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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几日后,江主编忽告知苏予卿,一位《泰唔士报》驻远东记者站记者在看到他写的报道后极感动,很想和她见一面,全面了解战地真实情状。
      这记者是英国人,五年前就来到了上海。因热爱中国文化,遂从儒家典籍里挑了两个字,为自己起名张以敬,取“修诚以敬”之意。凇沪抗战爆发前不久他刚从日本采访归来。他还有个女友尼姆,也是英国人,国际红十字会成员,战事起后一直在伤兵医院奔劳。
      以敬是瘦高个,一头黄发暗淡无光,阳光下几乎流为纯白。来中国五年,他早已学得一口流利中文,甚至还能扯几句上海话。但据他自己说,女人更有语言天赋,尼姆的中文水平已令他望尘莫及。苏予卿和江主编未见到尼姆,以敬说他在伤兵医院忙得日以继夜。苏予卿心中感谢。而这英国男子也很真诚,他身上并没有多少租界外国人常流露的优越感,她又想。
      那日在周刊社见面后,江主编介绍苏予卿是位“大家闺秀”,以敬说他一眼就看出来了。苏予卿不知是否含嘲讽成分。其后苏予卿对亲历战事的深情追忆令这英国人也含了热泪。“真正的英雄。”他说,“中国人是我见过的最向内自保的民族。但战争改变了这一切,涌现出无数如星斗般灿烂的英雄。”
      偶尔以敬的中文水平还达不到完全理解苏予卿叙述的程度,苏予卿就以英文解释。这次谈话后,以敬很满意;苏予卿却突发其想,要反过来采访这个神秘的英国人。以敬立刻同意。遂约定在以敬寓所见面。
      这是一幢石库门房子的二层朝南向的屋子,整洁干净,连台阶上也铺了紫红地毯,长颈花瓶里斗彩芬芳,看得出尼姆是极勤劳的女人。可玻璃酒柜里也堆满了各色洋酒,其中还杂着几瓶半空的茅台。
      苏予卿刚进门,就听见唱片机里斯梅塔那的《我的祖国》乐声悠悠。以敬道:“我常用这曲子来清醒头脑。我祖母是捷克人,所以我很爱涅尔塔瓦河。”接着长叹口气:“但那里也已非太平之地,它竟成为大国间瓜分领土、均衡利益的阴谋牺牲品!瞧这个疯狂的世界!社会达尔文主义大行其道的冷酷人间!我是那么爱捷克,你听听他们的音乐!这个苦难的民族,身上流的是抗争、激情的血。”
      苏予卿感动之余却陷入沉思,以敬的话深深震撼了他。什么时候我们五千年的文明古国,也能诞生自己的黄河颂、长江颂呢?
      以敬习惯地关上门,看看正襟危坐的苏予卿,耸一耸肩,又把门打开一条缝,这才回身调皮地偷看看苏予卿。
      苏予卿神色自若,打开采访本。
      以敬煮了咖啡端到杨亦宁面前,又殷勤地从多宝阁中取出两个精致的白彩定窑小碟:"苏小姐,这是每个中国女孩子都爱吃的玫瑰小花生,半空的,紧而小的粉红色的甜味的仁;不过尼姆不爱吃,甚至说那古怪不能下咽——因为她不是中国女孩子。这个是从北平带回的艾窝窝,就是干硬了些。请随便尝尝吧。"
      "谢谢。那么,你很喜爱中国小吃喽?"
      "凡是有中国味儿的,我都喜欢。比如这两个细腻白亮的瓷碟子,是我在景德镇旅游时买的。卖的人一口咬定这是古董。这是什么瓷?您是大家闺秀,一定清楚。——这个‘味儿’,很难解释。”苏予卿听他卷着大舌头困难地发这个词,险些笑出声。
      “老实讲,我对中国、远东,甚至整个世界都绝望得透了顶,只能学着中国故老的样子,学着拿这些‘味儿’来麻醉自己。开战前,尼姆和我吵过好几架,她根本不想再留在中国。当然现在她必须完成红十字会的职责。她认为中国人普遍肮脏,不讲纪律,好小偷小摸。我们换了好几个用人,他们有时极忠诚甚至谦卑得让你不自在,可到头来我又常常发现其实有些只把我们当作傻子。也许在中国人眼里,只有你们自己才最富智慧。”见苏予卿沉默无语,以敬小心翼翼道:“我这样坦白,没有冒犯吧?”
