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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Chapter 6.Cherry blossom bloomed(下) ...


  •   春海看九井一用餐如看饿犬吞食。

      九井做其他事都讲求标准捉摸不透的体面,唯有在进食一事上大展贪欲。吃得又多又快,纤瘦肢体里隐藏的胃袋像怪兽,永远无法填饱它的饥渴,但神情却淡淡,像只为摧毁的飓风,卷走更多食物远比享受重要。春海觉得躺在他盘子里的食物可怜,宁多点一份同样的也不愿挑战分享他的餐。

      但偶尔会觉得九井褪回动物性的一面可爱,在她心情好的时候。

      “小野猪。”

      九井从盛着蟹肉炒饭的金丝红镶边的饭碟里抬头,坐在对面雕花高背木椅上的春海单手托腮,正对他笑。

      春海注意到九井看过来时他眼周有区别于表现严肃地收缩,猜他是近视了。想到九井灵活的眼球或变得如寻常四眼书呆一样呆滞,对他微乎其微可爱的评价中多了一丝怜惜,也因此想到新的比喻。

      “唔…玉米蛇?”

      九井充耳不闻,猛吃一口反被烫到。在他吐舌头散热的空隙,春海猛地起身伸长手想抓九井的舌头,险被他咬到。见九井抿起唇,无奈颦起的眉毛下满脸“你差不多该够了吧”,一副真出了火但尽力退让的姿态,春海才休了玩弄他的心思,讪笑着别开视线,换了另一只手扶脸。

      串手链的塑料绳经洗变松,红色的珠子一半越过了她的腕表,悬越过深棕色真皮表带的红珠淋着高档中料店昏黄的光,像应该出现在居酒屋桌上的烤秋刀鱼的眼珠。这件突兀的饰品地侵犯了九井的领地。

      “这是什么?”

      春海只当九井语气不善是还在生气,老实探出手腕,得意一笑,“阿乾送给我的哦。”

      “等到高中换成宝石吧,锂紫玉还是橙钻。”

      春海收回手瞪他,“是送给我的!我的!”

      九井耷拉眉毛恢复普通进食的漠然表情,嘟囔他才不想要。

      他手边已叠了两个浅口大碗,先喝了一碗云吞,又在春海给春卷拍照的功夫吃完一盆牛肉炒面,待第三碗仍吃得匆忙。春海把装着冰可乐的八棱玻璃杯往九井手边推,缓下他的勺子。

      九井从前常因暴食呕吐,春海后来便在用餐时有心留意他。后来春海刷揭示板时看到猫狗吃饭太急也是个养宠常见问题,留言区的主人们各使手段来减缓自家宠物吃饭的速度,便微妙地觉得自己担任了九井的人工慢食盆一角。好在九井不负那颗被外界赞誉的头脑,不会因春海阻挠进食而做出摔饭盆或大叫的抗议。

      论毛色也该是黑猫,怎么吃饭却像橘猫呢。春海依然没有放弃为九井找到他最像的动物。但接着她无可回避地想起被排除在餐桌之外的乾青宗,束在手腕的异物像也收束在良心上。

      “不知道阿乾在做什么,有没有好好吃饭欸。”

      这周五是公休,连着周末拼成难得的三连休,因而周四晚上所有人都沉浸到放假前的愉悦氛围,餐厅和商场一派热闹,不良少年们也晓得在今天休假以尽情享乐。是个聚会的好时间,但春海与九井一个对乾说在私塾补课,另一个用了去中古店找黑胶唱片的借口,放学后两人一先一后来到这家位于赤坂的高档中华料理店。

      春海画着圈搅拌插在冰镇乌龙茶中的吸管,想到乾那头由她亲临美容院监督理发师一点一点修出来的短发,抿起嘴笑。

      “那么漂亮,不带出来好可惜。”

      九井吸了口沸腾着气泡的冰饮,随凉气吐出讽刺,“当在遛狗吗。”

      “宁可他是狗哩。”春海话里突然带狠,只有一瞬,“还没和乾好好吃过饭嘛。吃拉面又不能算。”

      “今晚分一半给他也够用,现在叫出来还赶得及下一摊。就说我们两个在港区街头奇迹般地相遇,受上天指引决定开三人会怎么样。”

      “可可说话越来越奇怪了,你们现在的集会该不会还要跟唱赞美诗。”

      九井原就上三白的眼睛对春海翻得只剩下眼白。

      “诶,没有吗,我以为黑龙已经可以在名称里加圣玛利亚之类的副标题了。”

      “不要回避问题,”九井指尖敲打实木台面,像猫不耐烦地甩尾,“春海的决定呢?”

