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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中)上君尽人之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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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潦草郡主升职记
●大曜女帝漂流记
●北萧世子翻身记——“我要你成为我的矛与盾。”
●首辅大人入赘记——“我本就薄情,我要你,不过是图谋权与利。”
●沙熙新王求亲记——“你会成为我永远的盟友吗?”
●天派神使落尘记——“你是我渴望已久的神明,我怎么舍得将你玷污。”
●神秘竹马正名记——“你愿意,做我无往不利的暗刃吗?”
(十一)
我披上丝绸的外衣在地图上勾勾画画,陆沉去点燃了烛火,满屋晃动的灯火,照得这大殿恍如白昼。
“殿下若要谋权,需政位、人心,与兵权。”他递来满溢香气的酒杯,我顺着他臂膀看去,他仍半裸着上身,若隐若现的线条勾得我想要去触碰几分。
可过往与他相识,每次我的手一靠近他,我整个人不是被他按在了地图上,就是被他禁锢在书册中间许久…久到一腔情事皆诉于肌肤之上…
也罢。我接过酒杯,在地图上勾画出三个城池。
北边城,清枢,玉連关。
陆沉会意得快,“沙熙已攻破玉連关,当今女帝所派兵马不敌,北萧王驻扎的北边城势危,也无法轻易驰援,如今朝堂上分议和与主战两派。”
“殿下亦知,当今大曜并无开国之时的风调雨顺,尤其边境,民不聊生,若是全力开战,于民生无益,可若是议和…女帝势强已久,大曜低头于异邦,恐难服众。”
他深深望了我一眼,在曜京城处,画了个圈。
“而殿下所居清枢城与玉連关相近,殿下所念不过入局,可趁此机,举兵援军,举粮援民,得人心所向。只是…”
他顾虑我,没说下去。我自然知晓,当初女帝贬我去清枢时,可是对我万分限制…
我饮尽凉酒,幽幽开口,“以我当前处境,率私卫参战,名不正言不顺…”
“不过,”我抬头对他明媚一笑,“若形势千钧一发,便能名正言顺地先斩后奏了。不是吗?”
他依旧看着我,不喜不悲,微微后退半步,
“自此,微臣恭祝殿下,夙愿得偿。”
三月后。
曜京城。皇宫。金銮殿上。
百官面面相觑,陆沉面容淡如静水,我跪在大殿上,直直地望着龙椅上,远处,那青衣人轻易躲开了御卫,落在不被他人察觉的角落里。
“朕听闻,清枢救灾、玉連关灭敌,卿出力诸多,卿抗旨出城,可当真是一心为国与民啊。”
殿上女帝缓缓踱步,最后立于阶边,阴沉地斜睨着我,眼中锋芒毕露,似乎欲将我抽筋剥骨。
好歹血缘之亲,我做了多么大逆不道的事啊,这么恨我?
哦~她不悦之人在她眼皮底下那么多年,她以为连打架都不会的我安分守己,却不知我何时偷学了武艺,现如今还在战场上立了大功…关于怎么处理我这件事,她大概很恼。
我仍是不卑不亢地回以目光,“陛下过誉。如今大曜飘摇风雨,大曜百姓皆需为吾族群出力,臣妹作为大曜的郡主,受朝廷俸禄,自当尽力。”
女帝十分烦躁地摆摆手,转身倚回了龙椅,金龙随她衣摆舞动,“漂亮话到这儿就够了。说吧,你想要什么封赏?”
“臣妹自清枢始,救灾参战,虽为国为民,但,到底违背了圣意。臣妹惜命得很,如此,只求皇姐,赦免臣妹此次抗旨,搁置臣妹与首辅联亲一事,并准臣妹继续为国效力,不退沙熙势不还。”
我卑躬屈膝,五体投地。
“仅此而已?别无他求?”
“仅此而已。别无他求。”
大约是见我这么拼命只是为了解除婚约,女帝愁眉倏地舒展开来,“好。虽卿父母罪孽深重,但既然卿淡泊名利,那朕就撤了你头上永不出清枢的桎梏,赐卿为清枢将军,望卿莫要辜负朕之所托,毕竟卿今日与昨日之别,不过是朕,一念之间。”
女帝眸色安然,散逸的笑意淡而轻,却压得人生出几丝沉重来。
罪孽深重…呵…上位者书写的历史。
她是在警告我,若我有半分不安分,她能转瞬之间使我,灰飞烟灭。
“至于联亲一事,君无戏言,且看卿能为我大曜,效力至何种地步了。”
“微臣,谢主隆恩。”
我拜服于她身前。
第一次。亦是最后一次。
(十二)
书话斋一如既往地人声鼎沸,说书先生掐着手里单薄的书册,在台子上转了几转,最终,开了尊口:“都道清枢城那位郡主,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这说书先生聊了这么久的政事密辛,怎么还没被抓起来?
