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烟流水》途茗

61、前缘犹梦

　　夜间的风冰寒，浸入进骨头里，几乎要冻僵每一寸骨骼。
　　霍池的身体很痛，那些疼痛无法具体去形容，只是疼的他连意识都要混沌了，痛的他感觉不到寒风冰冷，他甩了下头，拼命让自己保持清醒，飞身落在一处屋脊之上，看着静夜里的万家灯火出神，一贯漠然孤冷的脸上忍不住流露出了一丝向往。
　　他很快意识到了，把那点不该有的情绪藏了下去，孤身立在夜风中，似是才明白过来自己早已无处可去，不禁茫然。
　　其实一直都是如此，天大地大，无处容身。
　　从前他不在意这些，即便是在清隐别院……羲玄不在那里的时候，他好像对那地方也没有特别的留恋。
　　然而莽莽撞撞跑出别院之后，却又开始回忆起别院里度过的每一个日子。
　　那其实是他不配享有的时光。
　　他是一个很恶劣的人，永远都在伤人伤己。
　　那些话他不想说的，不知道为什么就出了口，他明明最不想伤害的就是羲玄，可还是一刀一刀捅向了羲玄的心口。
　　很想他，可又不知该如何面对。
　　言语是利刃，这些年来他听过那么多谩骂愤恨，本来应该非常明白，却还是从自己口中吐出了利刃。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他好像连自己都照顾不了了。
　　……
　　你在顾虑什么？
　　……
　　他明白自己心底是在恐慌，他最怕在羲玄面前揭露自己的一切，所以当初在猜到羲玄可能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后便想要逃离，一边舍不得一边又警告自己不能留，他一边觉得自己的身世没什么特别之处自己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一边又无法摆脱世俗的枷锁，害怕面对心上人知晓所有事情的模样。
　　该说他太不成熟了吗？
　　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感，肆意去人家面前展现自己的热烈，可热烈相拥之后又想保持冷静，意.乱.情.迷的是他，想要始乱终弃的也是他。
　　羲玄始终都在包容他。
　　而他不曾设想过天长地久，不是不想，是不敢想。
　　一个满身伤痕心中遍布仇恨的人无法真诚爱人。
　　他所能奢望的，只有一段时光内梦境幻影般的爱。
　　真是混蛋。
　　说来说去都只顾了自己的感受。
　　后来他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决定处理干净自己的麻烦再坦然和羲玄说清楚所有事情，却又因为看到了和父亲相似的一张脸而崩溃，便成了如今这样令他混乱无措的局面。
　　……
　　霍池从屋脊上跳下去，不在意自己会落到什么地方。
　　他滚到了某户人家后院的柴堆上，睁开眸子努力想要看清夜空里的东西，耳边听到了炮竹的炸响，那声音很近，可在他听来却似远在山崖对岸，他也终于分辨出了夜幕上闪烁的东西，那是烟花。
　　平常人家的春节包含了一整个正月，灯火里辉映的都是幸福安稳的笑颜，炮竹烟花只在一旁作为点缀。
　　那都是他曾经拥有，后来又全都失去了的东西。
　　不过，幸好记忆拿回来了。
　　流离散之毒终于全部清除了出去。
