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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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第一场雨是樱花雨，不同于冬季的凌然和夏日的热烈，春天的一切都显得如此柔暖温和。淅淅沥沥的雨敲打欲放的山樱，轻轻摇晃，轻盈盘旋坠落，在即将触地时又被无色之风托举到天上去，风染上了颜色，雨也染上了颜色，于是三月的天空在漫天遍野的樱花中化成了樱草色。
午后的初阳被云朵和雨丝切碎，落到粼粼的水面上，再次散到蔚蓝的苍穹中变得更为浅淡朦胧，融进一层薄薄的雨幕中，透过其中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也有了如水墨般的轮廓。潮湿，温暖，樱花和嫩绿，水波和游鱼，天空和森林，所有的一切都被这场漫天遍野的春雨敲打，所有的一切都在这淅沥中轻柔的长鸣。
我半躺在红橡木椅上，从阳台眺望，伫立在山谷的住宅耗资不小，坐落在这片森林最盈净的地方，来自山顶的初春融化的冰雪汇成的湖泊一览无余，澄澈地像是镶嵌在林海中央的天然萤石。
人间在此时显得尤为宽和敦厚。
在这漫长的漫长的苦痛，长久的长久的孤独中，它恬静柔和的恍若一场梦。
“醒……
要不要……
小…醒醒……”
有谁在叫我？是谁在叫我吗？
“小鸟，别睡了啦，快醒醒。”
“ 唔嗯…千穗理？”我睁开眼睛，一睁开就看到千穗理弯腰站在身旁轻轻拍我，我恍惚了一下，才察觉到，原来我刚才睡着了啊。“有事么？”一出声，有些暗哑，感觉喉咙干涩，是睡太久了啊。
千穗理将手背贴在我的额头上，温度正常，也没出汗，“我想说，我们要不要出去散散步？”她顺了顺我的头发，递给我一杯温热的牛奶。
比起牛奶其实我更偏爱红茶，合适的水温，适量的茶叶加上正确的做法，在这之后，湿润的水汽携着沁人的清香，我喜欢这种感觉。无奈孱弱的孩子身体难以负担起这种常识中更偏成熟的爱好，在慎吾和千穗理的坚持下，牛奶代替茶叶成了我的常客。
我接过牛奶，喝了一口，一股甜甜的味道在口中蔓延开来，加了蜂蜜的牛奶让温热从喉咙扩散到胃里，过长睡眠带来的不适感终于被缓解了些许。大脑和身体接连清醒之后，半晌才回答道：“可以不去吗？散步很累，再说外面还在下雨。”
千穗理似乎就在等我这句话。她近乎是挤着我的话尾，“雨已经停了，你看，彩虹都出来了！”
我顺着千穗理的声音向外看去，果然，雨停了，一股混着青草和花香的潮湿气味扑面而来。没有了雨幕的遮挡，阴云挡不住阳光，连绵起伏的山峦清晰地展现出来，每一种色彩都饱和鲜艳，却并不扎眼，只是顺着翠绿的线条流淌，流淌，最终汇进了山谷的那座湖泊，无比动人。
我不自觉地被这些美好吸引。
“看，”千穗理对我微笑，满是果然如此的神情，她的笑容成了无数美好中的一部分，“多美啊。”
不远处慎吾惊喜的叫声传入耳中，我看见他用力一提，咬住铁钩的硕大的鱼顺着这力道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鳞片反射着阳光，也融进这景色中。
我无法拒绝。
我和慎吾千穗理就这样沿着湖边慢慢地走，一场细雨冲刷过的空气有些料峭，千穗理在出门前让我穿上的羊绒大衣阻挡了寒气，而这时候淡红的霞光从远处蔓延，照得身上暖意融融。今年的樱花季似乎比往年要稍早一些，满放的山樱到处都是，有着青草般清新的春风卷起花瓣，像小猫缓缓轻蹭在脸上留下冰凉的触感，直到我心里一阵阵发痒，才后知后觉空气中浅淡的清甜。
我感觉很松弛，说不上什么特别的——虽然单单是拥有这种感受对于我来说就足够特别了。在以往的记忆中，鲜少有这么舒缓的时候，舒缓得仿佛被温和流动的溪泉包围，并不急促，只是安静地以一种柔软、 缓和的力道沥过身体中的每一条血管和神经。
究竟是这世界原本就是这样疏朗，还是我不再独身一人的缘故？这个问题萦绕在心里，我想不出答案，突然没由来地稍许悲哀，然后又被一阵轻叹转移了注意——有人在我旁边以一种掩饰忧愁不成反而更显夸张的语调叹息着。
“还在可惜那几条鱼呢？”
我侧头看去，千穗理对着身旁的人浅浅微笑安慰，伸出手，她年轻的爱人顺从地低下头在抚慰下发出似小狗的呜咽声。
“ 我第一次钓上来这么大这么多的鱼，全没了……”慎吾擦了下并不存在的泪水，虽然七分做戏，剩下三分还是真心可惜放生的那些鱼。他叹了口气，揽过千穗理的腰，让对方在他脸上留下几个补偿性质的吻，再一次叹息，尾音甚至都有些飘忽，“谁知道这里居然有禁鱼令……”
