰绳解开，他不想再藏着这个心思了。

　　萧靖初僵硬地看着谢询：“是你说的，什么都可以……”
　　他跪下来，朝他往前两步，与他平视，哑着嗓子道：“我们成亲吧，谢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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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那么一瞬间，谢询似乎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像是有惊雷在他耳朵边炸了一下，他侧了下头，几乎有些呆滞地问：“你说什么？”

　　萧靖初反而平静下来：“我说，既然让你做什么都可以。那我们成亲吧，就在这里。”

　　他转头朝萧定方的牌位，碰碰磕了三个头，起身看着谢询。

　　谢询缓缓闭上眼睛，心像被重重摔在地上，又重新拾起来，默然片刻，他重新看着他，整个人如同枯木烧成灰烬，最后一点余烬都被扑灭了。

　　“好啊。”

　　他低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