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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下)飞鸟尽,良弓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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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薄情无爱之人…
遇上最深情的人们…
(二十)
我半卧在寝宫,几人高的折子落在眼前,我反复批阅,终于有了片刻闲暇。
“这些年,反对朕的声音消失了许多。”我道。
齐司礼默默为杯中花蜜加了添了许多红枣,末了将玉杯塞入我手中时,刻意捏了捏,“陛下切忌大意。先帝诸子女联动了江湖势力,可朝廷一向难插手江湖诸事,若不妥当处置,恐反抗激增。”
“手中握刀,与他人相争时锋利,闲暇时,易伤己。对吗?”我饮下花蜜。齐司礼缄默无言。
“替我向外送个信吧,齐。”
“给…‘月鸣’?”他问。
我笑了笑。他当真懂我。
“是啊。我曾经答应要在一切结束时,与阿星一起离开的。可是我已经走不掉了,起码,还他自由…”
“…在他替我做最后一件事后。”
齐司礼消失在眼前。
我拿出那枚香包,细细看了许久,丢入了炭盆。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近些时日,暑热得很,我称病不朝不见,带着齐司礼和我的暗卫,偷偷去了避暑的山庄。
这山庄在靠近山顶的地方,阴凉得很,地势也险要得紧,若想登山,则必须沿着半山腰那条栈道。考虑再三,齐司礼遣了暗卫暗中守在山下,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能上山。
夜色来临时,我调笑他是不是要将我私藏起来,他红了耳尖向我走来,一条黑绸软软地蒙了我的眼睛,他抱起我,稳稳地停在似有光的地方。
清冽的香气围绕鼻尖,他拈起我的长发,檀香木的梳子穿过发丝落成花髻,我亦伸手握住他的发,贴近我的脸,这凉意温顺舒滑。
“前边是…优昙?”我问。
我扯下黑绸,看到他点点头。
而他身后,是灿烂成月宫的优昙花海。
“真美啊。”我感叹道。
“摇曳珠幢翠带长,等人的时候,不妨看一看优昙花开。”他择一盛放的优昙,缀在我发髻上。
他似乎用了法术,我透过铜镜去看,那朵昙花开了许久未败。
我笑着看他,“你是怕我等人的时候太孤单,还是你觉得,我这样的人在你看来,像优昙一样短暂?”
“你的人生不会短暂,我不会让你短暂。”他斩钉截铁地握住我的手。
“是么…”我喃喃一句。
“…可不败的花,就不美了。没人会怜惜她的花期,她亦会困顿在不败中。”我仰头看他。
他叹了口气,“如果花希望有开败的那天,我会让她心想事成。”
我满意地靠在他怀中,直至月已高悬,清风不短。
杀手行动的最好时机便是月黑风高时。
那一日,齐司礼因公事离开许久。
深夜孤寂,我灭掉了所有光芒,光着脚,独自一人徘徊在山庄,最华丽的宫殿中。
我披了青绿的纱衣,衣摆拖在地上,带上木刻的面具,将面容掩藏在黑暗中,脚步轻轻,我似舞似跑地流连在清风中。
有人落地的时候,我听到了声响。
我继续向前,翻出了自清枢带来的长琴。
背后,脚步声越来越近。
我跪坐于长琴前,单手抚弦——
——单手执刃。
来人长剑落下时,我按下曲调,匕首将长剑与我脖颈隔开半寸,齐司礼为我梳的发髻轰然散乱。
身后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一僵,“你…”
短刀对长剑,常有劣势,但我熟悉他的一招一式,应对起来,却是我占上风。
或者,他已经认出了我,于是,我步步逼他出招,他步步后退护我。
我匕首勾动长剑,倒向黑纱帐的同时,我抓住那人的衣领,惊得绣了龙纹的床帷轻轻晃动。
长剑的主人反应极快,才将那长剑错开我的脸,钉入床板,而我的匕首,堪堪比在他脖颈处,我顺势扯下面具,对着他微微一笑:
“阿星。”
“为什么…会是你?”他荧绿的眼眸闪过震惊迷茫,直至此时的惊恐。
我勾唇一笑。
“你不是…早就知道原因了吗?”