      春海将脸转向过道,“听可可安排。”

      长方形冰块旋转着撞击玻璃壁,叮叮当当的像在狂风中摆荡的风铃。

      那天与乾在代代木公园的对峙过后,春海的腕骨偶尔泛起刺痛,一如其他旧伤被雷雨天唤醒,让她厌烦乾送的珠子,连带着恨来自九井的那块昂贵的表。可若真的全部摘除,每晚身体和手腕都□□着站在冲淋头下的短暂时间,却总让她感到洗头时被迫闭眼那样的恐慌。像她的手腕像只能在暴力与装饰之间做选择。

      她或许更习惯单向投递信件,尽是等待的日子现在想来忽然蒙上柔光,即便生活常浸泡在不安的潮汐,生出的情绪也只是她心灵忠实的演员。而如今那位缄默的收信人归来,收走了她的悲伤,却也将她小心埋在潮间带之下的生活推向远处的海浪。

      春海侧过脸的上身像一尊小巧的半身石膏像,昏暗的光为她的像蒙上一层油润的悲伤。九井微不可查地牵起嘴角。

      自乾进少年院,加上鉴别所和拘置所的流程,整整一年时间上的缺席同样在三人的友情关系间留下了一道隐没的缺口。但在九井看来,他们三人早已走上各自的道路,甚至那簇火焰被点燃之前的平和时光也来自春海的臆想。她总爱在事实中掺入太过天真的感情,糟糕的习惯同样延续到了工作中。而如今她像总算有点弄懂这个道理。

      先前进的食在等待档口化作迟来的热意,九井脱下西装制服外套,解开袖扣,慢条斯理地将衬衫两袖一层层卷到肘弯。

      “行了,说回正题。灰谷兄弟你见了觉得如何。”

      “讨厌的有钱人,但难怪你要找他们做制服,sense还不错啦。”

      “是特攻队服。很快就要穿在我和阿乾身上,春海真的不先看一下吗。”

      “完全不感兴趣。”

      “你还真是…”九井话锋一转,“虽说都是高中的前辈,弟弟处事还很任性,比不上哥哥八面玲珑。传闻哥哥很擅长讨女人欢心呢,结束得也体面,在六本木风流成名,吸引无数女人前赴后继。不过光靠那张脸,带着他可比珠宝首饰更好炫耀。”

      “可可也会有男人的嫉妒心吗。”春海坏笑,但下一秒就因筷子夹不住炸春卷而皱起脸,“这在男性眼里的好事,我倒觉得恶心。”

      九井挑眉,切入主题:“柴大寿还在打听你。都对他做了什么呀,似乎认定了你和不良有关联。”

      “是交给可可调查的话,说什么都好。恩,要不给他点甜头呢。”春海对编造事关自身的传言毫不在意,“黑龙的九代目是谁来着…想到了,就说我和斑目狮音怎么样,他被小学生打跑后还没露过脸,正合适不过。”

      “别火上浇油。教徒执着起来可比常人棘手。”

      “还不是做了不良,他的虔诚也就到此为止了。”

      九井叹气,“如果想打发时间,找灰谷兰那种家伙才合适吧。”

      春海眉头一跳,仿佛回到被灰谷兄弟带回奢侈品牌长廊之列的场景、呼吸间像闻到陌生而寒冷的高级香氛,她的后背一节节僵硬。

      “还做这打算,把我当什么人。”

      “别生气,我只是提出了一项更安全而且有更高收益的建议。春海忍耐时候的心情我能理解,所以我都没过说什么不是吗。”

      九井吐出舌头,铁勺搁在瓷盘发出脆响。似在安抚,可又交叉十指摆出谈判的姿势。

      春海冷笑,“现在想起来说教了?我的事不归可可管。”

      “老实说你看男人的眼光真的很差,这次更走上糟糕的另一个极端,难道要我看着春海自陷风险?”