      作为中国人,苏予卿自然反感外人对民族性的这种负面评价,但直觉告诉她此人并无意冒犯。于是斟酌而答:“中国地域辽阔,人口众多,却能在大多数时间保持统一,这与它悠久的农耕历史密不可分。他强大的凝聚力是绝不可轻看的。但切莫忘记,在五千年的岁月里,中国人经历过多少残酷的杀戮,血液里怎会不积淀下保全生命,保全家族,忍辱负重甚至苟且偷生的利己本能?当然这也是一种人生智慧。而通常情况下,中国人是最善良最听话的。只求能让他们的家庭平安地活下去。
      “你很坦白,比一味说中国好的虚伪外国人强。不过我觉得你内心并非这样讨厌中国。”
      以敬紧着弄懂她的语言,半晌才道:“是的。我不喜欢中国的现状,还有中国历史悠久的极权官僚制度,但我可真爱中国的‘味儿’,那些个古意。山水画呀、古瓷器呀、各地的美食呀,对了,还有发黄的线装书。摸一摸闻一闻,都是美得不得了的。这是古国特有的韵味,是一种在侵略者的炮火中完全不需要了的韵味。可是不是过去的中国就比现在的中国好呢?我也不知道。我无权对一个已自给自足了几千年的文明大国妄下断语。"
      苏予卿拿起一个艾窝窝,她也是第一次看见这种食物。左右看看,还是放下了:"实际上从上世纪起,古老中国就遭受着多年的侵略耻辱,其中也包括来自您祖国的欺凌。”
      “我很羞愧。”
      “现在已到各方面矛盾全面集中爆发的最后关头。中国就要发生天翻地覆的革命了,我认为除了革命,再没有第二条路可走。这是中国几千年来最动人的阶段:平等和民主已透露曙光。"
      "纯洁的小姐,你真如激情的诗人。不过,你是否认为中国的希望就在国民党军队,在于蒋先生对内对外政策的改变?"以敬紧盯杨亦宁发问。
      苏予卿犹豫一下:"我倒认为中国的希望在于民众的最终觉醒。"
      "Ok,我的看法完全和你一致。中国最终获胜并复活的希望,在于一个能代表民众心声的Party。"
      苏予卿眼睛睁大,她探询地望着以敬。
      "恕我冒昧,你是CP吗,苏小姐?"以敬忽盯着苏予卿的眼睛发问。
      苏予卿显得沉着,微笑回视他:"你觉得我像吗?"
      "老实说,我觉得你还不大像。不过CP里也有各种各样的人。"以敬也笑着回答。
      "老实说,做CP,我现在还不够格。"
      "我认识很多神秘人物,你们好像都爱说这句话。不过,也许像你这样家庭背景的大家闺秀只有在今天的民族解放战争中才会爆发参与政治活动的渴望与决断。我倒认为激情爱国的你必会选择CP。"
      "为什么?你的理由?"
      "分析。一个政党能够获得众多农民的拥戴,这说明它必有好的政策与基础;一个政党能历经艰难险阻,几起几落而不灭,这说明它有铁的队伍与纪律;一个政党,能使许多年轻、精干、前途无量的将才心甘情愿地团结于一个人领导之下,为一个目的而献身...........这说明它有良好的内部机制与凝聚力量,是充满理想,前途无限,很有魅力的党派。"这次他索性全用英文,讲得酣畅淋漓头头是道,“请原谅苏小姐,我的中文还不足以表达这么复杂的内容。而作为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现代中国人,你是可以听懂英文的。”
      “这就是不平等,国家、文化之间的不平等。”苏予卿轻叹,想到了21世纪,“我听懂了。不过什么时候西方人学习中文的热情也能和我们中国乃至亚洲人当英语通的迫切相提并论,就说明我们的国家真正进步了。此外,我非常惊讶于你对CP的了解!"
      “请不要忘记,”以敬却神秘地挤眼笑笑,“我——是您的同行。”
      战火在继续无情蔓延。10月,上海大部地区已陷敌手,只有谢晋元团长率领的八百壮士还坚守四行仓库死拼,那面青天白日旗在一片红日头的旗帜包围中飘荡,弹痕累累,烟尘弥漫。夜晚,阴云四合,天地晦冥。顷刻间雷电交作,大雨滂沱,烈风怒吼。
      《民族魂》已经离开上海内迁。流离道途之厄,使得苏予卿与王永勤和方超暂时失去了联系。在杨亦宁母亲一个老友的帮助下,她转移到法租界,在伤兵医院帮忙,整日不得休息。这些天来,她见惯太多的死亡、流血,听惯了太多的□□和怒骂......心,仿佛已逐渐被鲜血蒙上了一层硬甲,麻木得可以随意触戳。惟一还敏感处,就是每天早晨看到租界对面那面弹痕累累却依旧飘扬的国旗时,所无法控制涌出的热泪。
      一天中午,苏予卿斜依在护士公用行军床上休息。一个女人悄悄地走过来,轻轻推醒他:"予卿!"