　　陈年往事如浪潮般涌进了脑海，纷纷乱乱挤成一团，让他头疼欲裂，可他仍旧欢喜，迫不及待地想把记忆整理清楚，想越过这十年来的流离苦痛去寻找幼时的温暖。
　　使他浑身冰冷的不只是凄寒的夜风，还有体内的真气。
　　但此刻他没有心思去管，只顾去追逐自己的记忆，然后恼怒地发现，十年前的人与事太过久远，就算没有流离散侵扰，他也不可能全都记下，有些回忆终究是斑驳了。
　　而在这本该充满血腥与黑暗的十年间，竟意外捕捉到了几许惊喜。
　　只是他一直以来都把仇恨铭心刻骨，却忽略了那些值得珍藏的记忆。
　　……
　　……

　　“找到了。”
　　一个声音忽然响起。

　　小霍池蜷缩在地牢的角落里，他刚被灌下了流离散，意识涣散，五感迟钝，整个人就像痴傻了一样，对周围的所有事物都难有反应，但警惕戒备融入进了骨子里，即便是被下了毒，也死死咬着牙不肯透露自己的秘密，于是便又被毒打了一顿。
　　自娘亲死后，他一直都跟以天封门为首的邪门势力进行着追逐逃亡的拉扯，被抓住又逃走，逃走又会被抓住，每一次被抓住后的下场都会很惨，所幸这些人还想知道雪霁篇的下落，也不敢让旁人知道他的存在，不会真的弄死他，这一回被逮到之后，他们想出了控制他的方法，给他下了流离散。
　　小霍池浑身伤痕累累，小小一个缩在那里，好像没人要的小野.狗，不过好在他没有惧怕的东西，打骂不怕，毒.药不怕，潮湿阴暗的困境也不怕，他早已在心中发了誓，他要变强大，他要为母亲报仇，他要查明父亲死亡的真相，所以他不能软弱，所以他每时每刻都需要坚强，疼痛与黑暗都不能使他挫败，他会活下去。
　　可是太难受了，他心底虽是想要坚强，强迫自己觉得并不惧怕，然而痛苦客观存在，数不清的伤痕也让他连活动都困难，流离散更是让脑袋昏昏沉沉，他的境况不止是惨，简直不像一个人了。
　　没有任何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应该遭遇这样的对待，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忍受这样的折磨。
　　小霍池咬牙忍受着疼痛，努力分散注意力，靠着有关父母的记忆来支撑自己，可流离散让他连这种挣扎都做不到，因此他只能牢记仇恨，把恨意一遍一遍在心底重复，以致不会忘记。
　　不知过了多久，铁链被砍断的尖锐声音终于让他的听觉恢复了一点作用，他努力睁开眼睛，与此同时，囚牢里的黑暗被一盏烛灯驱散，提灯的人看不清楚模样，但这个人身上的味道很好闻。
　　白衣少年持剑砍断了铁链，打开牢门，借着光线仔细辨别，终于在脏乱的角落里找到了一个小小的影子，他急声喊道：“找到了！”
　　说罢便蹲下来查看孩子的情况，因为太脏太臭，他稍稍犹豫了一下，不过还是把手探了过去，看到小男孩满身的伤痕，不由皱起眉头，把人揽进怀里抱了起来。
　　小霍池下意识挣扎，他人那么小，力气竟然不小，白衣少年按住了他胡乱扑腾的手脚，摸了摸他的脑袋想要安抚他的情绪：“我不会伤害你，别怕。”
　　小霍池听不清楚，听清楚了也不会信，还是要挣扎。
　　白衣少年只得把他抱的紧了些，又怕弄痛他身上的伤口，又要提着灯，一时很为难。
　　这里只是天封门众多据点中的一个，不算难对付，外间的打斗很快平息，一个素衣少女跑了进来：“确定是霍师叔的孩子吗？”
　　她看清情况，连忙接过烛灯照明，震惊道：“怎么弄成这样？天封门这些狗贼！”
　　少女不是别人，正是归茫素庄主的义女素凌仙。
