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Chapter 06. Cherry blossom bloomed (上) ...


  •   【醒过来。】

      常有以为自己醒来身体却动弹不得,废了好大力气翻身,转眼又回到原处,可环顾四周一派光明,重复几次只好向这怪诞逻辑妥协。

      春海走在日出前的沙滩,因没见过海,她的海滩沙粒有公园砂地的质感,隅田川颜色的海静谧地淹没脚背,她走向诞生朝日的海平线。

      【春海,春海。】

      忽然,海和天的对面响起一道女声,温柔重复她的名字。那道快要被世界遗忘的声音,伴随潮汐和清风,从身后拥抱她,与记忆如出一辙云朵般的长发轻扫过颈间。

      啊,这是……春海颦起眉露出茫然的笑,不知为何,泪如阵雨骤落。

      再一次呼唤我,想要见你,还有好多要说!可心中再急切也发不出声音,使出全劲喊,那个名字的三个音节终于冲破喉咙。

      “…!”

      迫不及待转头——

      【醒过来。春海,快醒过来。】

      米白色井字格纹的天花板映入惊醒后睁大的双眼。

      大概是昨夜忘记关窗,风把纱帘招至颈窝,暴雨来临前的潮气打湿了布料久挂堆叠的灰尘,混合成她记忆中某次在公园摔倒、那时擦伤手掌的砂土的味道。

      春海握住纱帘尾梢,一个一个画面地拼凑梦境,忽然窗外惊雷炸响,撕破天空一般绵长的裂光贯穿房间,大雨倾盆而下,打在窗框又溅起的雨滴落到她眼尾。春海一颤,手臂倒在额上,手机提示来电的震动被屋外暴雨吞噬大地的响声淹没。

      今夏的第一道落雷来得比往年更早。

      --

      六本木站的两条都营线沿街的出口,夹在首都高速和六本木通路的窄缝之间,像被东京最富庶的区域遗忘在水泥海底一红一灰的两颗蚌珠。刚出地底又被耸入云间的高架支脚钉在脚下,行人护栏之隔外,车流如凶兽奔驰,灰蒙蒙天里仅有的阳光只有开在头顶的车辆才能享受,这是春海对六本木的第一印象。其次令她惊讶的,本地中学的女生沿着电车出站口的矮墙而坐,她们穿着改短制服裙和时兴的白色小腿堆袜,神采奕奕地聊着接下来的安排。

      要这样在新宿和池袋的站口,不出五分钟就要被奇怪的家伙搭讪,搞不好还会引来警察问话。这就是港区吗,春海小声咕哝,把重心从左脚摇摆到右脚,还是加入了女学生的队伍。但春海随即意识到自己穿着明显是外校的制服,赶紧低头按手机,皮鞋有一下没一下地踩着快晒干的小水滩。

      「还要多久。」

      「嘛…那两个人都是随心所欲的个性。」

      哪个不良不是这样。春海翻了个白眼继续打字。

      「可可就算集会迟到一个小时也不会挨打,别让我和这种家伙打交道啊。」

      「突发事件,原谅我吧。告别自由身后不知道以什么理由和六本木那边碰面,真头痛。」

      「看出来了,你们之前就没少联系,还说的像不认识一样!」

      「哎呀,只是说过几句话的关系。」

      突然女学生间骚动起来,窃窃私语落入春海耳中,顺着她们偷窥动作的方向,找到了大约是被少女们注目着的两个男孩。

      高个子面相阴柔,绑着两条伶仃的麻花,辫子中端和尾部染金,其余地方黑得发光。说是金色但更像头发褪回了刚漂完发的黄色。旁边矮了半个头的留着全金披肩狼尾,头顶和发尾挑染了几簇薄荷绿,发胶的用法很巧妙刚好轻盈地露出额头,像刚在美容院做完造型,但却戴着像大正时期的金边圆框眼镜。两人都穿着时髦的流浪汉风宽松套装,可从远超行人衣着水准的设计水准、以及布料衔接细节来看,全身上下并不便宜。

      逐渐走近的二人微妙地合上了可可邮件中对他们“新宿二丁目”的刻薄形容。根据这对兄弟的罪行,春海原来假想他们有户愚吕兄弟的外形,没想到是脸和身材都能做大牌模特的美少年,尤其那个高个子走起路来轻飘飘的,完全看不出传闻里暴虐的气势。