      “…唯独不想被童贞说。”

      “禁止人身攻击。”九井抗议,“拜托,也给我一个送礼赎罪的机会。”

      “尽管放心,发生什么我都不会供出你,作为交换,可可也要照做就是了。还有会呼吸的青春期人类男性应该归到可燃垃圾。”

      “嘴真坏…别把我想得那么自私呀。如果春海想要的青春必须包含一段和社会边缘人士的相恋,我也必须做点什么来保护你,劝你排除掉其中的下下之选、远离渣滓的侵扰才是担负起朋友之责的行为。”

      “所以?”

      “柴大寿不行。”

      春海重重放下筷子,“哈,一个两个的…这才是可可真正想说的吧。知道柴大寿有多麻烦,还让阿乾跟他玩过家家的游戏,弄得他现在全心全意都是他的好首领。叫我怎么坐视不理!”

      “那你想弄疯乾吗。”既已说破,九井选择直接用重击逼迫春海就范,“找谁都无所谓,不要把阿乾牵扯进你的、把戏。”

      餐桌顷刻化为战场。

      这句话在春海的脊梁上凿出压倒性的卑劣感,越想反驳,越觉得不堪。与九井转为对手使她感到腹背受敌的威胁,春海深吸一口气,想起码该回击九井话中未尽的轻蔑,但最终只是静静咽下,顺从了他的设想那般哑然。

      —— “小笼一份,请您慢用。”

      穿暗红色唐装的服务生走来,带着夸张的迎宾笑容将竹蒸笼端上桌面,揭开盖子,缓缓直升的白烟将四方形餐桌划成对称的两边。

      片刻,九井将放在他那侧的醋瓶向春海递去。春海擦着他冰凉的指尖接过,细口瓶倾倒出的细流随即将竹笼里的蒸汽浇灭。

      “啊,是柚子醋。”

      等六枚小笼表皮都洒满淡黄色透明液体,九井后知后觉地出声,这是无关感情的联想。他刚才真的动了怒,口吐恶言才是本意,但一闻到散发果香的酸味,就条件反射地想起春海讨厌柚子醋。

      “啊。”春海讷讷应到。

      “算了,再点一份。”说着九井就要抽出立在桌边的菜单册。

      “没事…还可以吃啦。”

      春海垂眸,囫囵咽下滚烫的小笼,眼泪哗得涌出。

      那夜被高空唤起的寂寞如一只蚂蚁,小口又持续地啃噬着她岌岌可危的立足之地。春海开始怀疑,原本心怀期待的春天,到底是作茧自缚还是遭了胁迫,才会走到今天的地步。受困在窘迫的角落,春海想起灰谷兰的提议,她不是能独自地走下去的人,就算被责备,无论是否出自九井的诡计,如今唯一能解放她心灵的人,似乎只有对方。

      春海想要试一试。

      “我承认是做了欠考虑的事情…等脑袋清醒过来也有点后悔,晓得该及时收手。但是要我眼睁睁看事情变糟却什么也做不了,这样的日子和从前有什么区别。”

      无法对乾青宗表现的不甘凝成挡在春海眼球前的水膜,上颚发酸,发言毫无气势,她却偏把败犬的可怜相朝着九井,像在索要立场。她问:

      “可可,你又是在以什么身份要求我?”

      若非想要就此捆住她的翅羽,在这个世界上,唯独他不可逾越春海的尊严。面对少女湿漉漉的眼睛,九井难得收到,并不清楚自己是否喜欢春海对他太过软弱的表现。乾出少年院后接连的意外推动他再次行出险棋,但那些意外纠缠出来的结果偏偏得命运相助般地有利于他。天秤左右摇摆了一瞬,等再度与春海对视,九井同时伸出手。

      “我们有着同样的心情。我也不想看到春海受伤啊。”他乘胜追击,眼中闪动蛊惑人心的波纹,“把一切都交给我,就和从前一样,好吗?”