他愣住了。
“原来阿姊,想要我的命啊。”他自嘲地笑了。
“那我给你。”
…
『我仍是向往自由之人。阿星,再替我杀一个人,若你成功,这朝堂便再与你我无关。我们去浪迹天涯,只有你我。』
夏鸣星知道我在骗他。但他还是来了。
是想戳穿我的谎言,还是想赌一把…赌我这次会选他?
可他大概没想到,他的目标会是我。
暗卫落了满屋,他手持长剑,被我逼至栈道上。
他丢开他的佩剑,纵身一跃。
那一瞬间,我想到了边境的那两年。
我们一同在沙场厮杀,他为我挡下一次又一次敌军的进攻,血肉模糊的身躯将我紧紧拥抱。我们在清枢城,为大军选购冬衣,他捧着毛绒绒的白团子轻轻蹭我的脸。
大胜之时,我吻着他的伤口,与他亲近…
分别后,他次次为我入险地,次次为我斩去怨怼于我之人…
我发了疯似的往前,跳崖之前,我被突然出现的齐司礼紧紧拢住,“你说你要亲自了结,早知道你会如此,我便替你动手!”
“不。你不可以替我。绝对不可以。”我从喉管中逼出声响。
你不可以为我想要的权,替我杀了他…
我可以恨我自己的无情。可我不想…
“去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齐司礼对着暗卫命令道。
(二十一)
“找到了吗?”
“陛下…节哀。”
我颓然地跌坐龙椅上。
“这样啊。”
我空白了一瞬。
但我觉得,我不该如此。
“寻一块净土,将他葬了吧。”我压住心底的感受,抬头看向齐司礼。
他没有立马离开,反而是上前几步,跪坐在我身旁,修长的手指流连在我眼角,引出几滴泪水。
我笑着说,“我说过,我从来都是无情之人。”
他眉头拧得紧,手中稍微一用力就将我带入怀里,“我知道。我会帮陛下得到陛下想要的。所以在我面前,陛下不必在意任何事情,任何人。”
我顺着他坚实的臂膀抵在他胸前。他长发轻柔洁白,我像是埋在雪里,窸窸窣窣来自他的温暖将我包围,就像以前一样…
我心头猛地涌上一股恐惧感…
我推开了他,在他微皱眉头时漠然错开他的目光,“齐,替朕唤首辅大人进宫吧。”
“明日朕不上朝,你以国师之名,对朝堂宣,‘月鸣’领主受奸佞挑拨,行刺杀之事,朕感念‘月鸣’当年暗中相助之功,不追究其余成员之过,‘月鸣’就此解散,其中成员的安置,便交予你了。另,为国之计为民之计借此机会,整治江湖组织,务必,将那些威胁,连根拔出。”
青衣白发的神使蹙眉望了我许久,终于压制住一腔思绪离开,本就空旷的懋勤殿,越发令人孤寂。
我想我应是瞒过了齐司礼,让他以为我虽手染鲜血,却依然…是个深情之人。
我将名录册子上一张张阿星的画像拆下,一张张撕碎,丢入炭火中,火苗窜起高度,光和温度充斥在整个宫殿,仿佛人心也被填满。
直到画纸燃尽,懋勤殿恢复冷寂时,仅存留些烟雾,像是…谁人的执念般。我忽然想起个物什,便自手旁小箱翻出烧了一半的香包,细细看着。
这香包在阿星手里那几年,磨损最是严重,想来被他反复看了许久。可是,即便他念我思我,这小小香包又能寄托多少?
我想不通。不过往后余生,这香包不再磨损,我还有很长时间去思考这个问题。
“陛下。”是陆沉的声音。
“进来吧。”我唤他入内殿。
他毕恭毕敬地走来,从容地落座于阶下,和煦地将我看着。
我亦看向他。只是这看着看着,不免会想起些故去的人与事。
我似乎很久没有单独见过他了。
于我们两个而言,这人生总是聚少离多。
幼年我入宫作质子,陆沉奉命入宫陪我读书,同样被带入宫中成为质子的萧逸带我去翻墙时,在城墙下接住我的,便是陆沉。
在墙头上对于幼年的我来说,新奇又快意,我想一直快乐下去,于是我说想要嫁给萧逸。
但我自墙头跌落时,一个跳跃将我抱住的陆沉,给了我满满的安全感。于是,我就纠结,要怎样,才能将他俩都取回家呢?
