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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海底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无心上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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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高悬，帐内已熄了灯。
李少阳睁开眼，身边少了莫名的窥伺，终于清净了不少。他盘腿而坐，开始聚息凝神。
自他入营起，便时常宿在帐外，外头环境虽次了些，终归离人远了。而他，亦有许多事，不便暴露在人前。
只是如今东追王城传来的消息令他无暇他顾，一个一无所有的罪人，拿什么去拯救即将覆灭的自身。
自从跟母亲逃离那朱甍碧瓦的煦都。自此，半条命在王城，半条命在江湖。可留在王城的那半条命，终是由不得他。
而从近日搜集的消息看来，这西望的局势也不似他想象中那般稳妥，无论哪条路，必经之路上都有一个傅良博。
好在他如今也不是什么德高望重的仙门首尊，而是恶贯满盈的罪人一个。
他叹了口气，抱着那件既新又暖的狐裘披风，轻轻说了声抱歉。
晨雾稀薄，天光微亮。
聂熙见搂着那件漆黑的狐裘斗篷，远远的站在傅良博必经的路上。
傅良博望见他，登时觉得一阵头疼，他昨日还在感叹此人近日来行径多诡谲，怕是被欺压多年终得了失心疯，今日迎头又见，实在倍感闹心。心道他若是个识相的，就该克己守礼，滚得越远越好。可眼下看来，这似乎是他的奢望了。
他剜了聂熙见一眼，从他身侧偏了过去。
“傅将军，聂熙见，有一事相求。”
“你一个俘虏，有什么资格——”傅良博愤愤然回头，却看见聂熙见正冲着自己屈膝下跪。
聂熙见朝自己下跪，他竟然跪下了！
傅良博忽然有种昆仑玉碎的恍惚。他不由得怔怔一笑，三分讥讽七分凉薄，聂熙见，这世间竟也还有你在意的东西呢？
他不可置信的摇了摇头又点了点。此人若不是疯了，便是真的有鬼！
傅良博一时觉得蹊跷又离奇，索性负手而立，倒要瞧瞧他聂熙见能说出什么惊人言语。
他挑了挑眉道：“我且给你一个机会，说吧。”
李少阳的头颅重重的磕下来，“我请您，求娶东追六公主。”
“什么？”傅良博眼角一跳，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求您，求娶东追六公主李少阳。”
傅良博脑袋嗡嗡，且不说他聂熙见忽然跪求自己娶亲，这求娶的对象，东追国六公主又是何人？这简直太荒谬了。他都怀疑聂熙见此刻是被夺舍了，才能讲出如此荒诞不羁的话来。
他直握紧了双手，待察觉到指甲深陷入掌心，自己的确没有在白日做梦后，才想起来回应。
他气极反笑道：“你做梦，我有心上人，才不是什么六公主李少阳！”
他难以置信的注视着跪在地上的人，“是什么理由让你今日在这里痴人说梦？”
眼前人郑重道：“因为我就是李少阳。”
傅良博吸了一口大气，直闭了眼骂道：“我看你属实是疯颠了，荣安！让巫医把人带走。”
身后聂熙见仰起头，鲜血自磕破的额角滑落下来，杜鹃泣血般的惨绝人寰。
荣安怔了怔，这样子的聂熙见，倒似修罗恶鬼般妖邪。他若真是疯了，少爷可指不定一起疯呢。
果不其然，刚将人安置在巫医处，回主营便听得内里传来一阵巨响，荣安快步前去，掀起营帘时险些被那不知名的物什砸了一脸。