      少爷都流行混不良了吗。春海无法理解有更多选择的人堕落到以暴力为乐,心里暗啐一口,在兄弟两开口前先一步笑脸相迎。

      “想必你们就是一君提到的灰谷……”

      高个子笑眯眯地接过春海句尾的犹豫:“初次见面。这里有两位灰谷哦,直接叫我们的名字吧,我是兰,这是弟弟龙胆。”

      名字也像生在花道世家或汉方药局。灰谷兰人如其名的举止秀雅,名字是药材的弟弟则像生下来就在土里打滚的混混,以几乎构成性骚扰的方式,打量春海垂下的直黑发、和边沿微微勒进肉里的黑色小腿袜,古典镜框下的视线仿评估猎物般在她脸上画了个圈,坏笑着说:

      “诶…原来喜欢古板的啊,也不错。”

      “失礼,对女孩子说什么呀。”灰谷兰不轻不重地拍上弟弟的后背,半眯着眼睛头朝春海低近了些,“辛苦你来这边,让女生等待真是我们的失礼。”

      两兄弟的一唱一和令春海额神经抽动。尤其他们还引来周围女学生和行人的目光,她最讨厌被人注视。

      啊…长得再好混混就是混混,稍微有点点长处就把尾巴翘到天上,硬要比较还是柴大寿那种老派的靠谱。春海无端想起她的野兽邻座,在那之后并未采取强攻或逼迫她行动,反倒一副已经到手的余裕姿态,偶尔在课中对她展现奇异的笑容,简直莫名其妙。

      游神的功夫,对面的话题跳到了不知道后多少步,手都快搭上她肩膀。

      “作为赔礼剩下的时间来约会吧。第一次来六本木吗,哎仔细想想这里除了看起来光鲜没有什么好玩的,去哪里好呢。”

      “感谢您的好意,拿到东西我就该……”

      “哥你真磨蹭,直接带走不就好了,要拍张照吗,真想看那家伙会露出什么表情哈哈哈!”

      “不,我还是……”

      “龙胆,不可以坏心眼哦。”

      咔,理性崩裂的声音。

      “喂,我说啊。”深吸一口气,春海瞬间露出让人超级不爽的招牌眼神。

      “轻浮男”

      灰谷兰歪头。

      “蠢货”

      灰谷龙胆头顶两根发胶须变软塌下。

      “抱歉啊这两种不在我的口味范围内。”

      “什么…你说什……”

      “叽叽喳喳到什么时候,没发现被人看着吗!对自己不三不四的样子有点自觉,不要给优等生惹麻烦啊!”春海截断灰谷龙胆结巴的话头,一连串回击快得飞弹舌。

      “就算你是可可的女人我也……!”

      “呀,粗鄙,这是港区我没弄错吧。”春海抬高下巴睥睨龙胆,连歌舞伎町最厚颜无耻的牛郎面对她此刻轻蔑的表情都要羞惭到自尽,“怎么感觉好像听见了大久保公园混混的犬吠呢。”

      “啊!你完蛋了我绝对要你好看!哥!!”灰谷龙胆脸涨得通红,立即看向兄长。

      看对方没比自己高多少,这样热心时髦打赢了估计也是侥幸,春海就觉得他像博美狗,手抱在胸前对龙胆微笑,反把他激出吼叫。

      “快点把东西给我,没有和你们搞好关系的打算。”

      “还真是和可可形容的一样…活泼呢。”

      灰谷兰面对春海一百八十度的态度变化他的表情也没有丝毫波动,还像觉得有趣,眼角皱起来露出真实的笑,手指点点下巴,自顾自地继续对话。

      “想到了!六本木丘怎么样,就在前面,去年刚开放接待展望台,上去可以看到东京塔和东京湾哦。”

      “说了没兴趣……”

      灰谷兰一把揽过春海的肩膀,巨力将她一下子拉进向左行进的步伐。

      “对吧对吧,很有意思。诶,是东京现在的最高点吗,兰也不知道。总之,欢迎光临六本木~”

      春海本想挣扎,稍微动作才发现对方纤长的手指刚好按在锁骨和后肩的关节,要使劲疼的还是自己。近身闻到灰谷兰袖口的香水有股腥甜的后调,才察觉出他身上那股不良特有的紊乱的气息。灰谷龙胆则在眨眼间默契地从另一边堵住退路,哼了声催促她走快些。春海识相地闭嘴,自认倒霉忍下被混混挟持。