于是那些日子,我都心事重重地。
陆沉像是察觉到了似的,恳求女帝让我出宫到首辅府玩耍。女帝同意了,他就带我去了首辅府里,我看到了他养的一窝捧着萝卜啃的白兔。
毛绒绒地,看得我心花怒放,尤其是白兔的眼眸,与陆沉眼眸相似的红。
他说我很像他养的白兔,他希望我开心,他说他希望我如果有心事,可以告诉他,他会帮我实现。
那时的我觉得他笑得很慈祥,就像…就像蜀地的食铁兽似的。
他还塞了一只香香软软的小兔子给我,在我专心摸着小兔时,画下了此生他给我画的第一幅画。
我提着裙摆走下台阶,陆沉再次躬身:“陛下,大理寺卿的职位已空,六部尚书中,除兵部户部外,皆有告老之意,中枢院有意遴选提拔新人,不知,是否是陛下授意?”
“是朕的意思。大理寺卿手中冤案颇多,今下了狱,可莫要让他觉得朝廷冤枉了他。六部之事…先帝独断专权,朕自当引以为戒,劳首辅与中枢院共商了,待名单拟好,朕会亲自去看。”
“微臣遵命。”陆沉抬头,我已与他相距咫尺。
“再陪朕走走?”我笑问。
“好。”他说。
阖宫的凉风,似乎都送到了我面前,如此季节却要穿戴如此之多,可真是难为我。趁着四下无人,我领着陆沉爬上了庆和殿顶,还扯开了厚重的外袍和冠冕,我踩在青瓦上,张开了双臂。
“你还记得吗?我十二岁那年,你被送到清枢的事情。”
陆沉垂眸一笑,“自然记得,那时陛下已经忘记与我幼时见过,还哭着对郡王说为何没有早些给您,寻个哥哥来。”
我脸一热,讪讪收回张扬的双臂,寻了块干净的瓦石坐下,还扯着陆沉的衣袖要他也坐下。
“此事说明,在我心里,是将你视做兄长的。”我认真看向他。
虽然他离开后我便将着‘兄长’忘记了。甚至都不知他何时已官至首辅,想必当年陷害他家人的那些仇敌,他也早已收拾干净了。
陆沉眯眼笑了,他果然很像食铁兽。
“不过你府中那些画像,自我幼时至如今皆在,好似你从未缺席过我的生活一般。”
夜风略凉,我抱了双腿,轻轻揉搓,他解下衣袍,与我披上。
“微臣曾,探查过陛下的消息,还曾多次一人匆匆前往清枢又匆匆离去,只为见陛下一面。”
“为什么?”我问。
他看向远方,似乎将那些画卷一遍遍翻看。等他终于看完,他说:“因为,嫉妒。”
我了然点头。
“既然如此,那首辅大人今夜,便留宿宫中吧。”
“我也想替首辅大人,画一画肖像。”
于是,画笔折,衣衫落,宣纸乱,宫灯暗。
我不知他渴望的是否得到满足,我只知,我正在得到我想要的。
他血红的眸盯紧了我的眼睛,我捧着他的脸端看许久,“我是这天下的皇,我们可能,注定名不正言不顺。”
他微热的汗水滴下,他咬住我的唇前对我说,“微臣说过…甘愿做陛下裙下之臣。”
“是么?那就让我一直拥有你的心吧。”我道。
(二十二)
白驹过隙,已是半年光景。
冬寒,我披着鹤氅走在皑皑白雪之中。
万物苍茫,向眼前身后看去,都分不清天地界限。
我挽着花篮,走了许久,直到走进树林末尾。
那里,是一个坟包。
半年的时光,原本孤独的坟包旁,已生了许多杂草树苗,杂草曾青绿笔直,而今枯黄倾倒,只有光秃秃的树苗,在地冻天寒中等着春意回归。
无名的碑落雪落灰,我拿随身带的帕子去擦,帕子变得乌黑,我又解了鹤氅,拿衣物去擦,擦着擦着,天又落下雪来。
