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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杨花似雪,飞雪如杨。当杨亦宁还在找打胎药时,卢沟桥的炮火在灾难深重的北中国大地上爆发了!“平津危急,华北危急,中华民族危急,只有全民族抗战,才是我们的出路!”王永勤们加紧油印的《八一宣言》洒遍春江的青山绿水,比“一二九”时“华北之大,已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的口号更直插国人心灵深处。接着,又是庐山宣言、“八一三”的炮火,全面抗战的形势在南中国也迅速蔓延.....

      乱离之象愈演愈烈。看来春江大学必须向内地转移,须臾间人们怎能抛舍洞天福地!杨亦宁的继父哭哭啼啼,紧着和老奶父收拾细软。杨母放不下书帖孤本。人们匆忙来往,为国家担忧,为前途茫然,又问自己如何重整河山。处于惊变中的人们,尚不足以估计日后的命运会有怎样的转折与归宿。小城青年焦心、激动、流离、避难,逐渐走上不同路途。

      春江是必须抛撇的。杨亦宁顿时面临两种抉择!要么,下个月就随学校及家庭迁到内地去,要么立刻跟从王永勤们做职业抗战者,以及职业革命者——在他看来这二者是合二为一的。可这身子怎么办?在自己阶层的同龄人尤其是男孩子里,又有多少人敢于选择这条坎坷莫测,截然两端的道路?这可是一辈子的事呵。但他是穿越过来的,觉得理所当然。在春江大学,他年纪不大,却以有主见,富于叛逆精神著称,但站在这个大时代的十字路口,也不免权衡来去,心绪往复纷繁。

      很快春江大学的迁校计划也定了,将移师武汉。同学大都要跟着走,余者则转学上海,也有的想留下参加游击队。还有些或故土难离或确有实际困难,计划着等日本人来后干脆闭门不出,总之心情都极悲壮凄惶。就在这种让人透不过气的艰难氛围里,一个阴雨天,礼堂召开了最后一次校务大会,同时举行1937届毕业典礼。往年这时候宾朋济济一堂欢声笑语、鼓瑟吹笙,闪光灯如星光点点。这一天的阴沉气压却迫得每个人都透不过气来。校长、教务长讲话时就不断有人抽泣,最后轮到资深教授杨亦宁的母亲杨鲁直缓步上台。

      在全校师生注目下,杨鲁直静默如塑,连台下的杨亦宁夫妇都感到了些许不安。礼堂里连掉一根针都听得清楚。忽听她缓缓开口,字斟句酌:“‘千古恨,河山如许,豪华一瞬抛撇’。自九一八后,在潜意识里我们都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可一旦豺狼当真来了,仍是全无思想准备:总以为前面必还留有大把时间,文章事业,前途于迈;却万万料不到避乱辞家之痛,天崩地坼之遇,真会临在自己这一代中国人头上!”说到此处,她忽然扶住讲台,身子前倾,挥动拳头大声喊:“此战为中国再造之机,若再失败,则万无挽国势之日也!我们常思奋不顾身,以殉国家之急,可最后却还是要逃!究竟逃到哪里才是个头啊!”

      顿时台下哭声骤起,如悲风横扫大地。更多的人跳起高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中国不会亡!”“我们绝不做亡国奴!”全场口号震天,人人热泪横流。

      就在那一刻,杨亦宁决定了终生的道路。

      这个夏天比以往的任何时节都要炎热。热气裹挟着浓浓的血腥。杨亦宁从黄包车上走下来,步过石桥,踏上男生楼前的灰阶。忽然他在门口停住了,向树下阴凉的绿苔深深地望了一会。

      在工程物理系宿舍里,男生在议论纷纷。

      听到轻微的脚步声,他们都慌忙地转过眼睛来。

      杰克!你看日本人到底会不会打到春江来?

      在这个四野哀鸿、雀鸟乱噪的时候,他俨然成为了战争总指挥。

      杨亦宁慢慢放下书包。不期然涌起的温暖,让他的脸红了又白。

      我想——长期抗战肯定是免不了的。

      他的眼睛在常春藤反射的阳光里闪烁着五彩的光。“中国积贫积弱近百年了,受尽列强欺凌,恐怕只有打赢这场仗,才能走向民族复兴和现代化之路。”

      在夏日的五彩窗边,坐着一群外表幼稚的男子,他们倾听着的样子映在明亮的玻璃上,显得如此聚精会神。

      若论对政治的关注、敏感,怕是连王大姐也要在他面前甘拜下风吧。

      实际上呢,杨亦宁也不世故,虽然在大庭广众之下他能说会笑。他比苏予卿入世,比一般人清高——其实苏予卿也不是不愿入世——后来在人生无数凶险的阶段,杨亦宁的英俊都使他得到呵护。

      男孩子们听得频频点头,彻底折服的样子像一群乖巧的猫。

      上海打得这么凶,真不知表姐到底怎样了,本来他一过完暑假就要出国留学的。

      一个叫汤姆的说,说完又悄悄拭泪。

      众人都不言语,汤姆的感伤既普遍又不合时宜。

      这种时候还惦着出国留学?