“曜军被困之际,郡主一身戎装单枪匹马,如那迅捷的雷闪,撕开敌军围困的缺口,给我军以喘息之机,随后清枢援军赶来,不过百人,但个顶个的高手,虽局势仍不大好,但郡主护得我大曜男儿,平安归了城…”
说书先生说着卷起袖管,擦去淌下的几滴水泽,不知是热泪还是热汗。
其实,迅捷的是马,不是我。厉害的是夏鸣星支援我的暗卫和我私底下养的高手护卫,也不是我。
这夸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我恍惚想起三月前。
首辅府夜深人静时,我秘密离开。行经密林之中,我的烈马被人一箭射穿,自马匹上跌落之前,一人踏着轻巧的步伐,将我拦腰带起,轻轻落在地上。
“阿星?”我惊喜地看着这黑绸斗笠下的眼睛。
“阿姊无事。太好了,太好了。”他害怕地将我抱住,用尽了全力似的,再也不肯放手。
他知道是我。他也知道我自己也可以平安落地。他也知道马是无辜的。
但…
“你怪我吗?”我蹭了蹭他的脖湾,轻轻问。
他温柔地抚着我的双肩,“不怪。只怪我自己,不能保护你。”
我踮起脚,轻轻在他唇上一点,“我们谁都不怪好不好,能再见到你,就很开心了。不过…”
“不过什么?”他的眼睛在月色下,亮晶晶的。
“你打死了我的马…现下只能,你亲自送我去沙熙了。”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随后笑意爬上脸颊,“好。不论你要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此生少有的几次,我生出了…愧疚之心。
(十三)
沙熙常年困于寒冬之中,此行之谋还未道尽,滚烫的烈酒便失了热意,沙熙王张狂地笑着,帐篷外冰棱落地的一瞬间,卫兵齐齐涌在我身旁,无数的刀枪对准我的咽喉。
我举杯,烈酒饮下,沙熙王满意地点头。但刀枪未后撤半分。
我听到自己自喉管轻笑出声,捏了细凉的使臣腔调说,“大王所求,不过是不再向大曜俯首称臣,不再交岁贡,纳新粮。”
“而我所求,大曜平和昌盛,与沙熙和睦相处,百姓富足平和,共享盛世。”
“可本王听闻,清枢城的郡主,可是十多年不曾离开过清枢城了。如今谋天下大事,是一心为民,还是…一心为己?你不在朝野,你手中可用之力,又真能助本王实现所愿?本王与你合作,胜算又有几分?”
一头明亮银发的沙熙王裹着灰亮的貂绒大氅,面上为难得很,手中却是恣意地甩着酒杯,一双鹰隼般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我。我如同失了族群的羔羊,落在狼群中,被人虎视眈眈。
我直了直身躯,笑着回话,“我想胸怀天下之人,自然不会被一城束缚。更何况大王并非与我合作,只是如此时局,给两国百姓,留着生存的后路罢了。”
“郡主,好胆识啊。”他张开大步向我走来,板正的身躯在我面前倾斜,他向我伸出了手,“怎么办,本王要对郡主一见钟情了。”
“那自然荣幸。”我福了福身。
他收回手,恣意张狂地笑着,抽出了腰上的弯刀,“就将本王从不离身的佩刀赠予郡主,算是本王的承诺。”
“那我的承诺便是…”
我自名录册子上撕下一张薄纸,起笔勾勒,落笔成纹。
沙熙王静静等着,直至我停笔成画,印鉴落下我大红的名姓。
沙熙王仰天大笑,“得郡主墨宝自当珍藏。本王静待与郡主约定达成的那天。”
清枢城上。
“阿姊与那沙熙王…”夏鸣星欲言又止。
我毫不避讳地开口,“三年之约。三年之内,若我能将他阻至玉連关外,他退兵并再不起异心,如约交贡,三年后,大曜与沙熙平等互通。”
夏鸣星疑惑地问:“他会守约吗?”
我笑了笑,“龙凤之相,安能居于人下?”