      春海犹豫片刻,搭上在她面前张开的手掌,轻啪啪地像与猫握手。

      “太肉麻了…说好了只是维持原状而已。”

      “那可帮大忙了。”九井暗中舒出长气,对春海促狭一笑,“诶~但春海对灰谷兄弟真的不感兴趣啊。还想用他们给首领交差,把你托付给那边照料也很安心。”

      “别把不良当保育所。真心想介绍也找点正派的人,那种有钱少爷我看了就烦。”

      春海挑出颗冰块含在嘴里,腮边鼓出一块,含糊地说,“轮到我问了…你们呢?”

      “只想问阿乾在黑龙过得怎么样的话,没必要带上我。”

      “啰嗦。”

      “柴大寿带我们每周去教堂做义工、散发宣传手册、扶老奶奶过马路,还会在公园陪落单的小孩子玩抛接球哦。”

      舌头破皮疼痛加之被描述恶心到,春海的脸皱成一团,“倒也没必要说到这程度。”

      “那既然知道阿乾的选择,还抱什么幻想呢。”

      通过那段为乾准备法庭辩护的时期,九井认为春海绝对是少年事件律师最讨厌的客户,哪怕乾作恶已铁证如山,她依然坚信自己乖巧的孩子是受到了坏人唆使。要是凭春海现在的胡来对上那时的乾,九井想她可能还会心甘情愿地变成乾又一桩罪行的证据。

      “别小看我!总之不可以喝酒和抽烟,不良少年也要好好遵守未成年者禁止法。别听什么这是迈向成熟的标志,男人做这两样就真的完蛋了!”

      “是,还会监督他喝牛奶,你是想做妈妈还是要入籍。”

      “唔…”春海被冰水呛到,满脸通红,“阿乾那张可爱的脸,要是做出垃圾才会做的事,可可的良心不会痛吗!”

      九井甩开掉到眼前的头发,埋头继续吃炒饭。反正春海无从得知他们的行径,祈祷在看不见的地方事物如她所愿地发展,再严肃也是毫无威慑的撒娇。

      不,准确来说是春海并不关心。也许因为她至今接触的男人,年龄或处事,无论是好的还是糟糕的一面,远远超过社会平均值,所以她眼里的不良像没过变声期的男孩,值得用上愚蠢的善心。可一旦他们开始符合春海印象里成人的想象,就被立刻打进另一分类,受到她应对男人的策略的同时,失去受庇护的资格。

      该说是春海的自我保护,还是自欺欺人呢,在少年最渴望证明成熟的年纪,否认他最迫切的心愿。等乾彻底转变为成年男性的模样,到了想用胡茬而非姣美来装点面庞的年纪,春海依然怜爱地抚慰他的躯体吗,还是连对昔日执着的伙伴也要露出提防的眼神。即便乾能延长保有春海对男孩的优待,若她终有一日飞越了歌舞伎町的街牌,又回如何看待过往这段无谓的泥泞路。

      那对他呢,两张偶然被裁纸刀一起穿破的纸、粘连在刀尖,依靠刺痛的连接何时会被新生黑龙刮起的飓风吹散。

      春海小心地夹起一只小笼放进陶瓷调羹,边吹气边与九井说:“其实想想还可以接受啦,大少爷早晚要继承家业,阿乾不管怎么说崇拜的是黑龙的初创前辈,模仿佐野开机车店也不错,只要他安安稳稳地度过这几年就可以放心了。”

      九井的眼珠飞快往边上撇,没回应春海的话,专心刮净餐盘剩余的米饭。

      “可可将来想做什么?”

      春海正认真注视着九井,那对琥珀色透亮的眼睛只装着他鼓起腮帮一脸疑惑的窘像,极其短暂的,他不知所措。

      “先考虑高中再说。”

      “也是。我想去男生制服是学兰的高中,可可穿立领肯定很好看。”春海笑眯眯,“我们高中也会继续在一起吧。”

      九井吞下米饭,拿过春海手边的水壶给自己倒茶,“我租了间屋子,等配完家具,好把书和文件都放过去。”

      “工作室?”