      有人在反驳,你看萧川!

      萧川怎么了?

      杨亦宁忍不住悄悄问。

      他已报名参加空军了!

      真的么?杨亦宁也瞪大了眼睛。

      汤姆的眼泪已涌上来了。好几个男生跟着哭。

      大家都在谈论保卫国土,但真能上战场的却有几人?可萧川却已身体力行。他是个真汉子!

      我要为他祈祷一千次,一万次,愿上帝佑他平安!……

      杨亦宁有些惘然,悄悄退出,漫步踱至走廊的尽头。

      萧川真有血性。

      他愕然地想。“常思奋不顾身,以殉国家之急”,最后却还是要逃!当然,也包括我。是的,我还是孕夫。我还得把工程物理学好啊,将来国家需要!

      那么,谁去抵挡子弹呢?既然国家需要。生命只有一次,很多人都像得了健忘症,也是可以理解的吧。农民被拉壮丁,只是逃不过而已。

      因溽暑炎热,走廊两侧的五彩长窗都被打开了。隔着纱幔,传过来草地上野花缤纷的气息。此夜月色,倍明于常时。萤火虫四下里闪着银白的光,不远处的礼堂却如黑色的山峦。那里曾经灯火缤纷,曾经舞曲悠扬,曾经琴箫宛转,却都是大梦一场。醒后楼台,与梦俱明灭。远远望去,或许虚荣,或许不成器的,统统凝固在水晶球里。

      即使穿越者如杨亦宁,此刻亦不免暗生着恍如隔世的悲凉。

      然后他信步上阶,远远就听见了萧邦的《降e小调波罗乃兹》。他靠在琴房外的墙壁上,隔着空气,即使不熟练的弹奏也染上了诗意。就在这个时刻他的胸臆间同时拥抱起激烈与柔软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感来了。

      踏着旋律,他迈入了琴房。

      杨亦宁瞥见了赵小俏。她未作停顿,略为短粗的手指反而更加迅猛地滑移起来。几个音接连错了,如几须杂草,随着亮白的瀑布倾泻于地面。杨亦宁的脊背长出毛刺来,扎扎的痒。若听不到也就算了,真听到了,就恨不能将这些杂草一一择出,重听一遍——如果王大姐知道了自己这荒谬的精致——他摇头,无情地嘲笑起自己来,更是在做严厉的自我谴责。

      是啊,战火都烧过来了,竟还在为几个错音耿耿于怀!将来,还能听到萧邦么?......

      琴声戛然而止。

      赵小俏端坐在琴凳上,依然背对着他,一字一句地道:失去了祖国的人,就是这样子找不到灵魂。

      杨亦宁走过去,半靠着琴身。

      听说学校就要转移到内地去了。

      半晌赵小俏才开口。

      我也听母亲讲了。不过……

      我要去上海了。雷娅。

      赵小俏的嘴唇张开来。

      昨天,我见到了王大姐。雷娅。

      杨亦宁的手指搓了又搓。

      王大姐说,上海战事正烈,那里也是各力量、各事态的焦点所在。老方要我和他们一起加入抗日救亡演出队。《民族魂》周刊社也在召唤.......苏予卿。

      这次的上海之战,真是非比寻常。

      赵小俏点点头,表示理解的样子。

      杨亦宁的眼睛眨了好几下。

      那么你呢?

      赵小俏没有回答。她该怎样作答?白皙秀气的脚脱出了绣花拖鞋,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来回地搓。

      这样也好,杰克。

      半晌赵小俏才淡淡道,喉头强抑着哽咽。

      杨亦宁沉默了很久,突然转过身,按出几个古怪的音符来。

      伯父伯母……同意你去么?

      赵小俏把脚收回拖鞋里,什么也不靠,就那样挺直了腰。

      ......我,刚从家里回来。

      杨亦宁怔了一会,突然把头发向后一甩,使劲眨眨眼睛。我想到上海后给他们寄一封信。也许就是永别的信罢!

      赵小俏递过一块帕子,杨亦宁不要,赵小俏自己在眼睛上抹来抹去。

      雷娅,你能理解我的决定么?

      夜已深了,月满西楼。杨亦宁昂首立在窗边,近乎凄清的月色映着他皎洁的目光。是的,我决定了,——好像我总是幸运的。——我要救国救民,也要拯救自己。在我的眼前,有一个极灿烂的理想。那坚定执着地追求纯洁崇高理想的人,为我带路。

      赵小俏缓缓走过来,和他并肩立在月色里。

      我明白,都明白的。

      他低声道。保重吧给过我温暖的同窗。即使你选择的是少人行走的小路,我们也永远是最好的朋友。

      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一定!

      杨亦宁猛然转身,紧紧拥抱这唯一的朋友,轻轻拍着那瘦削的肩膀。

      花园里种着棵古老的栀子树,枝繁叶茂,扶苏的翠叶飘荡着洗神的清香,这是它一年中最为浓烈美好的气息。清风送凉,两人都不由深吸一口花气,仿佛将来再闻不到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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