他会意地点头。
他知道我说的不只是沙熙王。
边境求援的战报往往会发往曜京、北城等处,今日还多个发往清枢城的。
看来是安插的人手起了作用。
我骑上战马赶赴沙场,不论沙熙王是真心亦或假意,此战,我必须胜。
而我也确实胜了。
书话斋的说书人讲着那一战的故事,我也因那一战,入了棋局。
嘈杂的书话斋唤回了我的思绪。
说书人还在慷慨激昂,台下听众中忽地落下一声苍哑:“老朽曾见过那位郡主。”
老者咳了两声,在众人热切的目光中,继续说了下去,“不愧是大曜皇室,郡主与陛下的容貌颇为相似,郡主花信年华,亦有陛下当年征战沙场之姿,实乃我大曜之幸啊。”
见过我…我折扇起手,挡了半张脸,匆匆上了书话斋二楼。
说书人仍在滔滔不绝地讲我的功绩,可…漂亮话只说在台面上,说不定,我只是不想嫁给首辅呢。
我一边啃着花生米,一边清茶在手,远远望了望青衣人的方向。
这么久了,他真的一直离我不近亦不远。
真是听话啊。
“公子,”焦急赶来的管事佝着腰递上兵符,衣袖慌张地擦着汗,气息还未平稳,便慌忙叮嘱我,“公子以前从未上过战场,此后领了陛下给的兵,一定要小心行事,老爷夫人也定会保佑您的。”
“放心吧。”我想了想又补一句,“我赚的钱还没花,不能死得那么早。”
“容老奴多嘴,公子何苦如此呢?”管事长叹一声。
我知晓他说的是什么。
跑都跑了,又折回来,还揽了个一不小心要搭上性命的活儿,这辈子都甩不掉。
可…受人掣肘之人,又能有多少选择。
我只当我是个任人宰割的命,“她手中可用将军不多,一个能打仗的人可比一个只能和亲的废物郡主强多了。”
“如此我…起码,能自由一点。”甘甜的清茶今日饮下做结,入了军,就得拼命了。
管事又是一叹,也不再做声,默默跟我身后。
“想来,大曜继承人之位空悬许久,朝堂局势变幻莫测,如今看来,兴许会再出个女帝也未可知。传言说,天定的君王即位之时,上天会降下旨意,大曜如今内忧外患,若是上天指点迷津,定能使我大曜,千秋万代。”
离开书话楼时,听到说书人最后一段话,我仰头看了天。
风雨将至。
(十四)
两年。风餐露宿。
退沙熙,签合约。
如我所料,会有杀手夜袭于我。可我没想到,那会是合约落成那日,班师回朝的前一夜。
边境的两年,夏鸣星在‘月鸣’与沙场两头奔波,疲累许久。今晚月明星稀,我本是摆了酒宴,特意请他吃酒。
落座当时,密密麻麻的杀手将我府邸围堵。可惜我恰好遣了暗卫休假…
我抽出长剑,缓缓向屋外走去,夏鸣星将我按在厢房一侧的长琴旁,对我咧嘴一笑,“阿姊的琴声,好多年没有听过了。”
“我今天想听,可以吗?”
我像是被他蛊惑了一般,手指不由自主抚上琴端,“好。但…”
他竖起手指,噤声在唇吻上,对我明媚一笑。
琴音不停,刀剑不停。
殿外刀剑声不绝于耳,我这两年握惯了武器的手生疏地回忆着一个又一个的曲调。
满地血污,阴云遮蔽银月,大雨落下。他回眸向我,长剑收入剑鞘,血渍在他脸上留下痕迹。
我们二人在屋宇中,听着外边惊雷落雨,冲刷这一地的罪恶与阴谋。
“阿姊…”
“弄疼你了吗?”我停下为他擦药的手,轻轻吹了吹伤口。
他想问的,应是多年前我对他的承诺。
可是他知道我在骗他,所以他立马换了问题。
他摇摇头,“没事。我只是想问,你何时回曜京?”
