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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   “保卫上海,坚持抗战!”
      一群爱国学生挥舞着国旗,从刚下火车的四个人身前走过去了。
      方超放下行李卷,接过王永勤递过来的一方手帕,抹着汗喝了一声:“到底是上海!”
      赵小俏打开地图,指点道:“你们应该去虹口,抗日救亡演剧队就在那儿。”
      “我们三个先去抗敌演剧队报到。亦宁,你大着肚子,和小俏去找弹药设计专家行吗?”
      “没问题。”
      这样四个人就分离了。
      苏予卿走到一条小巷口。巷口上乌七八糟地横着很多竹竿,晾着衣服、尿布。
      “难民太多了。”一个正在给难民分配饭菜的红十字会员工向旁人解释,“设若不停战,只会有更多的难民涌入租界来。”
      “苏小姐,苏小姐!”一辆黄包车在巷口生生煞住,从车上跳下一个穿南洋衬衫的女子来,身材窈窕,头戴巴拿马草帽。
      “您是......”
      “我是付翔啊!”女子哈哈大笑起来,把草帽一把拿下,戴在苏予卿头上。
      “是付翔?”苏予卿也一阵兴奋,又对她的轻浮有些不满,把草帽摘下来递还给他,只问:“你去年退学回南洋后,这一向可好?”
      付翔没说话,吹了个口哨。
      “你怎么也到上海来了?”付翔问。
      “《民族魂》周刊社的江黎主编让我来采访战事。你呢?”
      付翔不答。过一会沉郁地说:“我要去前线了,像维汉那样。”
      “你要去打仗?!”
      “那倒不是。我要参加战地演剧队。”
      “那不是和......”苏予卿想起老方他们。
      “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
      “杨亦宁好吗?他怀孕了,你们应该在一起。“付翔说,”你好像对他很不喜欢。如果不喜欢,就离婚吧,会有很多人喜欢他的。我是来不及了,这是一个朝不保夕的年代。你看,我们刚见面,就要分别了。也许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彼此,却可能倒在同一个流血牺牲的战场。”付翔定定地看着苏予卿。
      “你不要再说了吧。”苏予卿的眼泪含着,不敢流下来。她只隐约看见付翔转身踏上黄包车的背影,在眩目的阳光中听到她在说:“别了——上海!快走罢!快走!”她发疯般地挥动草帽,“走!走!”
      黄包车在一片模糊中远去了。苏予卿拭去泪水,一回头看见了一个器宇轩昂的女子。
      “苏小姐。”封菲微微欠身。
      “封小姐,怎么你也在这里?”
      “苏小姐有所不知,我休学了,也到上海搞新闻。”封菲殷勤地引苏予卿进入一座石库门房子,“今年天气这么热,按相书上讲,必有兵戈之象。果然!你小心脚下的校样。”
      这里简直是个鸽子笼。
      封菲微笑着,推开主编室的门。请进。江主编等着您呢。
      青天白日旗依旧在上海的天空飘扬。准确地说,是在四行仓库上方飘扬。
      跳下一辆吉普车后,笔直地站在公共租界与前线接壤地带迎接市民各界慰劳团与记者们的,是一个刚到而立之年的上尉参谋。
      站在人堆里的苏予卿立刻认出了这个湖南军人。
      九一八是中国人终生之耻。我只盼这腔热血能够洒在雪耻的战场上——她一辈子都记得杨嘉这句话。
      这是一个文人和一个军人在生死线上、炮火声里的重逢。苏予卿跳将起来,杨嘉显然也毫不抑制重见故人的兴奋。封菲抱着双臂微笑。杨嘉随后也跟她使劲握了握手。
      还未散去的硝烟又开始弥漫了。几辆吉普就在此起彼伏的枪炮声里缓缓地向前行进。杨嘉坐在副驾驶座上,接过封菲抛来的香烟。封菲划着一根火柴,先俯身过去给他点燃了,再凑到自己嘴边。在微弱的火光里,她青白的瘦脸亮了一下。
      苏小姐,去年你写了篇好文章。
      杨嘉侧过头。你把我们这些丘八的心里话都掏出来了。
      不过呢,也惹了些故事。
      苏予卿坦言,没给你添麻烦吧?
      杨嘉笑笑,不作声。
      怎能不惹麻烦?这年头,不惹麻烦的文章还是好文章吗?