      而灰谷兰这时凑到春海耳边,溢出碎发的麻花辫尾像麻绳抵住她的脖子,他低语:“别害怕呀,我们可不是新宿和池袋那种,还会打女人的渣滓。”

      “……”

      才走过几家商铺,一株巨树在眼前拔地而起,环绕在树根的天桥、扶梯、地道楼梯、广告看板错综复杂,支撑六本木丘周身闪烁着玻璃反光的华美摩天大楼的入口,像巢穴一样庞大又凌乱,光看着就迷失了方向。这里与都厅截然不同。

      自上世纪末从丸之内迁徙到新宿的都厅舍,维持了很长时间东京最高大楼的称号。因新宿毗邻涉谷,春海和乾还有九井三人曾在小学时跟研学活动参观过都厅的高空展望室。那时春海才从城东的儿童养护设施插入乾的班级,只是能不被称为文盲的学业能力与中心六区这些从小就上塾的孩子比天差地别,又因凸出一截,孤零零地落在教室最后排。即便是那时大脑尚混沌的春海也很快意识到,她距离被霸凌已经不远了。那个会和福利院的伙伴翻越铁网逃出去看海的孩子,突然变成不会说话也不会笑的木桩。

      当所有人都挤到展望台能看到富士山的那边,春海呆立在反方向的玻璃前,密密麻麻模型般的楼房中,突然出现一个怪兽的头穿破大楼层顶*,嘴里吐出在高处往下看很像线条的白烟。啊,怪兽,春海大叫。是歌舞伎町的哥斯拉模型啦,站在旁边的孩子回答。

      是班上那个比春海还要寡言的男孩,与她一样坐在最后排,却因为秀气的脸蛋和一头惹人怜爱的蓬松卷发轻松成为年级人气王。春海以为那就是朝日新闻常报道的歌舞伎座,也是第一次以肩膀快碰到的距离看清乾青宗的脸,哇了一声,连连赞叹街名高雅。乾愣住,对春海噗嗤一笑,说原来你是笨蛋啊。

      春海被灰谷兄弟带入六本木丘内部,久违地想起曾和乾在高空之上的初对话。但都厅周围四四方方的,这座港区的新地标却比整座歌舞伎町还像会吃人的巢穴。站在上行扶梯仰望天空被奢华墙面装潢取代,春海沉入一片木质冷调香氛的内海。

      商场内打通了约三层楼高,日光质感的打灯补足了玻璃天花板意图带来的露天感,行走在吊植垂蔓的梯形空间,仿佛走进寻常商店街,但道旁罗列的奢侈品牌门面看起来却比在新宿三丁目站前的独立门店还要高级。

      春海下意识流露的局促被灰谷兰察觉。初见面兰就认出对方手腕上那支价值约50万的手表,贝母色的四叶草项链挂坠在走动间上移进锁骨窝,就连书包柄上挂着的都是某品牌配货区的挂件,只有泛着塑料光泽的红色手链与其他部位的装饰格格不入。为何还会像个下町丫头一样恐惧区区身外之物呢?

      “奇怪,可可不是把你装点得很好嘛。”

      “哈?…我和他才不是那种关系。”

      “抱歉抱歉,只是很惊讶可可会找女孩子来帮忙。”

      那么就是可可的口味,的确是古板派,可这孩子被做到这一步都还没自觉,就是说还没有到手吗。灰谷兰不动声色地想。

      说话间几个穿黑色西装制服的工作人员迎上前,对春海左右的灰谷兄弟连连鞠躬,直接略过了售票口和等待的队列,把三人带到单独直达电梯间。

      “试营业的时候有邀请我们来过,可能这样就被记住了。”灰谷兰轻击手掌,“对了,龙胆,好像是有间公寓在楼上吧?”

      “这么一说是有这事,但除了拿钥匙就没再来过。哥你还真健忘,不是那天还抱怨不想住在人多的地方吗。”

      谁问了啊!

