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里的告白》空白拼图

5、入圈

　　“汤万，好赖话你是真听不出啊。”梁令书站在紧闭着的房门前，已经表明了今天这个门儿，是坚决不让汤万进的。

　　梁家人作为老一辈戏迷们，虽然一向都是针对汤万，但在送梁垣去影韵舍的事上，难得让双方达成了共识。
　　给点春天就灿烂，短暂的停火简直就是春色满园，这可让汤万高兴得发了飘，此时说的话居然比平时都要硬气了三分：“这是什么话，小垣喜欢，就让他学呗，万一以后还能演出个名堂……”

　　“能演出什么名堂！啊？我问你，现在看这玩意的有多少人？当年在A市的棉花厂的时候，你看见有人演这个吗？那戏班的东西也就只有池溪镇，你想让小垣一辈子待在这是不是？”

　　汤万迎来了劈头盖脸的一顿骂，倒也没什么脾气，仍是心平气和地说：“先别急嘛，咱爸妈不也同意了吗，又没说让小垣一辈子干这个。艺多不压身，你说对不对？”

　　梁令书气不打一出来，也不在和姓汤的废话，转身回了屋，把汤万锁在了门外。
　　“徐先生说晚上八点的时候来接小垣，咱一会儿谁去啊！”汤万冲着大门喊道。
　　无人回答。
　　汤万耸了耸肩：“明白了，我送的，我去接。”

　　他摸出了兜里的小收音机，走到家门口停放的自行车前，调出了一段越剧，别在腰上，悠哉哉地上车蹬出了巷子。
　　如果只是走小道抄近路的话，影韵舍其实离他们家并不是很远。
　　路上，汤万哼着小曲儿，路过一个羊肠小道时，他正要使劲蹬下去的腿忽然一空，此时不用检查都知道，车掉链子了。

　　汤万把自行车停在路边，提完裤腿蹲下正要准备把车链子装回去时，他身后停下来了一个人。
　　只听身后那人笑了笑：“哦，您忙，我只是听您那收音机放的曲……嗯，这放的是《牡丹亭》。”
　　说着，那人竟然还跟着收音机唱了起来：“咱不是前生爱眷，又素乏平生半面，则道来生出现，乍便今生梦见……”

　　唱罢，他还发表起了感言：“都说西厢牡丹是淫词艳曲，不少人对之呈批判态度。但我觉得这倒是一棍子打死了，难道‘有情人终成眷属’也能算错吗？”

　　车的链子掉的是前齿轮的，汤万把链条装回齿轮上，向反方向摇了下脚踏，链条“唰”一下就崩了紧。

　　他站起来捻了捻沾到手上的油泥，抱着按耐不住的惊喜说：“对，我也是这么想的。而且你唱的很好啊，越剧音调变化很大，能掌握成这样已经很厉害了。你也常听戏？”
　　那人闻声，伸出了手，似乎就等着这句话：“嗯，常听，从小就喜欢。对了，我叫俞柏沐，你呢？”
　　“汤万，看样子你要比我年轻。”汤万把另一只还算干净的手往裤子上擦了擦，才同对方握了手。

　　俞柏沐觉得这些细节都很有意思，微微一点头：“我刚大学毕业，刚回来这边。喏，那边就是我家。”说着，他朝小路的尽头一座房子指了指。

　　大学生啊……汤万心里感慨了声，这年头还能喜欢听戏的年轻人可不多了。也因此，他倒是很乐意寻求一个青年知己，但碍于此刻梁垣还在等着人来接，只得匆忙与人道别：“我现在有点急事，要去接孩子。哦，如果俞小兄弟有兴趣的话，咱抽空可以聚一聚，我会来这边找你，我先走了。”

　　俞柏沐挥手告别后，注视了很久汤万的背影，直到对方已经消失在街头，这才转身离开。
　　“啧，居然有孩子了。”

　　夜晚结束训练最早的厢房三人组，此时都坐在后院里。只见梁垣此刻正板着脸，遭受着徐济忛的全方面骚扰。
　　“凉丸儿凉丸儿，给你吃这个，可好吃了！”
　　“诶，小垣，我爸说最后还是得看你愿不愿意学，你一定是愿意的吧？”
　　“师弟——现在能叫你师弟了吗？我们明天早上要去吊嗓子，师父让你也来吗？”
　　“师哥，明天礼拜天，早上不训练，师父让咱写作业。”戴皓小声提醒道。
　　“就你话多！”话最多的徐小同学如是说。

　　梁垣短短的五年人生里，第一次明白，“烦”是个什么滋味。他推开徐济忛凑过来的脸，站起了身：“我爸爸要来接我了，我先回家了。”
　　“诶——这就走啊，再玩会儿呗？小凉丸儿，玩过‘跳房子’吗？我去我爸屋子里偷两根粉笔，咱要不要一起——”
　　“师哥！”戴皓捂住了耳朵：“别念了，你比唐僧还能唠叨！”

　　徐济忛瘪了瘪嘴，突然想起了什么，敲了下脑袋，说：“等会再走，我这边还有东西要给你。”
　　梁垣扭过头，虽然他感觉这人嘚啵起来没完没了的很烦，但居然还真乖乖等他了。