      “恩,办事也好方便点。参宫桥徒步十分钟。”即在南新宿周边,与歌舞伎町所在的新宿西口距离两站,位于新宿与涉谷的交界线。

      “很酷诶,干嘛不早点告诉我!”

      “又不是大事,只是普普通通地该到这一步了。”

      春海眼里闪光:“那可以放衣架吗,我会自己组装的。”

      “只有1dk哦,阳台也很小,别抱期待。冰箱、电脑,再放两张桌子就够呛。”

      春海提前沉浸到布置新居的畅想。她一时太兴奋,嘴唇发抖,以致触发身体的保险机制,一股不安的预感强行绷紧她过于雀跃的心跳。因她已习惯警惕,经年累月总在绸缪尚未到来的坏事。虽然因此稍微得点甜头就能收获久旱逢甘霖的喜悦,她还是会盼望能有一次不存在担忧的享受。

      春海第一次满心赞赏地端详九井的外表,看出他头发长了,后面脖根到枕骨原本推平的地方也留出了一层,不知是想尝试什么新发型。看得太久,春海突然发现,现在她深深中意的乾的发型,与可可原本那头标准中分短发,竟很相似。

      为探究这个巧合,春海又一次起身,伸手,想抚摸他前额那撇刘海。但九井突然退后,怔愣地望向春海呆住的动作。他还是别开了脸。

      再次受挫,春海讪讪回到原位。九井轻咳,问她还想加什么,春海把最后一只小笼推到对面半张桌,见他飞速吞下就拿钱包去前台结账。

      又只剩她一个人。春海在找九井的背影,他几步间就淹没在来来往往的服务生和多穿西服套装的人群,这给春海满心激荡的感情刷上苍白的颜色。她竟会翘首等待,这时有别于生理反应的、她在今晚第一次感到不安。

      走出中餐厅,两人沿下行扶梯离开商场。路过一家少女品牌,九井驻足,把手伸进展示桌上的白色高跟皮鞋里面摸索,相看不过十几秒就拦下店员要春海的码数。

      “喂!起码问问本人的意见。”

      “搭那条白色衬衫裙会好看,这双是平头,皮子也软,穿着不会脚痛。”

      “可是……”

      九井像陈述完解题步骤但不被理解,露出介于困惑和“你在搞什么”之间的表情,让春海觉得拒绝反而是她在无理取闹,只好默许对方手里多出一枚购物纸袋。自被灰谷兰在初见面就用出“装点”一词,春海多少感到这样不妙,但她没想通究竟是哪出了问题。

      “回去交代很麻烦啦,当我找了有钱男人,巴不得我16岁就结婚,好给他们亲生儿子腾房间。”春海觉得无论如何受人礼物还要抱怨实在于理有亏,还是加上了干巴巴的致谢,“正缺浅色的皮鞋呢,很漂亮……”

      “春海就该这样穿嘛。”

      她还是局促,“省下钱买机车多好……”

      “机车哪有这么便宜。”九井随口应答,双眼还在穿着夏季新款的女装店铺展示人台中间冷漠地穿巡。

      春海第二次感到不安。

      屋外已入夜,华灯初上,丰川稻荷别院的铁栏围墙上方挂着的长长一排红灯笼,在少灯的道旁亮得妖冶。九井走在前头,春海跟随他接着走过由森林和绿荫组成的赤坂离宫外墙,在初夏勃发的泥土气味间穿行。离宫里头似乎在办演奏会,管弦乐器的余韵经层层繁叶滤过,等传进耳朵已落在身后,像支是从旧日传来的曲子。

      待春海回神,九井正停在一幢玻璃房子前,门口竖着高高的红牌,荧光白的英文花体把上下两个单词C与L的首字母连在一起写,远看像天鹅,从房内蔓延到这块天鹅牌脚下的红色地毯,浓郁如血。