      封菲感慨。
      现在一切全都过去了,我们只想着与日本人决一死战。
      杨嘉道。
      “现在日军攻势如何?”封菲问。
      “不断进犯,都被打回去了。海陆空大规模攻击还没来,不过迟早会来,姚子青营长命大家随时准备血战。”杨嘉话音刚落,一发炮弹便在前面不远处轰然下落。一霎时天摇地动,火光四起,烟尘灼热,机枪咯咯,步枪子弹飞啸着在头顶擦过。
      杨嘉大声说:"小心!现在已进入阵地了。"
      好像为给他的警告做注脚,一阵刺耳的警报声迤俪传来。几架日本飞机像从地平线上冒出来的巨鸟,在远处徘徊,那鲜红的膏药旗十分刺目。
      杨嘉大声道:"又来了!"他回头招手:"后面的车马上跟我开到防空洞去!"
      车队在隐蔽处慢慢停下。杨嘉跳下车:"请大家马上进入防空洞!"在他指挥下,人们忙乱地走进防空洞。只有杨嘉和战士们还站在外面。
      苏予卿十分焦急:"杨先生,你们也快进来呀。"封菲也不住呼唤。杨嘉等到每个人都进去了,才跑进来。与此同时,一阵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在他身后不远处响起。众人都惊呼起来。
      杨嘉站直身子,抖抖头发上的土块碎屑,安慰大家:"不用怕,这里很安全。"
      苏予卿和人们在闷热潮湿的洞里挤坐,凝望杨嘉立在洞口的身影。爆炸声此起彼伏,杨嘉微微低头,皱眉看腕上的手表,随即又抬头向外望着。
      苏予卿忍不住问:"杨先生,中国守军为什么不还击?难道我们只能挨打?"
      “我们没有制空权啊,我们的航空是零!”
      杨嘉还未回答,一名《中央日报》的记者已按捺不住,挤到洞口。这时,又有一发炸弹在离洞口不远处爆炸。杨嘉立刻推他倒地,同时伏在他身上掩护。直至烟雾散后才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
      那记者胖胖的脸上浮起激动的笑容:"参谋先生,谢谢你救了我!"
      杨嘉微笑:"这是我的职责。"猛然间,洞外枪炮同时爆发,震耳欲聋。杨嘉伏在洞口观察,突然激动跳起,招手叫道:"大家快来看,我们的高射炮打下了一架日本飞机!"
      这下,人们再也顾不得害怕,争相挤到洞口,看得欢喜若狂。啊,高射炮在对空射击,每“轰”地一响,就看见天空中爆发一蓬黑烟,开了一朵黑花。祖国被欺凌得太长久了,每一点胜利都足以使他们激动得难以自持,欢呼雀跃。在狂喜的人群中,苏予卿拿起相机想调焦距,可泪水已模糊了双眼,只是不停地按着快门,一下,又一下.....
      又过了一会儿,烟消云散。杨嘉招呼大家鱼贯出洞。人们的激情仍旧没有消退,一个个议论说笑着,钻了出去。杨嘉和苏予卿走在最后。
      两人都没有说话。半晌,苏予卿道:"杨先生,这次的淞沪保卫战对国家真是非同寻常!"
      杨嘉点点头,脸上的肌肉动了动:"是的。我们全体将士,上至团长,下至每个士兵,都作好了与敌人血拼到底的决心。只是......."
      "只是什么?"苏予卿敏感追问。
      "没什么。"杨嘉勉强笑笑。
      杨亦宁沉思片刻:"我听说,指挥部上层和下面杂牌军的将士过往龃龉很深,甚至发展到摩擦、矛盾,是这样吗?"
      杨嘉沉默一会儿,才说道:"杨先生,我信得过你,就对你把这些苦处倾吐一下吧。我是个湖南汉子,我惟一的目标就是投身沙场,以生命换取战争胜利,和日本人拼到底。可是国难当头,为什么中国人和中国人还不能完全同心,为什么还有杂牌师和嫡系部队之分?为什么还有人在背后监视你的举动,在这种时候还不忘尔虞我诈?我们这个师处处受到排挤倾轧,最高统帅部的一些人不打鬼子,却以我们为迫害对象........我们这支军队,当年是在湖南征调成立的,受训期间太短,所以战斗力差。这次让我们挑大梁,指挥调度不当,给养供给不足,以弱击强,用意在包庇亲信和保存嫡系部队实力。有时,我心里真痛苦极了,可又不能对下级讲,稍稍一流露就有人说你赤化......唉,现在只盼望这腔热血,能尽早洒在战场上!"
      苏予卿紧咬下唇,悲哀点头。
      两人说了很久,终于走到吉普车边。一瞬间天昏地暗,风势顿狂。坐在车上的封菲询问地望着二人。杨嘉立刻又恢复了英姿勃发的状态,拉开车门,微笑道:"请上车吧。"
      苏予卿默然上车。
      几天后,苏予卿坐在窄小的亭子间中。手中还飘发油墨清香的最新一期《民族魂》上,头版便是他连夜赶写的特别报道《战地热血》。正看着,王永勤和方超忽然推门进来。
      王永勤扬起手中的杂志笑道:"予卿,写得真好!你仓促受命,这一枝健笔,却抵得我们多少口舌!"