      春海牙都要咬碎,憋着一口气没及时调整鼓膜,走出电梯厢耳朵深处疼。

      灰谷兄弟一前一后把春海押送进顶层,龙胆瞄了眼她臭到要杀人的脸,语气不屑又似乎对她的反应有所期待地,往外景窗户努嘴。

      “哼,下町小丫头,好好看看什么是港区——”

      身体瞬间安静下来。

      短短爬升的期间,天全面放光,没有建筑遮挡的阳光笔直穿透落地玻璃,天蓝到刺眼。那蓝的还是海,人类的轨迹到锯齿状码头戛然而止,宽广到尽头浮动白烟的海与天连在一起。站在飞鸟也无法抵达的高度向下看,象征东京的赤与白的高塔小巧如模型。过去到今天所有的不快、身体遭过的痛苦,仿佛通通融进了一望无际的蓝色。

      “…上来看码头工人干活吗。”

      “是停豪华邮轮和高级游艇的东京湾啊!张大眼睛看清楚,你是瞎子吗!”

      “大少爷,码头旁边不就堆着集装箱。名字里带港口的区更不能把船分三六九等呀。”

      只看外形春海是面对什么要求都不会拒绝的传统闺秀,灰谷龙胆没想到会因为一句话被咬到现在,而且她展现的反差比挑衅到他们兄弟脸上的地痞还让人火大。

      “你…!还真是,可可就没教过你‘这边’的规矩吗?”

      春海拿手虚挡嘴巴,模仿京都人说话的口吻,神情无比真挚:

      “又来了,难听的混混话。”

      龙胆难以坚持,冷哼一声,说了声去厕所就转身从检票口跑走。

      春海这才稍感后悔,两人里更好拿捏的显然是弟弟,和剩下看不出情绪的阴柔脸相处才是真的麻烦。灰谷兰对她莞尔一笑,像嫌展厅太热,脱下外套挂在臂弯。纤细身形下那属于男性的骨架如韧劲的新竹,从白色麻布风的内搭下挺拔而出,假以时日,暴力浇筑的肌肉就会填满他现在少年身体的轮廓。

      春海如果有尾巴,此刻已经笔直竖起来。

      “我自认为还挺受异性喜欢的。小姐你的反应好让人挫败。”

      “和绑架犯没什么好说的。打架也好去游戏厅也好,你们没别的事情可做了吗。”

      “很懂嘛。不过对待女性可不能和对混混一样,对吧?既然可可把你交给我们,就安下心好好享受这趟旅行如何。”

      灰谷兰指向身后。

      “我们的运气真好,能在晴天看海,和小姐你的名字一样耶。”

      可可发给兰的名字大概写成了假名,“春海”与晴海大道的“晴海”念法相同,那是一条与港区相近的贯穿了东京最核心的千代田和中央两区、一直延伸到她曾住福利院所在的江东区的大道。春海和另外两个男孩从福利院出逃的那天,就想去看与自己同名却通向银座的路。不过三人最后有没有看成,她已经不记得了。

      也是在后来春海才知道,那才是真正的歌舞伎座所在的道路。

      “「春天的海终日悠闲自在」*,我的名字是春天。”

      女声轻柔地送出与謝蕪村传世的春季语,像少女未染尘世的手指摘下枝头最后一枚樱瓣。

      港口画出半圆的海上无风也无浪,粼光波动,像沉睡于人类脚下一面巨大的鱼。夹在情动与燥热间隙里的季节,春海第一次看见自己的名字,正泊在东京湾,静如深潭,水光闪烁在她琥珀色瞳孔表面。

      “是春啊。那更漂亮了。”灰谷兰注视着春海凝望海面的眼睛,“但还是你的名字,现在依然能算在春天里头。”

      他问:“知道要来取什么?”

      “是你设计了黑龙的新制服。“

      “特攻队服。”灰谷兰更正,“可可这都告诉你呀。他交给你来拿,春小姐,知道代表什么吗?”