　　“肯定是！我刚刚逼问过了，这里面关的就是霍前辈的孩子无疑！”另一名少年也奔了过来，他看到白衣少年怀里的孩子脸色一变，喊道，“把他放下来！我来抱我来抱！”
　　少年司空涧随时跟在宁王世子身边照顾，世子要学剑术，他也跟着一起学，世子要和同门闯江湖，他也跟着一起闯……他脸色大变不是因为小霍池身上的伤，而是他家世子那一身白衣都被染脏了，这怎么行？！
　　少年楼羲玄避开了他的手，抱着小霍池走出囚笼，迎面素严正赶了过来，他仔细一看，也是为小霍池的惨状震惊不已，忙道：“赶紧出去，先找个大夫！”
　　司空涧实在忍不了，又凑到楼羲玄旁边：“世子，还是我来抱着吧。”
　　楼羲玄道：“别耽搁，你去找医馆。”
　　“好吧！”司空涧咬了咬牙，眼不见为净，一溜烟儿跑了出去。
　　怀里的小男孩还想要扑腾，他对所有会喘气的人都极其不信任，不管这个人是温柔还是残.暴。
　　可惜他的力气用尽了，那点挣扎抗拒毫无威力。
　　楼羲玄抱紧他的身体，又抓住他那两只胡乱动作的手，边走边同素严道：“师兄，都清理干净了吗？”
　　“干净了，但是天封门狡兔三窟，门人实在狡猾，不是一时半会儿可以对付完的。”
　　楼羲玄道：“不能再任由他们残害无辜胡作非为。”
　　素严点头。
　　“这就是咱们的小师弟了吧？”素凌仙凑过来戳了下小霍池的脸，小霍池顿时呜呜喊了起来。
　　“别怕，她不是要伤你。”楼羲玄谴责地看了素凌仙一眼，又费了一番力气才让小霍池安静下来。
　　他身上有一种淡淡的竹香，极是清新洁净，小霍池嗅着这味道，情绪勉强稳定了一些，抓紧了少年的衣襟，闭紧了混沌的眼睛，似是要睡去了。
　　楼羲玄微愣，又露出了一点笑意……绯衣自小就乖巧懂事，他从来没有像这样费力哄过一个孩子。
　　素凌仙不敢再去碰霍池，她小跑到素严身边，道：“大师兄，我很可怕吗？我这样一身正气的他都嫌弃，楼羲玄那样满肚子坏水的他却喜欢，真是没道理。”
　　素严道：“羲玄不是你说的那般。”
　　素凌仙不服：“师兄又向着他。”
　　几个少年人合力剿除了天封门的据点，救出了本门前辈的孩子，一番忙碌已是夜深，个个疲惫不已，但他们谁都不敢放松，一是怕天封门反扑报仇，二是小霍池的情况太危险，司空涧在前头找到了医馆，几个人便赶忙把孩子送了过去。
　　楼羲玄想把小霍池放下，但小霍池一直抓着他的衣服不肯放手，他就只好继续抱着小霍池，全程陪着他看病包扎伤口。
　　素凌仙和司空涧两个人在门口盯着，素凌仙道：“头一次见他这么有耐心。”
　　司空涧道：“我家世子一直都很有耐心的好吧。”
　　“那不都是装的吗？这臭小子表面上彬彬有礼比谁都有君子风度，实际脾气可不怎么好，”素凌仙幸灾乐祸道，“他不是还有洁癖吗？”
　　说到这里司空涧立马一脸痛苦，压低了声音道：“都说了让我来抱，他那衣服可难洗了，回头我得搓多少遍儿啊？”
　　素凌仙无语：“我早就想吐槽你们了，他自己不会洗？你是奶妈吗这么操心？”
　　“你不懂，世子倒是对洗衣服这件事很感兴趣，”司空涧的声音压的更低了，悄悄吐槽，“他那双手吧，玩剑舞枪都很溜儿，可就是干不了粗活，进厨房他能炸厨房，洗衣服他能把衣服都撕碎喽……啧啧，没有了我世子可怎么活啊？”
　　“哈哈哈哈……”素凌仙无情地笑了出来。
　　楼羲玄抬眼，淡淡地扫了他们一下。
　　司空涧赶忙扭开脑袋，装作刚刚胡话连篇的不是自己。
　　素凌仙则是不怕他，看清他的脸色，笑得更开心了。