“过两日吧,总得整理下线索,告诉陛下我遇刺之事。”我轻描淡写地说着。
若是隐忍不发,倒是会让女帝更加忌惮于我。
“是么…”他沉寂了片刻。
烛火在屋宇中勾勒出模糊阴影,我终于替他包扎好了伤口。
这些年他,已留下许多无法祛除的疤痕。
当年胖乎乎的领主,如今挺拔地坐在我身前,我看着他一身的‘勋章’,情不自禁地吻了上去。
他脊背一僵,转身如狼一般将我扑倒,我挣扎了几下,才按压住他欲裂的伤口,长出了一口气。
“小心,你的伤…”
他没有立马回话,宛如夜狼一般轻轻嗅着我的脖颈,幽绿恍惚鬼火的眼眸下,周遭黯然失色。这次,轮到我身躯僵直了。
“我可以用它,来兑换我想要的吗?”他拿出我的香包,一字一顿地说着。
一双祖母绿般的眼瞳,宛如邪魅。
胸腔跳动如鼓,我被勾引得说不出话来,微微颔首。
“我想要你,阿姊。”他说。
“好。”我答。
…我倒也不是特意…选一个有张红木大床的厢房,作为邀他吃酒的场所的。
(十五)
我好不容易安抚夏鸣星暂时回了‘月鸣’。
不知为何,今日那青衣人不再远远看着,而是落入了我的小院。
春风难得眷顾清枢,在我的小院开出娇黄的花朵。我趁着还未启程,再给这好不容易积累了开花干劲的小花园,浇水施肥。
“你到底…何时才会说出你的愿望?”他在我身后,淡然地开了口。
不愠不火,却平白让人觉得,他是生了气的。
“怎么?这才几年,你便等不及了?”我笑问,依旧埋首种着新芽。
“…”
“再等一段时间吧。”我碰着陶罐,走到他身边,牵起他的手。
他修长的手指如玉如竹,与他这个人一般,美得不可方物。
而我…
我放下了他的手,从容绕过他,步步缓句句缓地说着:
“我要的,不光是文与武,还有阴与阳。‘月鸣’为阴,而你——为阳。”
“我知道,你并非人类。大曜礼敬上天,我要你,在我需要之时,成为大曜的图腾,百姓眼中的神明。”
“然后,代表神明,宣布你的正统?”他冷冷接话。
我笑而不语。
既然都知道,何苦还要来问我呢?
“如果你想要做皇帝,你大可以直接告诉我,我会…”
他成功止住了我的步子,我回头,遥遥望向他,“会什么?逆天改命?你觉得我需要吗?”
“这大曜的天下,我会用我自己的手,亲自得到。”
“你问我愿望,不过是,想实现我的愿望,然后获得自由罢了。我现在给你一个期限,三个月,届时,你将恢复自由。”
他急匆匆上前攥住我的手腕,“可是你说过,你知道我爱你。”
“可是,齐司礼,为什么呢?你为什么会爱我呢?为什么是我呢?”我的目光渐渐上划,我扯出笑脸,从不曾这般坦然。
听到我的问话,他愣住了。
他像是缺了什么,从我这里也得不到答案。
“呵呵,爱这东西啊——”我仰头看着他,缓缓将手抽出,“若我得到这天下,天下都会爱我,你觉得我会缺一个你的爱吗?你觉得我会轻易要一个不明所以的爱吗?”
他鎏金的眼眸仿佛浸入弥漫的黑夜中,像是失了生机一般,他现在日光下,虽生犹死。
我的心不知为何抽痛着。
曜京城外。
一顶黑红的轿子似是等了我许久。我勒马停驻,小厮慌忙行礼退去,风吹动轿帘,却没能将其掀开,让我看到那个面孔。
“两年不见,殿下可还安好?”
他低沉的音色,熟悉得一如往常。
我笑回,“本将军一切都好。大人此番将我拦在此地,是想让我未入京,就得一个勾连朝臣的罪名吗?”
“微臣不敢。微臣只是觉得,殿下此时入了京,往后殿下与微臣便相隔如云泥了,微臣不由自主便想于此处,候着殿下。”
“或许,不会呢?”不会相隔许多。
他沉默了一下,清风再次吹过轿帘,我不知他为何始终不愿出来见我。
“微臣已布好此局,只待殿下亲手开启,殿下所愿的朝堂。”
“多谢大人。”我笑着勒紧了缰绳,战马嘶鸣,漆黑的战袍被长风卷起,我转身再看向他,“陆沉,你想要的,我能给对吧。”
轿中落下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我已知晓答案。
“殿下。”
“珍重。”
(十六)
朝堂上,论功行赏。
夜宴中,女帝举杯相敬,首辅居于下位,二人端正看向我。
“爱卿御敌有功,这一杯,是朕代大曜敬你。”
不过两年时光,岁月便爬上了我这皇姐的眼角脸侧,留下斑驳的痕迹。
我举杯回敬,看着这璀璨的琉璃樽,却没有兴致饮下半口。
她笑意温婉,也不催促于我,只是轻轻抚掌,成排的内侍端着华美的都承盘,金丝牡丹纹的丝绸帕子昭示所承物的珍惜。
“往后无战事,卿当居首功,赏卿良田万亩,准卿回乡颐养,只一点,卿不可私自参与政论,此生安分守己,朕会保你荣华。”
我亦以笑意回敬与她,“如果臣抗旨呢?”