      “我对这种事不感兴趣。”

      灰谷兰轻笑:“那就不说无聊的,我们继续吧。”

      楼层同时承办画展,白墙的一面每隔几步就挂着硕大的当代油画,阳光把颜料每个停顿照得清清楚楚。灰谷兰走在前面,在地面上看到喜欢的地方就停下来指给春海看,一会儿又停下看画,穿进穿出门前挂黑幕帘的内部展厅,展望台本来一目了然的环形结构被他走得像七曲八拐的老屋回廊。

      春海跟紧兰,每次再看窗外,蓝色都要更深,下午到黄昏的天色变化快得让人心惊。再一回头,灰谷兰背对太阳下落的终点,对她招手。

      “看,快到晚上了。”

      倏忽,楼宇内透的灯光如星火,长桥流淌红白两线,车辆前后两色组成搏动城市的静脉与动脉。海也随天越来越暗,船灯取代白日的水鳞重塑港口的形状。

      春海走到灰谷兰身边,与他一同眺望东京的夜晚缓缓醒来,许久不语,等安静到仿佛可以听见地面街灯蔓延的声音,她问:

      “明明在车站口就能把设计图给我,真的混混也不会有闲心到绑架女生看风景。今天这些,都是可可让你们做的吧。”

      灰谷兰一惊,两条小麻花甩飞起来。

      “真的假的…”

      “因为他从来都是这样,”春海轻轻叹息,脸上浮现复杂的笑容,“觉得自己犯错的时候,就用各种各样的方法,唯独不敢来见我。”

      兰有些苦恼地睁大眼睛,立即接嘴:“看到消息我以为他脑子终于坏了。说是想让你开心,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对吧,而且哪有人把这种事委托给别的男人做。所以,他做了什么惹你发火?”

      “我从来没有生过气,但他宁可这样认为,费那么多功夫,只是想让自己好受点罢了。今天给你们添麻烦了。”

      既已说破,灰谷兰一改下午的形象,手指一圈圈缠绕发辫,两只眼睛兴奋地亮起来。

      “无意冒犯,我们都以为可可喜欢成熟大姐姐耶,毕竟……唔,而且感觉他是超级超级薄情的性格?真难想象那小鬼陷入感情,不过看他碰壁就更开心了~”

      春海扶额,感觉兰从恐怖分子突然变成硬逼良家开女子会的不良少女。

      “都说了不是你们想的那回事。他会请你画设计图,也会找我跑腿。我和他,就像你们和他之间的一样,达成目标以外没有其他关系。”

      “怎么会,别瞒着我嘛。”

      就在这时,灰谷兰想到春海会是谁了。

      去年夏天九井新增了专对少年事件的服务,包括从法律咨询到聘请合适的律师。要是真出了事,进拘置所和少年院的法律流程他能说得能让不良听懂。九代黑龙有好几个干部就是靠九井成功减轻了处罚,一个组织的溃败反变成他的垫脚石。

      知晓他发家史的不良并不奇怪,圈内也正缺一条有自己人关照的、帮他们弄清楚社会规则的途径。虽然不良少年们身负令成年人恐惧的暴力,但同时,这些凭本能生活的底层动物稍有差池就易沦为暴力团的猎物,小小年纪被迫与里世界绑定人生。从社会全盘的剥削链条来看,他们与新宿花街的雏妓在本质上并没有区别。

      令灰谷兰直觉奇怪的点在,案件经办手法迥异于‘可可’的逻辑。如果是他最初听闻和打交道的九井,那是一个早就抛弃良心、完全的利益动物,并且他的野心远远在居于中间人一职之上,当事人和黑律师方之间那一点点的抽佣,比起他更擅长的牟利方式,几乎可以算在做慈善。灰谷兰还与弟弟笑话,敢向可可咨询不亚于一只脚踏进地狱,搞不好那狐狸小鬼已经成为暴力团的招待柜台。

      但他的新业务干得出乎意料地本分,在不良的口耳相传中隐隐变成任侠似的人物,要不是看出他和“暗打工”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真要以为是在谋划什么成为NPO理事、以拯救非行少年为卖点吸引媒体、最后借此步入政坛的康庄大道。

      随九井承接的咨询种类急剧扩张,灰谷兰也有事不得不委托他。也在那次,他察觉到手机对面的并非本人。首先,语法和文末形都太雅了,没有不良会把邮件写成小论文。再者,那回复更像是为避免给自己招来后续的麻烦、而答得滴水不漏的免责声明,如果知道有风险就会放弃行动,不良怎么有本事成为媒体笔下的社会之耻。简而言之,九井连伪装的功夫都懒得下,明晃晃宣告他有帮手。因不影响办事,只给兰留了个无关紧要的疑问,谁能直接接过九井的手机打字?