是擦不完了。
他已变成了无名之冢,再脱不开风雪侵蚀。他曾经有多温暖,如今便有多寒凉。
我就这样失力坐在雪地里,许久,久到滚烫的酒已变温热变冰凉,我斟满几杯,一杯独自饮下,一杯献祭于天,一杯祭奠于他。
仿佛他觉察到我来了一般,我身下的雪慢慢融化,又慢慢凝固,像是要将我困在此地似的。
“你爱我吗?”我问。
我好像从来没有问过他。尽管我一直知道答案。
我知道鬼神之说为真,若他变成了鬼,我想他一定会一直在我身边,而我们再不会有什么猜忌。
“你是爱我的吧。阿星。”我没等到他的回答,所以我再问。
“我好像,也有点爱你了。”我将那香包翻来覆去看了半年,才发现,那些磨损便是暗中疯长的惦念。
“可是,你听不到。”我苦笑,将酒尽数灌入胸膛。
千万恨,为君剖。
言不尽,观顿首。
空旷的雪原传来呜咽声,不知是风,还是别的。
“陛下…”不知何时,齐司礼出现在我身前,捡起我脚边的鹤氅与我披上。
回温的瞬间,我抬头看到齐司礼的眼睛,仍如初见那般澄澈的琥珀眸色,满是关切。只是,还有些疼痛感,隐藏在这股澄澈中,令谁都无法将之去除。
“你来啦。是…北边城已开战了吗?”我撑着他的手,缓缓起身,双腿酥麻寒冷,仿若亿万虫蚁将我啃噬。
“北萧王萧逸已领军上了战场。”他哑声说。
我心中咯噔一声,凝眸看向北方。
阴云无断绝,大雪会越下越大。冬日的仗,最是不好打。
“回宫!”
在我登基的第二年,戎渠再次来犯。
满朝奏退敌之策,到最后我决定御驾亲征。并非不信新任北萧王之力,而且,这关乎大曜在外声名和领土之战,不可败退。
于是我披戎装,血染盔甲,长剑下已是上万亡魂,我与萧逸一同迎来了一场胜利。
只是,战争,从不是易事。
我们困于援兵不至,流矢穿透我胸膛时,我看到萧逸向我奔来,我用长剑强撑于地,他终于来到我身边,然后,万箭穿心…
(二十三)
萧逸他…万箭穿心…
他像是还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可是开口,便是无尽的血涌。我想要靠近他,想要与他一起分担,却怎么都不能靠近,胸口漫溢无尽的痛楚,我极力挣扎,然后…
我醒来了。
夜色浓郁,月圆如盘,在北边城外的帐帷之中。
“萧逸!”我翻身欲行,剧烈的痛感压制得我动弹不得只能大口喘息,一双素手轻柔地将我摆回被褥之中,是齐司礼。
“北萧王已经…”他凝眸看着我。
我的心停滞了片刻。
片刻后,我抓住齐司礼的手,“现在还来得及吧,你去救他!这是我的愿望!”
齐司礼幽幽地看向我,“你不是说,你是无情之人吗?即便是为权,你也从未向我索求,如今你却要为了一个男人,而…”
“…是。”我错开他的目光。
我本就欲谋权。若谋不得,是我命。可起死回生之事,纵使我再努力,也不可能做到。
我不善良,我无情,可我亦害怕失去。自阿星离去后,我便知道了。
“可以,但我有个条件…”齐司礼妥协地说着。
“…是什么?”我回头去寻他的目光。
“你知道。”他抚上我耳垂,“这些年,唯独我一直看着你,不论是在北边城,还是在清枢、在玉連关,亦或是在首辅府、皇宫,我都一直看着你。如今你要我去救其他男人,我可以,只是…为什么他们都能得到你的爱,而我却不能?”