      九井一半的脸被暗红灯光照射,他立在原地,看着春海,邀她走进这间奢侈品店。

      这是春海最后一次预感不安。

      但已经没法拒绝。

      所以她无法阻止自己被九井领着坐上红丝绒布的沙发,然后在她制服皮鞋之旁、被九井双手捧上一双红底的亮漆黑色高跟鞋。

      九井屏退店员,双膝跪地,纤长的指头顺春海后腿向上抚,像蛇攀行,缓缓叼下箍在她膝窝的黑色半腿袜。九井低垂头颅,沉默着,环住春海脚踝,将那冰凉的脚背送进坚硬皮革容器。

      春海试鞋的脚踩上九井大腿,见他制服领带因躬腰掉到地毯,便拿起帮他塞进衬衫前胸口袋,摸到里面有方布袋,捏在手里,是只藏了硬物的御守。

      春海把御守吊在九井眼前,问:

      “可可,这是什么?”

      九井一仓皇面对与久远之前的记忆里相同的那句发问。

      --

      九井想,他应该是讨厌春海的。

      那个外来的女孩最初只敢偷偷尾随乾青宗,不知什么时候起横插进他们中间,又霸占走本属于他与乾赤音的相处。九井讨厌春海懵懂的眼神、听不懂讽刺的蠢笨脑袋,讨厌她长得比自己高、力量更大。

      她说,可可,善良的人总会受罪,恶人却偏偏活得如鱼得水,不需要学校或书本来教我,这世道就是如此运转,因所有人生来都是坏的。赤音远比别人好,我担心她将来要受苦。你既想保护她,便必须变得比恶人更强,可你徒有瘦弱的肢体和从大人那讨来的优绩,打斗尚且无法赢我,只会成为赤音的累赘。

      春海眼中毫无阴霾,闪着明亮的光,她说,可可,能保护乾的人是不是你。

      九井第一次动了真怒,吼叫着冲向春海,将毫无防备地站在坡道上的对手推翻。而乾赤音偏这时经过,越过他战栗的身体,对倒在地上的春海伸出手。

      他被勒令与春海在公园握手罚站,乾赤音听不见的地方,春海又说,赤音若与他结婚,不得不改姓为九井,但换作做是她入籍,既使乾家姐弟免受姓氏上的分离,也能与他们成为共享名字的真正家人。春海像在说晚饭吃什么一样,快乐地笑。九井咬碎了牙齿,用力握她的手掌,瞬间输了力量对抗,变成他痛得蹲到地上。

      九井越落败越弱小,而春海什么都没做,只是看着,就能顺理成章地吃掉他想要的东西。

      火光袭来之前、图书馆的静谧午后,九井缓缓低下头,悄地贴近他伏在书桌上的爱人。岩浆与暴雪同时在一颗心脏沸腾,而在此刻,九井又看见了春海的眼睛,蒙着困惑与水雾,藏在对面书架之间幽暗狭长的缝隙。

      九井对着春海的方向,翘起嘴角。

      后来他时常想,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是否是上天对他志得意满的惩罚。可在那晚,春海又去了哪里,比他更高大更有力量、口口声声说要保护乾赤音的人,她去了哪里?

      女孩变得沉默,虚弱,眼里原来明快的颜色只剩下焦黑的残骸,她开始流淌无法停止的眼泪,对所有人露出恳求的表情。

      九井恨春海的愚蠢、弱小,恨她为何早早洞察命运为他们人生打上的批注、却在灾厄临头时无能为力。再之后,他套上不合身西服,与跪在病房外双手合掌的、那个软弱的骗子,走上截然相反的道路。

      他已无需再向春海证明,谁才能是真正拯救乾赤音的人。

      最窘迫的冬天,九井席地坐在东新宿一条小巷,彻夜未眠,脏器经流的血液和眼球表面一样干渴。细细的雨水飘进楼宇缝隙,寒冷和饥饿让九井蜷缩成一团,他再次想起几天前那西服全黑的男人。他说:

      【可可,你知道吗,世界上还有另一种人。歌舞伎町、47都道府县,乃至日本全体国民,都是为了他们才存在。而那些大人们,现在遇到了一点小小的烦恼。】

      烟酒陈年污垢的臭气吹进九井耳朵,男人揽住他的肩膀,报出一个数字。

      【多希望他们会有我这份幸运,能遇到一个像你一样、聪明又有觉悟的女孩啊……】

      九井先去atm机取出一万元,然后进了商场,在最后找到缩进医院走廊角落里的春海。

      当他在缤纷各式的连衣裙间穿行,眼前越来越模糊,如果可以,他很想躺进女人的衣服里好好睡上一觉。可晕厥之际,九井闻到擦肩的同龄女孩身上飘来甜味,一股胃酸冲上喉咙,他流出眼泪又清醒了过来。

      无论重来多少次,九井一都会做出相同的决定。

      他带着购物袋,一步一步,走到与看护病房一墙之隔的角落,双腿跪下。等水泥地的冷气麻痹到肩膀,他捧起女孩的脸,问:

      【春海,为了乾,你能做什么?】

      可是她说:

      【可可,为了乾,我愿意付出所有。】

      东京下了一场冬季罕见的雷暴雨,晚间新闻特地提到异象,邀请气象学教授前来演播室分析。九井记得教授懒散的口音、和他解释天气的成因。厄尔尼诺、西北季风,北大西洋海流…九井到现在还能清晰地重复,因此他可以确定,那夜向他走来那道撕破天空的巨响、与大颗滴落在脸上的雨水,都曾真实发生过。

      背负两行长长的的水迹,由雷暴雨和白色长裙混在一起的东西向他走来。如果那是人,为何看不见面孔,如果是幽灵,为何有着割破人类肌肤才会暴露的血红伤口,红色长长地流,变成淡粉水渍落了木头地板一路,终于来到他面前。

      九井退至墙边,还未开口,右脸突遭强力。他那时尚未佩戴装饰的耳垂被打倒地上,大脑响起嗡鸣,如击中他脑袋一道漫长的雷鸣。

      原来是春海。

      她在自己头顶提起了裙摆,问:

      【可可,这是什么?】

      --

      春海打开御守,是一枚钥匙。她笑了出来。

      “所以才讨厌牌子货。每次都要这样…明明告诉我就会做的,为什么你就是不相信呢……”

      在憧憬银座的年龄,春海也憧憬过电视剧里女主角那只正红色奢侈品皮包,以为拥有那些背书了财富的商标,才算长大。

      但现在,被戴上腕表,被系扣项链,所有人都在看她,所有人都看不到她。春海觉得自己好像只是展示钱的柜台、展示身体的柜台、证明猎手技艺的战利品,连九井也当她是记录成功的痕迹。当换成春海本人站在展示橱窗的另一面,她为被装点在身上的同类感到哀怜。

      春海托起九井半边脸颊,他仍低头,春海只好将漫无方向的视线与高跟鞋一起放在墙面展示架。

      “前几天好像梦到了赤音姐,在说什么,说了好多遍,我却忘了。”

      春海因怀念微笑,看回九井,无边的疲惫涌上心头。

      “可可,你说,赤音姐还在的话,会对我们说什么呢。”

      九井跪着,高高仰望,狂热的暗流深潜在那双沉静的眼眸。

      多漂亮的眼睛,可为何怎么总有这么多的欲望。

      “春海,为了黑龙,为了乾,我们再试一次。”

      他们的世界早就被火焰焚尽,如果还有幸余,他要春海亲手再度点燃灰烬。

      她是他罪孽的共犯、活着的伤口,他永远应得从她身上诞生痛苦的孳息。

      九井说:

      “春海,帮帮我。”

      --

      春海蹲下,与倒在地上的九井平齐视线,雨水流经她的手臂,她湿漉漉的手掌轻抚九井半面脸庞,停留了很久。然后从衣服里掏出一只食物袋,层层脱掉包裹的塑料袋,拿出藏在最里面的小型dv机,交到九井手里。

      她说:

      --

      “可可,告诉我,接下来该怎么做。”
note作者有话说
第8章 Chapter 6.Cherry blossom bloomed(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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