“这种事情不应该提早就应该问清楚吗？”我难以克制想要吐槽的心情。下午慎吾钓到了几条肥美硕大的鱼——以他往常不忍直视的水平来说确实算得上超长发挥——本来想亲自动手做一顿，只是没想到鱼连厨房都没能够进，就被一脸严肃冲出来的临时雇佣的家政制止了。解释了将会持续到下半年七月的禁渔期后，慎吾虽然心痛不舍也只能点头松手，这位被山野森林养育成人的妇女是日本人中少见的爽朗类型，立刻就雷厉风行地让那几条鱼消失在泛光的水面中，坚定地略过教授先生痛惜的目光。
我无法指责发自内心深爱着这片森林的守护者，只好为自诩钓者的慎吾的常识性疏忽而导致的损失表示遗憾——事实上如果他能改掉这个总对琐碎事务不上心的习惯就好了。
“哈哈……”慎吾迎上我的视线露出一个稍显尴尬的苦笑，微垂下眼睛，霞光的碎片飘落在皮肤上，与我如出一辙的蓝灰色眼睛在微笑时蕴藏其中的人间烟雨能够使所有的坚硬冰冷软化，让人沉迷。“因为太心急了，想着一定要钓上一条大鱼送给我爱的两个姑娘。想快点看到她们露出的美丽的笑容，因为太想看到了，所以不自觉地就什么都顾不上啦。”
慎吾的话语也让人动容，不因修辞的精美语言的甜蜜，而是那一眼就能看清的真心。这样的真心太难寻。
这下说不出话的人换成了我，胸口像是被塞进了一团烧得正盛的火，炙热一直蔓延到喉咙深处，我有种不该被称为痛苦的感觉，我不知道如何命名。很多时候我都希望能拥有如千穗理一般，带着明朗的笑容朝所爱之人扑上去，分享同一份真心的能力。
一阵风起，栖落于树梢的洁白的飞鸟顺势展开翅膀，几步轻跃，纵深行入森林繁绿中去，随着它的起落，梳下了少许樱花。其中一朵就乘着风落到了我的手心，冰凉却又如此柔软，近乎一个轻吻。我觉得心里酸胀得厉害，我到底该怎么形容，仿佛这个吻印在了我的心脏。
这里的夜景不同于平日里常见的由霓虹与车灯模糊成光团那样流光溢彩，照亮前路的只有云间挂着的那轮朦胧的新月。太阳落下，被浓重的夜色染上深绿的树叶和着风漫山遍野地奏响，浅色调的山樱隐在丝绒般的夜幕里，能够感受到的只有清甜的花香。
雨又下了起来，并不急促，淅淅沥沥，细细如丝，这个季节的雨似乎就是这种性格，来得慢，走得也慢，缠绵得很却也温和，连千穗理披在我身上的外套都穿不透。
所以慎吾抱着我往回走地也不匆忙，雨几乎下了好一会儿，才走到住处。
灯火通明。
大门并没有关，一曲缓和的音乐就溢了出来。慎吾带着我走进别墅，许多气球和彩纸点缀的客厅、家政手里形象奇特的蛋糕、餐桌上放着面条粗细不一的乌冬、荷包里流出的溏心在灯下金黄灿烂，还有千穗理手里用粉色的丝带包装的精致盒子。
她把盒子放在我的手心，我像是被这温度烫了一样手指极快地一动，反应过来立刻制止了我下意识的举动，我能感觉到全身的肌肉在刹那间绷紧，我后退几步几乎想马上离开。
而站在身后的人阻止了我，慎吾拍了拍我的肩膀，千穗理安抚性地给了我一个微笑，神使鬼差地我打开了那个盒子，动作间有种难以抑制地挣扎，不太明显的颤抖很快扩散到全身。
是一把钥匙。
千穗理吻了一下我的额头，像是没有发现上面密布的冷汗，很温柔地对我说：“小鸟，这栋房子是你的了。以后如果没有地方去了，就到这里好好的睡一觉吧。”，近乎是一声叹息，“生日快乐，宝贝。我们都很爱你。”
我就只是站在原地，没有回答。这块银色金属那么小，可承接在手里又是如此沉重，身体炙热血液流动，我的心却空寂了下去。我把手握成了拳头，攥紧了那枚钥匙，隔着肋骨肌肉和皮肤极为缓慢地敲了两下似乎已经停止跳动的心脏，我问它：“你不知道吗，他们所做的事情，他们已经做了的，他们将要做的，你真的不知道吗？那些言语、那些亲吻、那些拥抱…… 好多的情感，你一点都没有你察觉到吗？”
一瞬间的跳动，我得到的答案。我知道的，一直以来，心知肚明。
空气里安静地连窗外的雨声都能清晰的听见。
两层的别墅以一块巨型落地窗玻璃联系，此刻我不认为我能承受住那些情感的重量，因此我侧头透过这玻璃向外看去，月光下显露晶莹的湖泊展露眼前。
一头鹿停在湖边饮水，从森林深处来，皮毛上在夜里沾上了雨水，看起来还没到能离开父母独自生存的年纪。走散了吗？还是仍在身旁呢？
我凝视着它，它也像是感知到了什么，也抬起头来回望着我。
一刹那间，我们隔着这块玻璃，目光交汇，明明有着些许距离，又像是近在咫尺。在这须臾几秒钟，漫长地像是走过了一生。我透过鹿的眼睛看到这世间，爱恨消融，生死相依，万物生生不息，从无限的寂灭中来又回到那无限的寂灭中，所有的一切不过在静默中纠缠，又断开；鹿越进我的心脏，感受从出生到死亡人一生不断相遇离别中的悲怮、执着与孤独，流下泪水，经历苦厄。它感受这一切，然后放下这一切。
我无言落泪，它却问我，梢，白鸟梢，你将要往何处去？哪里是你的来处，哪里又算得上你的归处？
它转身回到来时的山川湖海，最后回眸一望，眼神澄澈，无所困束。我在这轻盈的力道中缓慢地走向人间。
于是我开始了人生中的第六年。
作者有话说第3章 第三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