　　戴皓呲了下非自然掉落、曾因为皮过头而摔石阶上嗑出的豁牙子，说：“师哥就这样，但人老好了，特仗义，你别讨厌他。”
　　“我不讨厌。”梁垣如实回答。
　　他确实不讨厌，只是单纯有点烦。
　　很快，徐济忛就抱着叠的乱七八糟的衣服，一股脑地塞进了梁垣怀里：“你的衣服，还给你，谢谢！”
　　正说着，徐润陶来到后院，笑着摸了摸梁垣的头：“你爸爸来接你了，回家吧。”

　　梁垣点点头，跟身边俩人告别后，走出了影韵舍。汤万把梁垣抱到自行车后座上后，正想离开，徐润陶开了口：“小垣这孩子挺聪慧的，他之前有学过戏曲相关吗？”
　　“专业的没学过，但平时就喜欢听，有时也会跟着哼两句。”
　　“很好，”徐润陶抚了下他那小羊须胡，“要是你们家长没什么意见，可以让小垣入我师门了，你们到时候要考虑清楚到底送不送。”
　　汤万一听，喜得连连答应道：“诶，徐先生，一定，一定！”

　　回去的时候，借着梁垣的光，汤万总算是得了准许进了家门。
　　他腰间的收音机被梁垣拿了去，梁令书从厨房出来时，正巧看见了蹲在地上摆弄收音机的梁垣：“小垣，你别给玩坏了。”

　　梁垣学着之前汤万教他的，拧了拧收音机上的旋钮，很快，这小小的盒子里就传来了悦耳的丝竹锣鼓声。
　　“瞥见你风流俊雅，悄悄的与你结个伴……”梁垣跟着唱道。

　　虽然他的口齿并不是很清晰，也不知道自己唱的究竟是哪个字哪个词，但具体的调子都落到了该落的地方。
　　但下一秒，他手中的收音机就被梁令书夺去关上了。

　　“别老给孩子听这些，要听就听点好的！”梁令书对汤万叱责道。
　　汤万一听，话语中有些难掩的火气：“怎么了，哪点不好了？这可是传统！”
　　“你听听这词儿，太俗，太俗了！他能听吗？你是要把孩子教坏！”
　　“小垣，我跟你讲啊，”汤万揽过梁垣说，“在明朝那个时候，社会特别的严格，这也不让，那也不让，但还是抵挡不住爱情自由的思想的产生，汤显祖的牡丹亭也是基于此创作出来的。你听的这些啊，不仅仅是戏，更是一个时代的缩影。”

　　说完，汤万还不忘回怼道：“我讲的有什么问题吗？”
　　“你讲这些，他一个小孩儿能听得懂吗？”
　　“那这个唱词你说他能听懂吗？”
　　“以后就是不许再听这个！那么多好曲子你偏偏选这个啊？”梁令书把菜端到桌子上，白了汤万一眼，“快点喊小垣过来吃饭。诶诶，先别着急拿筷子，洗手去，刚摆弄完收音机不脏啊。”
　　汤万甩了甩手上的水，继续说：“听的多了，刻在了心里，到了年纪自然就会懂的。”

　　“就你那半吊子的文化水平，听的那玩意，要教给孩子，小垣以后不一定懂什么呢。要给孩子带坏，你看我饶不了你。以后别再让我看见小垣听这个！”梁令书边埋怨着汤万，边夹菜送到梁垣的碗里，“小垣，多吃菜，别挑食，别学你爸爸！”

　　汤万嘴比脑子快地说：“嗐，文化水平咱虽然不够，但听戏这块，还真就懂那么一点。今天接小垣的时候，徐先生就跟我说了……”
　　话说一半，这才意识到，他这是哪壶不提开哪壶。俩人好不容易停了战火，他又踩在了火药上，为了避免自己再被赶出家门，及时闭上了嘴。

　　但出乎他意料的，梁令书只是很平淡地继续问道：“徐先生今天说什么了，小垣学这个合不合适？”

　　“合适啊，可太合适了，他夸咱小垣有天赋呢！”虽然不知道梁令书为什么态度变的这么快，虽然有点令他起鸡皮疙瘩，但汤万坚决不放过每一个机会去说服梁令书。
　　“有天赋啊，那就行。”说着，梁令书轻轻敲了下梁垣的碗边，“吃菜！刚才听见没，让你好好学，别给我丢人！”

　　梁垣一愣，要送嘴里的勺子就这样停在了半路。
　　“诶诶，吓到孩子了，你能别这么凶吗？”汤万摸了摸梁垣的头，“你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

　　“我要是不让他学，以后说不定得赖谁呢。”梁令书冷哼了一声，快速消灭完手里的饭，转身就把碗送去了厨房。

　　汤万无奈地奋首，虽然口头上没敢说出口，但他心里已经开始受不了梁令书的行为方式了。他捏了捏鼻梁，转移了话题：“今天在班上的时候我问了一个同事，他说实验小学四月底开始报名，他姨娘是那边教务处的。”
　　“小垣月份小，今年能升吗？”
　　“能，跟那边打个招呼就行，问题不大。”
　　“那个……”梁垣忽然开了口，“济忛哥今天跟我说，他是实验小学的。”
　　汤万抬了抬眉毛：“呦，这么巧，他还说什么啦？”
　　“在学校，有事的尽管报他名，就没人敢惹。”
　　梁令书：“……”

　　差点忘了，昨天捡回家的那小子，好像并不是什么善茬。
　　她忽然觉得这个木偶皮影戏班要不要去，还是得慎重思考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