“…你能得到我的爱,像他们一样。”我面无表情地看向他。
他像是怕我失悔似的,立马用他的仙术将我所有伤痕疗愈。
今夜月圆如盘,他抱着我入了城中的房间。
来不及到床铺上,他伸手一扫,圆桌上的茶具顿时消散无踪。
白檀香铺天盖地地涌来,将他压制了多年的情绪尽数展现在我眼前。我不时睁开眼,看到他微红的脸颊,我用力抱紧了他。
他白发上生出绒耳,衣衫凌乱时,我看他身后冒出一条长长的尾巴,而后第二条、第三条…直至第九条。他不像平常那样克制,此时发了狠,全力在处处勾连,几乎将我拆吃入腹…
他淌下几滴温热的泪来。
这情与这景,妖异得令人震颤。
我不是第一次看到这场景了。
我吃痛地咬住齐司礼的肩头,血流下来时,我想起,第一次与他的时候…
‘你还是没想起来吗?’我盯紧他的金瞳,在心中诉说着。
那年,春雨迷蒙,山峦层叠,他曾来到我身边,在无数的暗影杀手中救下我。
若没有他救我,我会死在那时,他与我也不会定情。
那夜月圆无星,我们彼此纠缠。那时我第一次看到齐司礼的本貌。
待我醒转,却不见他踪迹。
只看到洁白的绒毯上,艳红如火的血滴。
自那以后多年,我都以为,我是被他抛弃的那个。
后来,我行遍万里路,看遍世间苦,尝过人生百味,我抛掉过去的自己,决意谋夺天下。
他曾送过我一枚翠竹的簪,那簪,我戴了很多年,一直戴到他回来。可他回来后,却只是远远地跟着我,一直注视着我,不认得我,也不认得那簪。
原来早就晚了,晚了。
(二十四)
萧逸恢复的快,萧家军已推进至戎渠边境外。
“疼吗?”我问。手中汤羹渐温,我提起汤匙喂他喝下。
他靠在床头虚坐,含着羹摇头。
“真傻。”我颤抖着抚摸他的伤痕,心中一阵阵抽痛。
“得陛下如此照拂,微臣纵使死在沙场上也是甘愿。”
说着,他便靠近我唇角,气息温热又充满气势,我知道他想做什么…但他伤成这样…
我推开了他。
“你不要命了。”我装作生气的样子,将他按回去。
“啧…要你。”他疼得表情都难以自控,却还要在嘴上占便宜。
我心上一颤。
不行不行,这得明日先召医师问问何时才能行。
戎渠大势已去,我便告别萧逸,与齐司礼返回曜京。
中枢院的改革进展得如火如荼,陆沉在宫中留宿得也愈发频繁。每每与陆沉商讨国事,齐司礼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朕的国师总是出走,让朕多少有些惆怅。
但,即便他不出走,我也很惆怅,自从北边城那个月圆之夜后…齐司礼多少有点躲着我。
我想不明白,也不知道如何去问,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说不定何时他厌倦我了,便离开了。
直至某一次,齐司礼出走半月有余,回来时,带给我一个白瓷瓶。
我问他那是什么,齐司礼说,是能助我之物。
所以我与陆沉的计划,齐司礼都知道。
中枢院首上呈的弹劾奏章越来越厚,各地官员论首辅有不臣之心,而我心中,忌惮首辅为我做过的那些谋划之事。
也忌惮作战戎渠时,欲陷我于死境之人。
“陛下决意如此?”齐司礼问。
“是。上次,你也是这样问我的。”我对他明媚一笑。
上次,前往避暑山庄之时。
我起身规整裙摆,齐司礼拿那白瓷瓶塞入我手中后恭敬离开。我在侍女的搀扶下,回了寝宫,然后,我持一蜡炬,独自枯坐至那人来到。
那人的步子一向沉稳,他腰上玉佩也是我亲自挑选,发出独一无二的清音。
“陛下今日为何不掌灯?”
我回头看去,蜡炬在我手中,陆沉在黑暗处,我看不清他,却觉得他是笑着的。
我放下蜡炬,提起酒壶,花瓷的壶身勾勒出血红的花朵,这是陆沉前些日子走访民间,亲自为我制的。
“这套酒具是你送给我的。陆沉。”
我倒出酒液,在手中,晃了晃,像是偷偷往里加了什么似的,像是怕它摇不匀。
“是。”他答。
“陛下,对于朝堂近来的风言风语,作何看法?”他已走到我面前,已问起这桩事,却仍然温和地看着我,就像在说,不论我做什么,他都支持一般。
“我?我可能在想…”我放下杯盏,像他一样笑着,“…不论如何,你可不能不爱我。你不能不倾尽全力爱我。”
我向阶下丢了花瓷的杯盏,烈酒洒下一地白沫。
“微臣一直都深爱着陛下。”他不曾分半分目光给那毒酒,仿佛毒液无关紧要,他只是僭越着,将我压在软榻上。明明上一次,是我将他压下。
“可是陛下为何一定要得到微臣的爱呢?”他问。
他青丝垂落,与我长发勾连,我伸手去摸他的脸,这无比熟悉的面容,今日得由我自己亲自葬送。
“我知道你心思沉重如海。如果你不爱我,你一定会做出让我恨你的事情。”我答道。
今日后,世人皆知女帝为巩固皇权,赐死了当朝首辅。
我翻身压过他,又缓缓起身。烈酒入杯,我走向他,“所以在那之前,恨我吧,我想用你的爱与恨,给我自己留下最深的刻印。”
我亲手递上毒酒。
我在他眼中看到我唇上妖艳的红,发上炽热的金。
“陆沉。做我的破局之矛,带着对我的爱、和对我的恨离开,让我一辈子都忘不掉你吧。”
依旧是那副平静的样子,他拉过我手中的毒酒与我的手,他俯身靠近,冰凉的唇落在我脖颈处,又释然一般地离去。
我想起无数个日日夜夜…我与这唇抵死纠缠,直至云上深渊,此刻涌起的不舍,我分辨不出是什么。
“微臣遵旨。只是还想问陛下一句,若来世你我不再局中,你我可否能白首一生?”