　　“都去休息吧，我在那边订了房间。”素严走过来，给他们指了下斜对面的一个客栈，又把买来的一兜吃的塞素凌仙怀里。
　　素凌仙道：“羲玄怎么办？”
　　素严到屋内，看了看小霍池的情况，皱眉道：“我在这里看着，羲玄你也跟他们一起去吃饭吧。”
　　楼羲玄倒是想，可惜怀里的小朋友不愿意，他很是敏.感警戒，除了楼羲玄，谁靠近他他就要咬人。
　　没有办法，素严只得放下一个包裹，那是他在成衣铺里给小霍池买的新衣裳，他道：“那就只有辛苦羲玄了。”
　　楼羲玄点头。
　　他这一夜都没消停过，费了大力气把小霍池清洗了一遍儿，配合着大夫处理小霍池全身的伤口，上药包扎，他自己都没洗成一个澡，只能把乱糟糟的外衫脱掉。
　　弄好这些，把小霍池抱进客栈房间里休息，他刚想去清.洗一下，小霍池就又开始闹腾，抱着脑袋发抖，身上还很滚烫，这是发热了，楼羲玄只得又叫司空涧找了大夫来看，然后寸步不离地陪在小霍池身边，又要安抚他的情绪，又要哄他喝药。
　　他感觉自己对这小朋友真是难得的有耐心，以往他对人体贴，也只对相熟的人体贴，而这个小朋友虽然是他师叔的儿子，却实在谈不上有什么亲近的情谊，毕竟他连师叔的面都没有见过。
　　楼羲玄拜师到归茫山庄的时候，霍翾早就和池宴雪一同归隐了。
　　他也不明白遭遇了诸多坎坷对谁都不信任的小孩为何非要揪着自己……莫非因为我是第一个找到他的人？
　　后半夜小霍池给了他答案。
　　楼羲玄担心小朋友的伤病，一直没敢合眼，就坐在床侧守着。
　　小霍池迷迷瞪瞪中想要贴近那令人安心的味道，便往他身边滚，抱住他的手臂，又因睡梦中见到了爹娘，便吐出了呓语：“娘亲。”
　　楼羲玄：“……”
　　他面无表情，抽回自己的手臂。
　　没了那手臂，小霍池就失去了安全感，他又往楼羲玄身边拱了拱，明明意识都还没有清醒，却已经知道自己所需要的是什么了，鬼使神差地唤了一句：“哥哥。”
　　楼羲玄：“……”
　　他非常冷漠：“我只有一个妹妹，没有弟弟，你唤谁哥哥？”
　　虽然这样冷漠，他却没有拒绝小霍池向他的靠近，躺下来把小霍池搂进怀里防止他再乱动。
　　“哥哥……”
　　“我不是你哥哥。”
　　“哥哥。”
　　“你应该叫我师兄。”
　　“哥哥。”
　　“……小混蛋。”
　　就这样守了一夜。

　　次日一早，小霍池身上的温度恢复正常，楼羲玄稍稍放下了心，却又有了别的担忧，他找到素严：“天封门之人精通毒.物，我怀疑他被下了毒。”
　　小霍池清醒过来，精神却十分不好，不说话，叫他也没有反应，呆呆傻傻的怎么看都不正常。
　　几个人研究了半天，弄不明白情况，让大夫来瞧大夫也看不出来他有没有中过毒。
　　“那现在只有一个办法了，”司空涧道，“找到天封门的人问明情况……呀，又要去端他们的据点了。”
　　素严不太乐观：“恐怕不好找。”
　　“还有一个办法，”素凌仙道，“孤舟叶氏也擅毒，这一代还出了一个优秀的继承人，或许他们可以看出小家伙身上的异常。”
　　素严点了点头，看向楼羲玄：“咱们一路往孤舟城去，若能发现天封门的踪迹最好，若不成便向叶氏求助。”
　　“好。”楼羲玄摸了摸小霍池的脑袋，小霍池对着他时才有了一点反应，仰起头，呆呆地看着他。
　　楼羲玄对他笑了一下：“我是谭羲。”
　　司空涧和素凌仙吐槽：“你那不是化名吗？”
　　楼羲玄便只得对小霍池重新介绍自己：“也是楼羲玄。”
　　小霍池：“哥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