她微微一笑,“还有一条路,交兵权,依当年赐婚之旨,嫁与首辅,可得一朝堂之位,于社稷中安身立命。”
但,外嫁之人,便再与大统无缘。
陆沉的眸色似乎闪出了光芒,又似乎,是我看错了。
我缓缓抬起头,端看向女帝和煦的脸色,不置可否。
此宴果真为,释兵权…
半晌,我自华美的席间起身,上前一揖。
“陛下所言,皆非臣之愿。臣所求,只有陛下能给,只是不知,陛下肯不肯割爱了。”
我昂首挺胸,与她四目相对。
她终于收起了端了许久的笑意。
“那就莫怪朕不顾及往日情分了。”
我笑了。
我的贴身侍卫长剑砍碎了琉璃樽,酒液在银剑上留下黑色的污痕。
这一夜,我没有离开皇宫。
御林军将我团团围住,而我的暗卫,围住了整个皇宫。迟来的文武官员还未搞清楚状况便已跪了满宫,重兵在手的大臣发信号请兵入曜京城救驾,被我的暗卫斩首于当下。
厮杀在即。
女帝仍于高位之上,目光寒凉地将阶下望着。
直到我的暗卫制服了御林军,我的军队把控了整个皇宫,她这天恩眷顾之人才一步一缓,走到了我面前。
“皇妹既走到此步,自然是知道绝无回头路了。”
我抬眸一笑,“皇姐多年来数次对我痛下杀手时,想必能料到今夜如此,绝非臣妹本意吧。”
她眸色一凛。
我仍持着那笑脸,抬脚背对她几步。寒凉的长剑在我手中落下寒光,映衬出官员们的颤抖形象。
我摆出惋惜的姿态,对着围成堆的大臣开了口,升高了腔调,“本将军戍守边关许久,如今得胜归朝,陛下却要一杯毒酒赐死本将军。俗话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若君非君,臣又何须殒命?”
“大逆不道之人随意编排圣上,怎地,将军认为我等会屈服于你淫威之下?”
“我等为人臣子,恪守孝悌忠信,知何可为,何可不为,你这逆臣,未免太小看我等了。”
“…”
吵死了。
这些还未来得及替换掉的朝臣,吵死了。
被暗卫牢牢把控的群臣中,一老者颤巍巍上前,“将军何苦如此,现如今百官多属意于将军继承大统,将军如今谋逆,自是大逆不道,如何面对大曜黎民百姓。”
属意于我…若不是排兵布局,又有几人记得我这个人呢?
我向这位老臣微微一揖,示意暗卫上前搀扶着他,“阁老此言差矣。本将军意不在皇位,而在黎民。大曜风云几百年,几度强盛而如今势弱,除时局外,陛下该当首罪。古言无能者当让贤,陛下才尽,这大曜河山,自当由能者接手。”
“更何况,先皇在上,若陛下这大位得来的本就名不正言不顺,那本将军,自然不是谋逆了。”
堂下一时一片死寂。没人敢说半句话,没人敢去做那只出头的鸟儿,这名利场上的烈焰一旦烧着自己,一不小心,便是一个万劫不复。
但如果,这非逆境的烈焰,而是顺水推舟的那条溪流呢?
我翻出名录册子,在册子暗格处,寻出金龙做纹的诏书,“此乃先皇遗诏,请阁老明验。”我恭敬递上诏书。
“先皇属意皇三子承继大统,而绝非当初的皇六女,如今的女帝。当年遗诏并非遗失,六皇女意外得知太子人选,便暗中陷害其他皇子皇女,最终,谋得皇权。我父清枢郡王意外取得遗诏,奈何曜京城已落入贼人之手,我父不得不离京远赴清枢。”
我起身走向女帝,恍然与恼怒在她面容上精彩纷呈,可她不愧是她,我每向前一步,她都会接受这境遇一分。
直到我走到她面前,她收拾好颜色,冷笑一声,“朕登基二十年,惩奸佞,正河山,勤政爱民,大曜积弊已久,也是在朕的治理下才能有如此起色。皇妹不过五服之外,难不成能替后世万代,定朕之罪么?”