“来世虚无缥缈,朕不可知。”我坦然道。
他微眯了眼,端起杯盏,一饮而尽。
他睡在我的帐帷之中,他嘴角血渍亦如杯盏上血红的花朵,刺得我心中微痛。
次日,陆府抄家,家中仆役皆被遣散。
是夜,陆府燃起大火。
我翻开册子,烧掉了那仅有的玉面红眸。
(二十五)
还有三十日。
我疲累地坐在懋勤殿中。我这双手,不知不觉中,已送走了许多人,其中不乏无辜之人,我有时也会陷入自困,看不透这一路走来的功过是非。
不知何处飞来了肥嘟嘟的麻雀,围着我叽叽喳喳,又吵又闹,令我更加烦躁。我正欲唤人驱了这嘈杂的小鸟儿,便听到鸟喙出传出人言来:
“真真是最是无情帝王家,陛下收起虚情假意后的真容,可真是让人心动啊。”
这张扬的音色…太过令人熟悉。
“沙熙王…”我敛了神色,走近那只麻雀。
“一代王侯,竟用妖术刺探他国情报吗?”我沉着眸子冷冷地问。
麻雀似乎只是个媒介,在我宫殿转了几圈后,事不关己般地落在灯笼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还歪头去翅膀下啄了啄,声音自它那小脑袋传出:“不,本王生来完美无缺,自然不会做这等事情。如今不过是三年之期已过,传音与陛下,想问你我相约之事,还做不做数。”
“…”
我给忘了。
我大步向前,落座于龙椅之上,“前些时日戎渠来犯,朕一时奔忙,便只得暂时搁置与沙熙王之约。望沙熙王不计前嫌,朕立即修书一封,邀沙熙王前来曜京商讨两国谋和之事,沙熙王意下如何?”
“甚好,那恭敬不如从命。”麻雀落在地面,还弯着翅膀以头抢地,如同行礼一般。
“…”是个麻烦的人。
不过也好。首辅之位空悬,有心之人必会尽力图谋。乱我战事之人和乱我朝堂之人…借着他国王侯来访之机,我需一击将其斩断。
还有十七日。
外使来到,宾客宴上,觥筹交错。
次日,我特意在御花园长亭的和畅春风中再摆宴席,单邀沙熙王。
歌舞宴饮已足,氛围局势刚好,我离开酒宴以天光大好适宜散步为名,邀沙熙王闲逛,欲趁机提起合作事宜。
“且慢。”
沙熙王笑了笑,恣意地坐回原位。
“陛下是不是忘记,前些时日,我们还讨论过一个话题?”
“?”他要做甚?
“本王听闻,前首辅大人励精图治,却被陛下赐死…”
我沉了沉眼。沙熙王即位时,没人教过他最好不要干涉他国内政吗?
而且,并非第一次了。
我本想忍下,但,实在忍不住。
“怎么?沙熙王不远万里来到大曜,就只是为一个臣子,打抱不平的吗?那朕是否可以认为,前首辅勾连他国罪加一等呢?”