      灰谷兰重新审视春海,那一身制服熨烫整齐,裙子下摆长到膝盖,耳垂如无瑕翡翠,和不良刻板印象的优等生毫无两样。但那双又转向窗外远望黑夜的眼睛,他们脚下人间的光亮在春海眼里燃烧。她是能被黑色衬得雪白的人。

      电光石火间,灰谷兰又想起一则与九井一相关的,不太光彩的传闻。

      在他迅速发际、也是奠定了狼藉名声的活动初期,手里有条路子特别奇怪,能快速搭上政客的线。动用次数不多,都在紧要关头,从执行效果来看简直像他本人亲自交涉,可同期他正狼狈地接受暴力团的考验,实在想不出只凭一个人如何办到。有心人便调查,两类活动的轨迹一大半重合在夜场,于是有传闻他迷住了高级陪酒女,能心肝情愿为一个刚出茅庐的小鬼头卖命。但风言风语很快被九井本人的疯气盖过,没人想遭他记恨,大家逐渐淡忘了这桩事,新入行的不良更无从得知。

      仔细想来,九井开展新业务的时间点,与那则桃色传闻彻底无人提及,几乎可以对上。

      一道惊雷倒逆向从脚底直击大脑。

      无法描述此刻的感受,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吐出心中所想。

      “你…看起来不太一样。”

      春海转头。

      灰谷兰嘴巴微张,像不理解社会新闻的小孩子那样抬高眉毛,传闻里的杀人犯、住在港区塔楼顶上的少爷,露出一整天里最像弱者的表情。

      半晌,春海点头,浅笑着:

      “怎么了,那副脸,你们不也和传闻不同。”

      “什么?”

      “唔,说你们是凶得要命,俱乐部都不愿意接待的糟糕男?再怎么想也不可能把有钱和好看都占了。看来男人的嫉妒心还真可怕咧。”

      “哈哈,那真抱歉让您失望了。”

      “得便宜卖乖!”

      灰谷兰被春海翻白眼嗔骂,所感到欢愉却更触及本心。

      “第一次和女生约会看风景,不足之处请务必当面评价,不能偷偷扣分哦。”

      “省下你的轻浮劲。哎,倒想和你弟弟玩会儿。”

      “哼哼,我的弟弟很可爱吧。不过春你也不要太欺负他,做哥哥的还在呢。”

      溺爱弟弟也要有个限度,把人打到重伤致死还可爱……

      春海还想纠正名称,但这时,她捕捉到兰含笑的神情似划过落寞,忽然心里也涌出冲动:若不在此时开口,或许将永远无法找到答案。

      “…你是因为这个进去的吗。”

      “龙胆不是废物。”

      灰谷兰眼里闪过打刀出鞘的光,随后面朝玻璃。黑夜反射出两个人的身影,他像在镜子里看另一个自己。

      兰并不感到愤怒,只是从来没有人会问这个问题,就像一定也不会有人问春海与九井。看客将他们定格在成为加害者或受害者的瞬间,若消遣之余还剩听故事的精力,滴两滴廉价眼泪,感同身受仿佛骗过了自己地问“为什么”。

      他们想到听什么答复呢?

      “想做就做了。没有理由。”灰谷兰说。

      一种轻微的、不可言的悲伤侵染春海全心。皮鞋踏在全东京最富庶土地之上的少爷,与凌晨小巷遍地烟头和一次性针头角落里的她,以名字为路,最后竟会相遇在同一片光下。

      单凭人类的灯光无法点亮地表,月亮不在眼前,但一定是她的光芒将两人脚下的夜晚变成人间的乐园。

      春海长叹:“什么嘛,还以为做有钱人就没烦恼了。”

      “哪有这种好事。”灰谷兰轻耸肩膀,“人过的日子能有什么区别。话说你们十代目不也是位大少。他家光我知道的,在六本木和银座就有好多家高级俱乐部,我们两小时候也许还碰过面。”

      春海脸上直接写着有钱人去死:“别弄错,我只是接了可可的委托,和黑龙没半点关系。”

      兰笑笑,略过话题前还是想多说一句。

      “我和他那种人合不来,他们家…虽然我们也没资格评论。可可是我和龙胆重视的合作伙伴,当然从今天开始也包括春了。”

      春海一愣,对兰颔首。兰则摆摆手,绅士地请春海走在观景位,把她领往展望台另一边。漆黑的大海在他们背后渐远。

      “以前来过一次港区,西麻布算吗。”见兰点头春海继续说,“呀,街上真干净,行人也好有礼貌,树上居然还挂灯带,过圣诞节似的。那个时候我都不知道呀,多走几步就能看到东京湾了。”

      “没那么夸张。”

      春海摇头:“我在台东长大,小学才搬来涉谷。真是的…明明是填出来的地,却不记得有看过海。”

      “那这是春是第一次看啊。”灰谷兰恍然大悟,握拳敲掌心,“说起来他去年就问我要了两张招待券。”

      “哈?”