      方超也说:"这一期《民族魂》销得很快!大家都为你高兴。你很擅长渲染背景、制造气氛,暗示作品的题旨和深意。"
      苏予卿自己也兴奋得满脸红晕:"我自己也没想到,这篇文章会引起那么大反响。对了,你们的工作定下没有?"
      “你怎么不问问你丈夫的情况?”王永勤不满地问。
      “哦,其实他和赵小俏才是天生一对。”苏予卿淡淡道,“何况他们都是学工程物理的,一定正在前线的某个地方为国出力。只是,亦宁的身孕......”
      “他已经打掉了孩子。是个男孩。”方超看着苏予卿的眼睛说,“他昏迷了三天三夜。现在刚刚出院,和赵小俏到冀中前线去了。”
      苏予卿心中一痛,半晌说:“他本来就不是这个时代的男儿。”
      王永勤说:“是啊,他真不像我们这个时代的男儿。予卿,我和老方要去抗日救亡演出队工作。”
      "演出队?"苏予卿一惊,想起了那个在深巷中坐着黄包车远去的决绝的背影。
      "怎么,有认识的人么?演出队人员很多很杂,一共有五六支队伍,分到不同地区宣传。甚至,还有去南洋的。"方超放下烟,注意观看她的表情。
      "没有,没有。"
      "过一段时间,老方要先随队赴武汉,我留下。"王永勤补充。
      这时有人敲门,封菲笑着走进,见状一愣:"怎么苏小姐有客人?"
      苏予卿说:"我介绍一下,这是我的二位朋友,王女士和方先生。这是《民族魂》的名记者封菲小姐。"
      封菲忙笑道:"记者不假,'名'可不符其实!"几人都笑了。封菲忙过来和王、方热情握手。
      大家挤坐在狭小闷热的斗室里扇着扇子。封菲喝口茶,随手抹一把淋漓的汗水,对苏予卿赞道:"苏小姐,我在这行当虽浸淫过几个年头,可和你相比,真真自愧不如。文章淋漓尽致,悲壮感人,就连江主编读时都屡屡击掌呢!"
      苏予卿淡淡一笑:"前方战士浴血奋战,我们这些后方的文化人,只有以此来报国人了。"
      封菲点头:"不过,这篇文章似乎有些偏激,话里话外抨击所谓嫡系受宠,杂牌军被挤上前线送死的情况。这......."
      苏予卿立刻反驳:"难道这不是铁的事实?"
      封菲忧心忡忡地抽出一根烟,敲着烟盒:"唉,国事已然如此,我们内部还是倾轧争斗不息.......社会的实质,人性的劣弱,只有在战火中才看得最清楚。苏小姐年轻,难免被当枪使。"
      苏予卿立刻说:"我有真凭实据!"
      封菲感兴趣地抬头。王永勤立刻站起来:"好了,不必争执。眼下国事动荡,《民族魂》也要南迁,估计这点风波很快就会平息的。"
      封菲看她一眼,把烟掐灭,点点头:"但愿如此。在这里作个文化人的日子我也干够了。"她起身走出去了。
      王永勤把门关好,背靠在门上老练地问:"此人来历、背景如何?"
      苏予卿一愣:"什么背景?我不清楚。到底出什么事了?"
      "予卿,这篇文章的素材是向谁了解的?"
      "是杨嘉先生。"
      "噢。封菲知道你和杨嘉关系较熟吗?"
      "这......他们都清楚。"
      王永勤微眯双眼,在屋里踱了几步:"是这样.......唉,国事如此,内部还是倾轧争斗,连一些正义的爱国军人也不能逃脱。这是什么社会!予卿,你这两天先不要去找杨嘉,等事态缓和了些再找机会吧。"
      "为什么?"杨亦宁不解反问。王永勤叹口气,觉得她很幼稚。方超则一直保持沉默。
      苏予卿似乎终于醒悟到什么,恨恨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原来如此!太可怕了!难道这就是中国?要斗,就冲我来好了,千万不要去碰那些浴血奋战的将士!”
      老方始终沉吟无语,此时也扔掉烟头站起:“予卿,上海并非春江,现在也已不是一二九时代。虽说国共合作了,但个中情形千头万绪极其复杂。我就要去武汉了,永勤也不一定能常来指导你,你一人留在这里,千万要多动脑子。我知道你是聪明的,但你婞直的禀气一定要改。”
      因此地人来人往不便多谈,老方又说了几句权做先行告别,便与永勤匆匆离去了。苏予卿直送他们到弄堂口,王永勤苦劝了几次,她才依依不舍地回到报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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