“五服之外确实不可。但本将军,前半生虽为清枢郡王嫡女,但最初来到这世间的身份是先皇第十女。先皇定不愿大曜万好江山落入为非作歹残害手足之人手中,作为先皇仅剩的血脉,本将军自然有义务替先皇,平整朝堂。”
死寂许久的大臣们终于私下窃窃开来。
“你说你是先皇亲女,可有凭证?”大理寺卿手持笏板更上前一步,“天下皆知二十年前夺嫡之乱,当年宫中之人现皆殒命,又有谁能证明你所言非虚?”
“倒也确实有,”那位阁老缓缓开口,“十皇女当年降生,便是前首辅陆大人的夫人亲自接生的。”
我看向陆沉。
他缓缓起身,捧着那日束缚我的红绳。
红绳之中,此时捆绑的是一只绣了凤凰的幼儿襁褓。
“此乃,贵妃娘娘为十皇女亲手所制,当初我母亲亲手将这襁褓换下,亲手将十皇女殿下与成为清枢郡王夫人的贵妃娘娘,送出了皇宫。”
陆沉捧着襁褓,跪在我面前,“殿下,陆家之责,至此为结。”
我越过他看向女帝,“皇姐,这大曜天下,是时候由臣妹,接手了。”
那位阁老轻叹一声,在侍卫的搀扶下,拜在我身前,大臣们也纷纷跪下,“臣,叩见殿下。”
次日朝会,女帝未曾上朝,内侍在朝堂上宣布女帝病危,清枢大将军,即先皇失踪多年的十皇女,代政。
文武百官,无一人异议。
(十七)
安和殿,墨一般黑的夜里,没有燃起半根蜡烛。
我那皇姐已在此地,“养病”数日。
我的耐心不够多,于是我披了一身凉意来到此处,持着火折子捏来蜡炬,一根一根地点亮。
她瘫在龙椅之上,即便我已点燃了大半个屋子的烛火,她都不曾看我一眼。她从不正眼看待之人却将她囚困于此,想来,她一定很生气吧。
我心情大好,便说些故事予她听,“皇姐至今不敢立下继承人,是没有合适的人选,还是…害怕定下继承人,那人便会成为众矢之的呢?”
我穿透火光看向她,「像你的大儿子一样,在你藏起立嫡诏书时,他就被人暗杀于亲王府。」
她死潭一般的眼眸终于有了流动的痕迹,先是震惊,而后愤怒,继而无力,“原来是你。”
半晌,她了悟似的喃喃,“果然是你。你离朝多年,却暗地里勾结首辅替换掉朝中担任要职的人手,暗自经营人心,朕竟然没有半点觉察…”
“…好筹谋啊!”她释然般,终于看向我。
“皇姐当年为图皇位屠尽血肉骨亲,颠覆王朝根基,我这小小手段,自然比不过。”我终是点燃最后一根,整个安和殿此刻,只因我而光亮。
她自嘲地笑了,一双眼睛虽缀着岁月的纹路,却因她的骄傲,仍如利刃,“可朕还是心软放了你。若是你再早生个二十年,当年夺嫡之时,朕定不会心慈手软。”
“你心软?”我终于没有忍住,丢下燃着的火折子,放声大笑,“好一个心软啊,当年父亲征战夷兰时,皇姐便将我与母亲接入宫中为质,若不是我父母亲放弃所有名利地位除名宗族,保我一命,恐怕我如今,早已是孤魂野鬼。好一个心软啊。”
“更何况,即便我晚生了二十年,与你相争的亦是我,最重要的是,最后的胜者,是我。”我上前与她相距不过半步,逼迫她直视我。
她知自己已用尽全力,无能为力,于是弯起眼角,笑得令人厌恶,“你果真,最像父皇了。”
“逼你离开皇宫,是朕忌惮于你,亦是母后忌惮你母亲。那远亲的皇叔果然深情,情愿辞去爵位也要保你母女安康。”
我忍无可忍,拔出长剑落在她肩头,“你不配提我父亲。”
若不是理智仍留在身躯,我只怕会一剑穿透此人,告慰我那父亲的,在天之灵。
岁月掩盖不住她天之骄女的傲骨,她冷哼一句,无畏地闭上双眼,“哼,你也早知道他并非你生父,却护你诸多。甚至最后,亲自踏上朕为他设下的死路…”
十五岁那年,受封清枢郡主;十五岁那年,父亲沙场殉国、母亲被冤惨死;十五岁那年,我被齐司礼救于山崖下,被禁足于清枢城。
岁月仿佛画册成录,一幕幕在我眼前回放,我提剑重重划开画册,一剑刺穿了女帝的左肩,帝王之血涌出,大仇当报的感觉,令人快意极了。
可她最后的目光,非悔非怨,而是挑衅。