好在傅良博节俭，随手丢的不过是些难以损毁的卷册，荣安轻手轻脚的收拾起来，默默放置妥当。
“疯子！你听听他都说了些什么？什么六公主，什么李少阳？我让他说出季隐芝的下落他无话可说，九年过去了如今竟指手画脚让我娶妻！他怎么敢？”
“三少爷…”荣安于一旁沏着茶，犹豫着说道：“其实说起六公主…”
眼见荣安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傅良博不禁疑惑道：“你莫非知道李少阳？”
荣安娴熟的递过一杯热茶，思索道：“西望从前，确有和东追立过婚约，那时定下的，好像就是东追的六公主，至于她是不是叫李少阳，这…属下即刻去查。”
话说回来，西望历经数年的割据分战，好不容易在傅军带领下逐渐形成一统之势，按理来说，若要名正言顺继承正统，确实也该由傅家领受这门婚事。
傅良博诧异道：“我怎么从未听人提及？”
“这…”荣安挠了挠头，“那都是数几十年前的事了，想来那六公主，现如今已三十有九，实在配不上您…傅大公子和二公子又都是痴情的主，这…一来二去满朝文武哪里敢提…”
“东追王城竟还有这样一位公主？”傅良博闻言也是暗暗一惊，按理说东追可和四分五裂的西望大不一样，好说也是个在大一统安治下稳定了上百年的地方了，一国尊贵的公主，居然因为西望政权紊乱而迟迟未曾出嫁在深宫之中被耽搁到这个年岁吗？
傅良博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与其说东追信守承诺，倒不如说是，有些蹊跷了。
“其实公主这般年纪，倒是与那聂熙见颇为般配，莫非…只是，属下似乎未曾听过，这聂熙见曾有什么心上人啊…”荣安在一旁碎碎念着。
傅良博眸光一闪，这也是他几经思虑所想到的实情，若果真如此，他聂熙见，可算是有个软肋落在他手里了。
可事实当真如此吗？他是真的有求于自己还是，的确疯了。
他摇了摇头，那可是聂熙见，与他所犯下的滔天罪孽相比，俘虏营中所受的折辱都应当算是蝇头小事了。
这样的人又哪里会轻易的疯魔了，傅良博嘴角缓缓浮现出一抹冰冷笑意，手中捏着的茶杯上倒映出一片恨不能将其捏碎的痴狂。
次日，傅良博收兵回营，在账外又看见了跪的端正的聂熙见，看来是巫医将人放了，想来他应是神思健全，并无大恙，可若他依然只说些疯言疯语搪塞，倒也不必理会。
思及此，他便权当此人是个疯的，眼也不抬径直而过。
身后传来聂熙见苦闷而干涩的嗓音。
“因为李少阳，是我的心上人。”
傅良博停了下来，驻足冷笑道：“是吗？你的心上人，凭什么要我来帮你娶！”
“季隐芝…”聂熙见紧紧攥着的双手低垂下来，仿佛放弃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因为我可以带你，去见你的心上人。”
傅良博回首，他跪坐下来，擒着聂熙见粗糙的衣领，漆黑的瞳孔似深渊燃起了焰火。
“你再说一次。”
李少阳望向他的眸中隐含悲戚，内心深处的那根弦，终于还是断了，他放弃的，也许是最后为数不多的良知吧。
“你帮我求娶李少阳，我带你前往南天仙境。”
傅良博嘴角绽出讳莫如深的笑意，聂熙见终于说出这场交易的筹码，好一个六公主李少阳，多亏她，九年了，他此刻才终于有了将聂熙见掌控在手里的真实感。
九年前，他拷问这个丧尽天良的仙门叛徒，逼问被他抛弃的季隐芝的下落，却只得到一句不卑不亢的敷衍。
他说：“仙门若无悲昭，便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也愿意相信她还活着，对吧。”