      兰笑眯眯不说话。他腿脚更长,像为了与春海并行,一摇一晃地踱步,实际迈进的幅度极小,还故意藏话来惹人生气,一副漫画里缺心眼的烂漫千金的样。春海知道兰想说什么,觉得荒唐,又摇着头笑了。

      “夜景勉强算是这座城市为数不多好的东西,比起天啊海啊我还是喜欢人类的东西,也有好久没看到了,灯一点点亮起来,地上出现我认识的地方,心里一下子平静下来。”

      “嗯,一直以来我都以为自己喜欢海,小时候幻还想过,有一天彼得潘从窗外出现,把我们都带去梦幻岛……但刚刚才知道,光东京湾就有那么大,凭我的力量,再怎么拼命也游不到对面。看着海的时候,像被吃掉了一样。”

      指腹按上冰凉玻璃,她喃喃,脸的倒影被呼出的白雾侵蚀。

      “但是夜晚的风景啊,光看着别人热闹,不会寂寞吗。要是太想伸手,从天上掉下去该怎么办。三层楼高还能活,三百米、三千米,抬头看不到摩天大厦的顶点,我就害怕,害怕突然掉到地上。”

      说着寂寞,却是自己先露出快哭的表情。

      兰歪头看春海,那张舒展的女子相的脸上早屏了笑意,语气却很轻快:“怎么会呢。就算如此,能看到这么美的东西,死了也值得。”

      “危险份子。”

      “才没有,可可一定也这么想。”

      “所以你们是一类人啊。”春海苦笑,“偶尔也想想别人会担心的吧。”

      许久,灰谷兰像叹了口气。

      “不想做就对可可说出来。”

      “一个两个都说这种话,在看不起谁。”

      “那更要说清楚,彼此之间都不说实话,还有谁能体谅你们的心情。”

      “轮不到外人…”

      兰在今天第一次打断春海。

      “去告诉他,都说出来。若对方想逃避,就把逼进角落好好拷问,直到互相理解为止。”

      春海怔愣。但灰谷兰此时神情莫名柔和,眼睛弯成年长者回望过往时的模样。

      “要是那样还不能解决……”

      他的话尾被从不远处传来的喊叫覆盖。

      “哥,还要多久!”

      灰谷龙胆不耐烦的声音响彻半个展厅。

      他拖着稍大的裤子,螃蟹竖爬般靠近二人,一下挤到哥哥与春海中间。春海顿时失去观景的心情,想赶紧离开丢人的家伙,没在意兰未尽的话。

      对话戛然而止的空档给了龙胆发挥空间,等待让他憋了恼火,总算能借题发挥。

      “外面都黑了还有什么好看的?”

      “……”

      灰谷兰遮住脸:“唉。”

      春海直言:“人间失格。”

      “咦!?”

      兰眼神哀愁:“龙胆啊…真的是我的弟弟吗。”

      “请您节哀。”春海摇摇头怜悯道。

      灰谷龙胆想不通怎么才过一会儿就成了两个人玩弄自己,遭两道谴责的视线前后夹击,抓狂地大叫哥哥。

      “等等,”春海眼神瞬间犀利,“他刚才说了欧尼酱对吧,噗,欧尼酱,哈哈哈哈。”

      兰笑盈盈附和:“我说了很可爱吧。”

      龙胆大叫着你这个女人对我大哥做了什么,直朝春海扑去。

      “兰前辈快救我!”