我亦坐回了主位,想看他到底想怎样。
他哈哈大笑,像是在嘲笑什么,“陛下,当年玉連关外…要论勾连,陛下当属第一。更何况此时仅你我二人,本王若要与陛下合作,自然要知道陛下是否是…忘恩负义之徒。”
“…”
“沙熙坊间流传一话本,一女帝用所谓的爱将其谋士一个个利用至死,然后,将那爱化作匕首,捅进他们生命的根源处。手段之残忍,令人咋舌。”沙熙王摇头叹惋,还不时挑眉将我看着。
我笑了笑,“…话本自是当真不得。不过想来曜京城中的话本也是各有千秋,若沙熙王感兴趣,自可前去一观。”
沙熙王不置可否,慵懒地向后靠去,还寻了个舒适的姿势阖上了双目,“可惜,沙熙那话本中的女帝曜京城可不敢写——”
紫晶一般的眼眸宛如宝石成刃突然回光又突然射向我,“——本王竟不知,原来凌辱他人在陛下眼中,是如此一件快意之事?”
“呵…”我冷笑出声。
“沙熙王…此言差矣。”
他勾唇笑的张扬,我一遍遍告诉自己不与他多做计较,他将我蔑视着,我持着笑意主动向前,青铜盏中红液晃动,在我与他咫尺之距时,我将毒辣的酒迎头浇下。
殿外列队兵士一拥而上,枪尖纷纷对准了这位沙熙新王的喉管。
天道好轮回。
此时我才快意极了。
沙熙王根本不顾貂绒大氅上欲滴的酒液,笑得仿佛他才是那个快意之人,“没想到啊,陛下竟这般轻易就恼羞成怒了?”
我亦挑眉回敬他,“不。朕并没有。沙熙王说得对极了。朕本就是薄情寡义之人,可那又如何,这天下,都是朕的,朕要他们的爱与力,也给了他们想要的,如此,不好么?”
“还是说,沙熙王认为,朕的江山稳固不值得他们付出诸多?天下万民皆苦,此时便需眼中有百姓的上位之人。何以成为上位者,唯一权字耳。弄权之人,舍几人而保朝局,进而保万民,岂曰无义?沙熙王当年率兵犯我玉連关,不也是为沙熙百姓有衣可暖身、有食可果腹?但沙熙王也知我玉連关百姓、我大曜兵士本是无辜,所以,才答应与朕相约一场。”
“这世间人道,最怕的,便是一个不公,可公平何其艰难,上古先贤都难解之题,朕自不会于此浪费功夫,想来沙熙王也不会。若有空闲,”我笑了笑,摆手撤去兵士,“不如再谈谈两国合作之宜,如何?”
他仰面大笑许久,终于将目光移至我身上,我缓步踱行至他身前,广袖请挥再邀于他。
与至情至性之人合作,胜算往往会更大。
“请!”
“请。往后陛下,唤我名查理苏便可。”他长臂一挥,貂绒大氅隔开了异见。
春花开得烂漫。我与他相视一笑。
就在查理苏更换衣物的档口,内侍匆匆上前,“禀陛下,中枢院首已被斩首于菜市口。”
“知道了。”
我抬头望了望天,想起陆沉饮下毒酒时的神色。
制衡之术于我,还需研学。
(二十六)
还有十三日。
我翻着奏折听堂下汇报中枢院一事,首辅墙倒众人推,这中枢院一倒,更是倒了一大片,勾连着朝堂之外的势力,都迫切想要殊死一搏。
我挥挥手,堂下人颤巍巍退下,白衣华冠的齐司礼蓦地出现在眼前,还拿着我喜爱的点心与花蜜,在我面前轻轻晃了晃。
…这个国师,他都做成我的贴身侍卫了。
“‘月鸣’解散已久,但以为‘月鸣’复仇为名迅速建立起了一个组织,目标是杀我。”我一边享用着齐司礼喂来的糕点,一边坚守着奏折。
“原来陛下知晓此事。他们昨日宣称,不论谁是大曜天子,只要‘月鸣’存在一天,必诛之。”
“如此坚定…”我摆摆手示意不再食用,三两下便翻到了前两日上朝时某位大臣上的‘我朝素有微服出巡惯例’的奏章,“就看他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我抬头看齐司礼,他的目光也被这奏章吸引了去,“他们以敌之敌为友,如今这友已倒,便只剩下一敌了,他们自然是穷途末路,恐怕要做困兽之斗。陛下若要此时出巡,更需谨慎。”
我思忖片刻,“两日后朕要出宫,把消息透漏出去。这一次既然他们要鱼死网破,那朕便一网打尽。”
“以身作饵,太过冒险。”他平静地说着。
“但,有我在,我会保你安。”
我停下了手中笔。
他还是在人间停留太短,不知人心贪婪,足以利用。
“不,齐,我要你替我做件事。”
密文写与他,我看到他身躯微微一僵,一眼金眸里满是震惊。
“恳请陛下,再三思量。这危机时刻,我不能离开。”
“你必须如此,我才能没有后顾之忧。”
他看向我的目光过于复杂,以至于我不得不抛开朝务正视于他,以期他能懂我的决意,“弑君、篡位,如此大逆不道之事我都做得,即便你不在,我也能护住自己的平安。”
人最怕的无非是连自己都骗不过。
更何况离那件事只剩七日,我的时间已经不够了。
我摸出那个白瓷瓶,再度塞回齐司礼手中,他探寻的目光再次向我,“陛下难道不想亲自去?”