自此他守着仙门昭告，一等便是九年，可没有关于她的喜昭也没有悲昭，他的季隐芝，就这样杳无音信了整整九年。他想去南天，可终究被告知仙凡有别。没有仙骨的人去不了南天，就像没有翅膀的鸟只能仰望苍穹。
如今他终于等到聂熙见松了口，看来苍天并未绝人之路，他不禁油然而生出一阵喜悦来。
“好。”他落下一字，斩钉截铁，毫无犹豫。
聂熙见答应带他去南天了，谁知道这是真是假，但管他呢，他既答应了，便要成事，如若不成，便是将那六公主杀身成仁也要强迫于他。
思及此处，傅良博的思绪变得豁然开朗起来，他起身回营，吩咐道：“荣安，备马，随我回趟望京。”
傅家大宅，即便宅子的主人如今掌管着西望至高的权利，他们依然选择阖家住在京郊的宅子里。
院子里植了好些桑树，头戴丝巾的女子正侍弄着桑叶，架子上是摆放整齐的蚕匾，里头白白胖胖的蚕们正大口大口的吃着碎桑。
傅良博微笑颔首道：“二嫂。”
那女子抬起头来，惊喜道：“阿博，你竟回来了！”遂转身对侍女道：“快，快进屋传报一声。”
“你可算回来的巧，鲜钓上的好鱼，便宜你小子了。”傅菁宇提着竹篓从井边探出个头来，显然是刚从河边回来。
傅良博展颜一笑，“多谢二哥。”
傅菁宇无奈的摇了摇头，颇带些宠溺的意味。“你小子，快些进屋吧，父亲跟大哥都念了你好几回了。”
屋内傅砚辞正在习字，娴静如画般的女子正站在他身旁温柔磨墨。听见丫鬟的通传，他不由得搁了笔，奇道：“今日是什么风把人吹来了。”
身边女子温雅的一笑，“你不是时常念叨他，除了军营不着家吗？”
“可不，我倒是盼着他能早日成家，寻个如意娘子，如同你我一般。莫要成日里耽于军营才好。”傅砚辞将手搭在夫人虞秀微的腕上，亲昵的画面令门外的傅良博不好意思的咳了两声。
虞秀微净白的脸上泛起一阵红晕，傅砚辞却不松手，他炫耀似的握着夫人的柔夷，只教傅良博捂了眼睛。
傅菁宇搭上傅良博的肩，揶揄道：“你可看见了，这人成日里就知道秀大嫂，也不知道读的什么圣贤书，不知羞！”
两人正说笑着，身后传来傅铁犁铿锵的声音：“阿博回来啦，快让为父看看！”
伶俐的管家很快在他们面前端茶送水，屋内的丫头们谈笑着去厨房料理茶点，父子三人围坐下来，举杯欢饮以庆贺这来之不易的团圆。
“阿博啊，军中苦寒，你也不必时时待在营中嘛，你身边不是还有荣安那个孩子，我记得他出身贵族，从小所学可比你还强，有些事就放心交给人家，自己常回家看看嘛！你再看看你大哥二哥，携家带口的，一直伴在父亲身侧，多孝顺呐，还是他们两个看着令为父宽心。只有你，年纪倒也不小了，作为还跟孩子似的令为父操心。”
傅良博被好一阵唠叨说的直低下了头，只得讨好般的笑了笑。
“好了，爹，消消气，其实我这次来，也打算跟您说说，我的终身大事。”
“什么？三弟想要成家了！？”一时间，傅菁宇惊的差点摔了茶盏，傅铁犁登时眼冒星光，激动的几乎站了起来。
“好！好！好！快跟为父说说，是哪家哪户的女子，为父，为父这就去准备聘礼！”
一旁涤笔的傅砚辞却淡淡的泼了一盆凉水过来，“三弟不是从前对那位仙子情深意笃，怎如今，一夕之间竟改性了？”
傅良博正了正坐姿，严肃道：“我听闻，东追有位六公主，西望于她，是否欠了一场姻亲？”
此言一出，傅铁犁惊的呛了一声。
“你，你这是从何处听来的，陈年旧事，莫提莫提，何况咱们傅家也不一定就坐稳了这西望权首的交椅。”
傅良博听得此言，皱眉道：“确有此事？”
“那些负隅顽抗的西望旧部，莫非正是以这样的由头要挟，迟迟不愿归顺？”
席间一时无话。
傅砚辞置笔抬眸，他打量了一眼傅良博，郑重问道：“婚姻大事并非儿戏，你可想清楚了，那季隐芝呢？”
傅良博惨然不乐，“世人皆道，她已死了。”
是了，南天的仙子季隐芝，九年前于南天仙境堕入不归途，自此再无仙踪。