      苏予卿睁大困倦的双眼,顿时惊喜:"王大姐,你可来了!"她和满身硝烟的王永勤紧紧相拥,二人都激动而泣。
      苏予卿叹道:"你终于平安地逃出来了!老方呢?"
      "他在半个月前就搭车去武汉了,还让我一定向你转告。听说《民族魂》内迁时,江先生和封菲都劝你一起走,你却拒绝了?"
      苏予卿疲惫地坐下,摘下头上血痕沾染的护士帽:"我毕竟不是他们周刊的正式人员,车少人多,还有家属,我是不会去争那个机会的。”
      “你呀,真是清高。不过这样也好,要不然我们也难见面了。”
      “再者,上海虽然大部分沦陷了,可四行仓库还属于中国的领土。我是记者,应该留下。"
      王永勤叹道:"幸好你没走,否则我倒要担心了!"
      "怕不安全?"
      "倒也不是.....老方走后,我们抗日救亡队又去前线慰问演出了一次,听说宝山失守后,杨嘉先生身负多处枪伤,带着姚营长遗愿逃出来,转到四行仓库继续战斗。却独独不见他的影子。后来才探听到....."
      苏予卿嘴唇抖动:"难道他已经......."
      王永勤忙说:"不,他是被关押起来了。"
      "为什么?!"苏予卿万没想到,杨嘉还会有这样的遭际。
      "听说上面对你写的那篇揭露国民党内部倾轧腐败真相的文章很震怒。他们还通过一个报界特务了解到,事实真相是被杨嘉捅出去的。他们因此迁怒于杨嘉,要治他的罪。四行仓库的谢晋元团长是他的老上级,苦苦恳求,以性命相保,顶住压力,没有让杨嘉落入虎口,只是将他关押在团部。后来形势更吃紧,战士伤亡严重,前方急需用人,上面也管不了这许多了,而且要人纷纷逃离,师长才指示放出杨嘉,调到四行仓库谢团长手下。据我们的同志说,他已回部队了。"王大姐显然消息灵通,而且来源可靠。
      苏予卿愤怒万分:"报界特务?是谁这么卑鄙!"
      "你想想.....谁了解你与杨先生的关系较熟?"
      "难道是封菲?"苏予卿忽然叫道。
      "很有可能。"
      苏予卿顿觉天旋地转,那个无辜军人仰天狂啸的身影紧压她的头脑,使她几乎无法呼吸。王永勤吓坏了,忙抚着她的肩:"苏予卿,别难过,这并不是你的错。你是没有政治斗争经验的。"
      "为什么国难当头,还要为一点政治恩怨去迫害一个只想报国尽忠的军人?国共已经和谈、合作了,为什么有的人心中还不能产生一点点起码的同情?如果早知道这些,我要去找他们的司令,我要告诉他,要枪毙,枪毙我苏予卿好了,至于杨先生,只要求他们给他一个在战场上站着死的机会!"
      王永勤拉住她,命令道:"坐下,不要冲动,这些话毫无用处。明天,租界一部分知名人士和文艺界、报界团体准备向四行仓库守军送交市民募捐的食品和药物,你去不去?"
      苏予卿立刻站起:"当然!"
      王永勤却很沉重地望着门口来来往往的担架和伤兵:"眼下战火愈来愈烈,上海即将不保了!估计四行仓库的一个营,也坚持不了多久........可是,他们大长了我们中国人的志气!"
      苏予卿眼中含泪:"他们,是民族的栋梁!"猛然间泪如泉涌,忙用手拭去,仿佛在为自己的软弱羞愧。王永勤默默地望着窗外,那面在战火中飘扬的国旗。
      次日上午,在四行仓库与租界交界处,人山人海,群情沸腾。租界里的中国人趁战火暂时停歇,举行了交接食品、药物的简单仪式。接着,一个军官率领各界市民慰问团进入阵地。苏予卿忽然想到《桃花扇》来。“残军留废垒,瘦马卧空壕,直入宫门一路蒿!”她在心里吟咏着断肠诗句。而在断瓦残垣,弹坑血痕间,人们无不向坚守岗位的战士投以激动崇敬的注目礼——除了这无声的语言,他们真不知该怎样表达心底的崇敬与痛惜之感。一腔浩气吁苍穹,这块即将失守的热土上,笼罩着激烈和悲愤的郁郁之情。
      苏予卿询问接待他们的军官:"先生,有个上尉参谋杨嘉先生在哪里?"