      灰谷兰按下龙胆,在他蓬松的头顶上凹下一只手掌。他看春海此时笑得像个寻常女中学生,手里转为轻揉弟弟的脑袋,也发自内心笑了。

      兰接着从外套内袋摸出一个信封,便利店就能买到的普通尺寸黄色封筒,里面装着新生黑龙的冬季特攻队服的设计图。传递信封无声的动作间,兰和春海也达成结束今日之旅的默契。春海将信封收进书包便要走,被兰叫停。

      “下次要有机会,去能看到夜景的餐厅约会吧。”

      不见星月的高空,室内打光倒映成落地玻璃墙面的点点光斑,如顶点过后烟花拖拽的长尾,色彩烧烬的白点飘飘洒洒地将落入夜晚的海。灰谷兰是黑色波浪上一道削瘦的白影,像生在对岸的倒影,遥远地召唤春海。

      但春海没有应答,摇摇头,对兰粲然一笑。

      “算了吧,我是活在地上的人。”

      --

      见春海消失在电梯厢,灰谷龙胆立即拉下脸,一边嘴角怪异地翘起。

      “哥,查到了,她穿的校服和可可是一个学校。另外还有个发现。”

      “就呆在他身边啊…嗯,你先说。”

      “可可叫来的女人,很难不多想,哥你也在怀疑吧。”龙胆拿拇指和食指推了推镜框:“之前听说歌舞伎町有号人物,眼神很特别,手段也和普通吧里的女人不一样,早前干了几桩吓人的事,到现在还有鼻子灵的记者在打听,但她却在两年里销声匿迹。”

      “新宿虽然说得过去,范围太大了。”

      “不,哥,提到的人都说过一点,那个女人的年龄有点暧昧。真恶心…报道出来搞不好真要上头条。”

      灰谷兰闻言似笑非笑地睥睨龙胆:“你没少去新宿鬼混呀。”

      龙胆声音立刻变小,含糊了几句,但说到重点又挺起胸膛:“刚和他们确认过了,头发和首饰,还有那张看了就火大的脸,分毫不差。”

      “原来如此,那我们想的却是同一件事。”

      “敢叫底牌出来跑腿。”龙胆冷笑,“哥,让那小鬼吃个教训吧。”

      兰被龙胆提醒,思忖片刻,却想到另一种可能。

      “不,我在想,也许这是可可为她安排的出道作。”

      龙胆先觉得九井疯了,可跟着哥哥的推论,他们兄弟和其他建了帮派的不良比确实最适合新人上手。就算被识破,春海表层的助手身份并不难察觉,看在这份上叫他们不至于立即作坏。而且九井若是有心牵扯春海进不良,更吃不准他的谋划和后手。但龙胆在感情上还是无法理解。

      “哪有男人会做这种事…那她呢,知道可可的打算吗?今天尽惹火我的样子可看不出有自觉。”

      春海今日的种种神态在兰脑中快速划过,最后停在她告别时笑容里露出的犬齿,那淑静伪装下小小的野生本性,不可磨灭,又太弱小,仅凭这点力道无法在这个世界的秩序上咬出痕迹。兰现在有些后悔在最后对她提出过于天真的建议。

      “或许是不想对我们用吧…谁知道……”

      “可恶,岂不是被可可摆了一道!今天还光挨她的骂,怎么能行!我一定要讨回公道!”

      兰戳戳龙胆额头,无奈又怜爱地看向弟弟:“笨蛋吗,那两个人之间卷进去可是要折寿的。”

      “哈?大哥就是不肯帮我!”

      “哎,弟弟哟。走啦,我要睡觉了。”

      兰不再想春海与九井的事,伸了个懒腰,拖着脚离开展望台,龙胆举着拳头愤愤抗议。

      “这也太早了!哥!”

      --

      入夜后的六本木丘内外布满彩光,像安康鱼头顶的亮灯,把春海来时的路照得陌生。走廊连环、斜划的自动扶梯和楼梯洞口层叠交错,接连的岔口连角落都亮如白昼,更加分不清方向。但春海如有指引,像有人正站在回程的站台前拉动牵连的线,保佑她通行无阻地逃离这座奢美的巢穴。

      又回到细缝里的街道,春海忤逆人流,越走越快,当前方出现赤粉与珠灰色的地下铁指示牌,她向着光飞奔。

      这里或许曾是逃跑的终点。但这里的海不属于她,夜晚不属于她,六本木不属于她。

      此刻春海从未有过地想立刻见到九井一,告诉他高级商场里的香味、告诉他自己今晚都看到了什么。没有任何理由的,春海无比强烈地感觉到,九井一定就等在距离自己十步之内的车站出入口的台阶。

      但是六本木站太大了。

      但是他没有出现。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章 Chapter 06. Cherry blossom bloomed (上)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