我微微一笑,“想,可是我是帝王,我要善后。我只相信你。”
他走后,我留下一道诏书。
出巡那日,晴空万里。
我安排几个内侍与我坐着相同低调的轿撵,分别向不同的方向,一路访民问生。
“月鸣”的人来得快,不过出巡第二日,我便被人团团围住,内应是谁已经明晰。
“狗皇帝,还我们领主性命!”来人大喝一声,密密麻麻的刺客便一拥而上,随即,我安排的暗卫与军队又将其团团围住,一时间,混乱不堪。
可是,乱贼比我想象得要多,我穿着金丝软甲厮杀于其中,密密麻麻的箭矢落入人群,不分敌我地杀死了许多人,可我挡下了箭矢,却没有挡下暗器。
那一瞬间,时间是停滞的,也不知齐司礼有没有见到那个人,也不知我就这样死去,算不算给阿星偿命了,也不知我死了之后,与沙熙的约定还作不作数,萧逸会守好边境的,陆沉…
我杨起长剑再斩一人,终于失了力气,暗器上是剧毒。
没有死在战场上,却死在朝堂上,果然暗斗汹涌胜过明争。
罢了罢了。我想要的自由,我早就得到了。
我想要的人,我也得到了。
却闻人群中一声惊呼,我顺着呼声看去,九尺之高的白狐屹立人群,九条妖尾滋扰得天色生乱,我看到他仰天长啸,贼寇便纷纷消散无踪。
这样超越天地的力量,我自然不敢私用啊。
白狐向我走来,一步缩身形,三步成人躯,五步化人首,七步收妖迹,最后几步他舍弃了距离,瞬移到我身边将我抱起,“我是你求来的神,我会救你。”
我没有力气说话,只看到我与他血脉相连,我渐渐拥有气力,而他愈发苍白。
‘你也是,这样救别人的吗?这样以命换命?’我想问他,却意识深沉再难开口。
(二十七)
我不知我睡了很久,醒来之时,内侍恭敬立于一旁,“诸位大人已将妖狐押送刑场,陛下…”
我心中空白了一瞬。
我赶到刑场,□□上身的齐司礼正被捆缚人前,皮肉绽开,受着一下又一下的鞭刑,百官面面相觑,道士模样的人装模作样地丢着符咒,齐司礼和血咬着自己的发,不出一声。
“给朕住手!朕不知这大曜,何时由你们做主了!”
场上之人颤颤巍巍,匍匐遍地,我冲上去抱住了齐司礼,“怎么不反抗呢,谁能拦得住你呢?”
他伤口触目惊心,我唤了御医前来,他却对我温和一笑,“不用了,我只是撑着等你醒来。”
“撑着…”我心里咯噔一声,“你…何须…”
我似乎明白了什么。
即便他是为了实现我的愿望而来,但是他多次逆天改命令人死而复生…
他像是用尽了全力,却只是摇了摇头,我将他牢牢抱在怀里,“你还没有实现我的愿望,你不能就这样走了。”
“你知道。我早就实现了的。”他说。
“我们很早之前,就相爱了…只是没想到,我竟然忘了。对不起,让你等我太久。”
“!”忘了…是什么意思?
他的记忆涌入我的脑海,神明的话语响在我耳畔:
「非人者想要来到人世间与爱人长相厮守,就必须,先忘记所爱之人。」
「再次深爱,情深至死才可恢复记忆。」
“…”
“齐司礼!”我嘶哑着声音唤他,这次,我没有可以央求之人。
直至他在我怀中化作一只弱小的白狐,再无生机。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