      "你认识他?"军官诧异。苏予卿点头。顿时围过不少好奇的记者同仁、市民,倾听他们的谈话。
      那满面硝烟的连长沉重地叹一口气:"他一直领导部队与敌人作战,三天三夜不下火线。上午,他在前沿视察时,不幸中了敌人流弹,双腿负伤。经红十字会大夫抢救,已无生命危险。现他正在那边屋中。"
      连长指指掩体后一幢被炸得已摇摇欲坠的小屋。走到门口,大家都不由自主地停住脚步,记者们默默放下相机。失去故乡的人同时流下痛苦的泪水。传来杨嘉的声音:"谁?"
      连长说:"是慰问团的同胞们来看望你。"
      一个穿白大褂的外国女子走出来说:"请大家进来吧!"众人悄然走进。杨嘉平躺在地上的一副担架里,身边还放着作战地图,双腿缠满血迹斑斑的纱布。一个护士端着一盆血水走了出去。杨嘉苍白如雪的脸上露出一个淡然的笑:"请随便坐吧!"
      一个记者不由哽咽:"杨先生,你们真是国家的栋梁!你,可有什么最后的话,要对上海市民说吗?"
      几个人立刻反眼瞪他。虽然人人知道杨嘉的归宿必是壮烈的牺牲,但这名记者的问话还是个催人心碎的谶语。在这个时候,除了无声的抗议,人们真不知该怎样发泄心间的悲郁。
      杨嘉立刻回答:"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请转告上海民众,我们一定会战斗到最后一息的!中国,绝对不会亡!"随着他的话音,天空响起了阵阵隆隆的飞机声。苏予卿拼命忍住热泪,握紧拳头。
      远处似乎又响起零星的枪声。杨嘉警觉地抬起上身:"不好,敌人又要进攻了。刘连长,请你马上护送大家安全回去!"
      许多人异口同声地回答:"不,我们留下来,和你们一起跟日本人拼!"
      杨嘉默默地摇头:"不,恢复中华的任务还需要你们来最后完成。同胞们,我们都有各自职责,请不要再争了。你们赶快走!"他苍白失血的脸上泛起红晕:"同胞们,快走!"
      人们流泪,叹息,依依不舍地向这个军人投以永别的一瞥,默默外挪脚步。苏予卿忽然泪流满面地扑了过去:"杨嘉!"
      杨嘉一惊:"苏小姐!你也来了!"
      "我要留下来,陪着你,到最后的时刻......"苏予卿半跪在担架前,握住他缠着绷带的手。
      王永勤完全愣住了。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苏予卿向一位男子表达出内心的炽热情感。以前连看见她和丈夫杨亦宁在一起都没有。原来,她也是个有血有肉,会动情的女人啊!
      杨嘉感动摇头:"擐甲执兵,固即死也。而你是真正的人才,国家正需要你。快走吧,为了祖国!"他慢慢合上眼皮,不再睬她。
      王永勤劝道:"杨先生,你还是和我们一起撤回租界吧,你伤得太重了......"
      那个记者也说:"我可以背你回去。"
      杨嘉只是在担架上摇头。苏予卿哽咽一下,举手阻止道:"不要说了,他是绝不会离开战场的。"
      杨嘉睁开双眼,布满血丝的眸中闪过感激的光:"谢谢你,苏小姐。"
      这时枪声又在远处响起。杨嘉急道:"你们快走!"
      人们依依不舍地离开。苏予卿忽然大声叫道:"杨嘉,我等着你!你一定要活着,活着回来!"生离死别在一瞬间压缩在一起,她再也说不下去,哽咽不能自已。
      杨嘉紧咬双唇,尽力抑制自己的感情。过了一会儿,他拿过血迹斑斑的上衣,掏出一支钢笔,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苏小姐,我的愿望就要实现了,我很快乐。你是个好姑娘,我祝你幸福!这支笔送给你,愿你用它写出更好的文章来!"苏予卿接过钢笔,哽咽得说不出话。
      这时枪声更激烈了。杨嘉扭过头,厉声说:"快走罢!"
      王永勤上前拉起杨亦宁。杨亦宁用手捂脸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叫道:"杨嘉,我等着你!"
      杨嘉痛苦地低下头。苏予卿却被众人硬拉至门口,她用手死抓门框,泪眼朦胧地望着那个低着头的,怅惘的军人容颜,想把这军人,这丢满染血绷带的摇摇欲坠小屋的每一处角落都深深刻在心底。然而,她终于还是被拉出了门。
      杨嘉慢慢抬起头,两颗泪珠凝结在他流血的眼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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