傅砚辞眯了眯眼，故作调侃道：“看来你是终于想通了，想通了也好，你与那季隐芝，本也算不得两情相悦。”
傅良博抿了抿唇，缄默不言。
傅铁犁没看出什么门道，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想通了好，想通了好哇。”
一旁傅菁宇悄悄挪了过去，挨着傅砚辞悄声道：“我瞧着阿博不大对劲。”
“这小子，看上去确有隐情。”
“父亲好像同意了，你我拦是不拦？”
“拦他做什么，阿博如今都什么年纪了，也是时候为自己做主，你我也切莫将他一直看做孩童才好。”
傅菁宇一脸狐疑道：“是吗？你当真这么想？”
傅砚辞讳莫如深的一笑，“当真啊，阿博要成家了，娶的还是东追公主。仔细想来，没有比这更好的婚事了。”
“老狐狸一个，不与你多言。”傅菁宇直白了他那腹黑的大哥一眼，摇着头走了。
屋内，父子四人抵足长谈，直至深夜。
翌日。
【望京-朝堂】
望京的朝霞还未染上金色，早起的朝臣们却已经三三两两的到达了殿前。
“啊！傅，傅三少爷！”立于殿门口的朝臣原本还有些惺忪，这会儿撞见傅良博，却是整个人都清醒了。
傅良博此前鲜少来朝，一时间众臣见了，皆是既惊喜又困惑。众人议论纷纷，直至开朝。
“儿臣有事启奏。”
傅铁犁颔首：“说来。”
“儿如今年方二十有八，理应成家，故今日，特请父王向东追提亲，但求迎娶东追六公主李少阳为妻。”
一时间，朝中苦于和旧部纠缠的众臣都纷纷流露出一副乐见其成的表情，而另有几人却是面露难色。众人神色纷纷，瞧着倒煞是精彩。
“少君不可！不可呀！那六公主哪里是什么少阳公主，分明已是夕阳公主！斜阳公主了！我君自有大好风华，何必理会东追旧诺。”
带头反对的老臣头发微白，一把胡子却抖的如同糠筛，他此前正欲把自家嫡女推入傅家，而今听闻傅良博要求娶他国贵女，自是不肯。
众臣听闻此言，也露出进退两难的神情。
一来，西望自傅家把持疆野，政清人和，一片生机，西望上下，不论人臣，都太渴求安定，巴不得傅家多些野心，坐稳这西望权首的王位。只是这傅家近年来一直以来忙于内政，还未曾与邻邦东追有过什么建交，致使西望各路旧部，至今仍存一丝妄念。
二来若是此时能凭姻亲取得东追王朝的认可，那诸如此等逆贼，必将丧失信念，无望翻身，倒是兵不血刃的一条绝佳妙计。
可差就差在那李少阳当年岁月蹉跎，而傅家两位公子又都英年早娶，心无二志，剩下个傅三，倒是年少未曾婚配，可偏偏年纪轻轻就落了情网，心向仙门无人不知。待他如今想通了，仍是陌上青青少年郎，但那李少阳，却真真算得上是美人迟暮了。
傅良博没理会群臣们乌泱泱的论述，单膝跪地，拱手道：“此事我意已决，望父王成全。”
傅铁犁微微颔首，笑意璀然。
对于他儿子的决定，他一向是支持的。当年对傅砚辞如此，对傅菁宇亦如此，那么，他现在既然已经贵为西望的权首，更没有理由不坚定不移的站在自己儿子一边。
他正了正衣冠，庄严起身，朗声道：
“如众卿闻见，我儿傅良博，现如今愿为西望求娶东追贵主，此实乃为国为民之良策，吾便与吾儿同往，愿携红妆十里，前往东追，求娶六公主李少阳回京！”
此言一出，群臣终是如梦初醒，他们西望的王，终将不再只是西望的王了！他将稳坐西望，遥望东追，西望再不是那个可能一夕间倾覆的飘摇王朝，它将生出根来！它将昭告天下！它将永垂不朽！
“吾王威武！”群臣们不再理会少数几个因公假私之辈，他们跪地俯首，为了长治久安的西望和那即将到来的盛世春秋。
作者有话要说： 标题（改自张爱玲-《倾城之恋》-海底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