女帝轻轻拭去了自己嘴角鲜血,“可纵使他全力助你安稳一生,你果然还是流着嫡皇血脉的人,势必会在名为天下之棋局上厮杀。”
就算我本无意相争,可已被逼无路。
我抽出长剑,暗红的血溅在灿金的龙椅上,灼人的金,刺眼的红。
“朕,败了。既然你谋求至此,这千疮百孔的大曜,便交予你了。可莫要让朕失望。”
我咬紧牙,最后对她说着,“皇姐放心,我不会让百姓失望。”
她笑了,说不清这笑中是释然还是得逞。
她倒下去那一刻,龙椅轰然碎裂,以金作饰的玉玺在焮天铄地的火光中熠熠生辉。我拿起它,走出安和殿,这浓烟滚滚的大殿,此后再无生机。
登基大典那日,晴空万里,我身披锦簇龙腾的衣袍,头戴金玉十二冕旒,受百官礼敬,得万民朝拜。
为了这一日,我筹谋了十年。
自十五岁那年女帝派人几乎取我性命,至今,已有十多年了。
十年时光,足以让一个一无所有任人宰割的小人物,成长为一国之帝,该是时局造就,还是上天恩赏?我想不通。
我只愿,苍生安宁,在我手中的大曜,国泰民安,再无纷争。
礼官唱词后,万里无云的天空突然出现七彩祥云,自祥云之上,缓缓落下青衣白袍的仙人,他金眸剔透,白发束于金冠之中,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不曾分予世间之人,只紧紧落在我身上。
跪拜许久的礼官慌慌张张起身大唱:“今,新皇登基,乃我大曜之幸。上天亦恩宠大曜,特赐下神使,辅佐当今圣上,我大曜必定百世昌荣。”
“众民平身,”我上前一步,“朕今日登基,往后必当勤政爱民,不辜负百姓与上天所期…”
齐司礼看了我许久,终于转身,与我看向台下千万黎民。
他用仙术在我耳畔说着,“我来,只为你。”
是么?
那便为我,爱这天下吧。
(十八)
大漠孤烟,长河落日。
月出天山,云海苍茫。
北城的景致萧瑟却傲然,我立在城楼最高处,无边际的压迫感几乎将我吞噬。我转身,偌大的边境之城在这大漠天山之中,亦渺小得令人生颤。
“陛下。”
我寻的人,唤我回头。
“你来了。”我的手轻放在他伸出的手上。
“你变了许多。”萧逸说。
他与我并肩而立在这高墙之上,我笑着看向他,“但如今,我是自由的。两年时间,沙熙兵败退守,朝堂暗涌纷争,渠戎进攻不停,身处大曜,总是要以变化应对变化的。”
我拿起他的手,轻轻置于侧脸,“更何况,夺权之人,有几个手是干净的?”
他依旧是那副自信坦然的样子,那沐浴在日光中,令我十分艳羡的样子。
兴许是我此刻看向他的眼神太过孤单,他轻柔地抽回手时,还温和地将我拢在怀中,“陛下,我既然答应了要帮你,便不会反悔。不论你是何身份地位,不论你与谁成敌,我始终向你。”
始终向我…
勾旋的飞鸟略过风沙,滋养出一地响亮的长鸣,我抱住萧逸的脖子,繁复的帝王衣裙随我垫脚的动作向上攀附,我吻了他微低的额头,指尖在他苍绿的眼侧滑动,我轻轻问他:
“即便我知卿用心如日月,却依然误卿风月?”
我怕呼啸的沙石掩盖住我的声响,怕他看不到我这一番示弱…
他捧起我的脸,“我心似流水,花不眷水,水自会恋花。”
“好。萧逸…”我用他喜欢看到的笑容回他,“…我可能不光想要你的爱,还想要你的忠。我要你成为我的矛与盾。”
“微臣,领命。”
我看向远方。
大曜与戎渠,必有一战。
大曜将不惜一切,只为取胜。
(十九)
捷报传来得快,近日的朝局,在我手中愈发牢固。
借大胜之机,我在宫中大摆筵席,欢庆胜利的同时,笼络人心。
借‘授君以权’而成为大曜国师的齐司礼借口醒酒,便匆匆离了席,我循着月色去寻他,盛放的花园中,他一个人在皎洁的月光下,孤独而落寞。
我本想上前去,却有人比我还早就走到月光下。
“神使好雅兴。如今时节,御花园万花欲娇艳,是赏花的好时候。”
是陆沉。
“首辅大人,不也是在赏花吗?”
陆沉轻笑了笑。
“这花,首辅大人已赏过无数个日夜,想来花同人相似,总需要些新的观赏者。”
“花绝非喜新厌旧的庸俗之辈。旧的观赏者亦得花的青睐,反而新的观赏者,未必能懂花之所求…”
他们两个在说什么?花儿哪懂观赏者啊。多半他们也是醉得很了。
我扶着假山自阴影中挪出,月光落下,已看不出身上金玉原本的色彩,我瞄了瞄一身白衣的齐司礼,远远回想起,初见时,他亦是这样遗世独立。
“陛下。”是陆沉先发现了我。
“夜色凉,陛下怎地也不多披件衣裳?”他急促地走到我面前,急促地伸出手,却只是替我轻拢了拢花钿上碎下的发。
“可要微臣陪侍?”陆沉问。小心翼翼地,生怕我会拒绝似的。
我摆摆手,“夜深了,首辅还是早些回去歇息。”
“微臣遵命。”陆沉躬身行礼,眼中阴翳层生。
他最后看了眼齐司礼,转身微笑退去。
我看不懂他这笑意为何。
我蹒跚着去寻齐司礼,路有不稳,径直撞进了他的怀里,温香酥软,我下意识向上攀爬,去寻那令人舒适的气息。
突然,他整个人都变得怪怪的。
“陛下,你醉了。”
他拢住我腰身,虚虚一提,便将我打横抱起,大步流星地朝着寝宫走去。
我靠在他肩头,浑浑噩噩地嗅着白檀香的气味,一股凉风吹过,我扭过他的脖子,隔着他的衣饰,狠狠咬了一口。
他的脚步滞了一瞬,而后又是从容而稳健。
我的衣裙随他的动作荡过红墙绿瓦,掠过青树紫花,沾上瑠天泉的清冽,还残留着桃花醉的香郁,燥热涌上脸颊,我解开了外衣,轻纱缓缓坠地,他的呼吸变得愈发急促。
似乎他的白发之上,涌出了耳朵绒耳一样的物什。
我抬头看,今夜果然月圆如盘。
“怎么?齐司礼?你怕我吗?”我笑着,环住他的脖子,轻轻舔上方才咬出的血珠,直到血不再外涌,他整个人泛着桃红。
此时正于寝宫之外。二楼的风景绝佳,我近日就宿在此处。齐司礼没有说话,抱着我急匆匆地经过长栏,长栏上,一眼就能看到远处景致,美不胜收。
入内前,我挣扎着从他身上翻下来,他也不抗拒,只在我站定后,匆忙地将我撞在门上,急急地向下寻着什么。
我伸手挡住了他的唇。他眼中全是不解。可能因为是我先点燃了妖火,却只是静静看着,不闻不问吧。
“三月之期已至,你也已替我做了一件事。以你的能力,若想离开,无人可拦。那你为何还要留下?”
他像是突然卸了力气,又像是在逃避,垂首留下一句“陛下,请安歇”便要离开。
我心口像是有什么抓挠着,万般难受,便迫不及待想要留住他。我强扭过他的脸,强迫他原地不动,直视于我,“我也不用你做什么,我只要你看着我,一直看着我,不论我拥有多少个别人,你都要一直在我身边,看着我。”
“你就这样…对待我吗?”齐司礼宛如神祇的面容不曾改变,我却看到他那双无比动人的金眸,由情动变作苦涩。
我挑起他的下颌,轻轻靠近又停在他眼角,“你忘了,齐,我们是合作关系,我可以与这世上任何男人有关系,唯独与你,不可以。”
我看到他眸中独我一个,“你可是…我不愿玷污的神明啊。”
“我是你祈愿许久迎来的神明,自然只为你爱这天下。可你…却这样背离我,我真的比不过其他人?”
我捏着他的脸,那白皙如月温和如流水的肌肤,那般令人畅快,我靠近他半寸,伸手紧紧攥住他身前飘带。我带着他一起,看向这高楼之下,大曜万里江山。
凉风吹动我散乱的长发,我看着我的手臂向前晃动,最终,指向远方,“我没有背离你。你是这天下的一员,而我,要这天下。”
他离去前,为熟睡的我掖紧了被角。
他离去后,我睁开了眼睛。
“我曾经渴望神明将我拯救。”
“然后神明来到我身边,给我爱,却又将我抛弃。”
“从那之后,我就不再会只给一个人爱了。世上爱吾者众多,吾之爱亦可众多。”
可惜这些话,我的神明不能听到了。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