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烟流水》途茗

59、怨怒悲恨

　　“无论何时，你都有改变决定的机会。”
　　回往清隐别院的马车上，楼羲玄抽空处理尚江过来的信函，有几桩要事需要他来做决定。
　　旁边坐着小苑，他跟着伤重的宁王一起入宫，自然也得先跟着宁王一起离开，其他的事则稍后……御书房里的事情很隐晦，没有几个人知道，小苑甚至没有跟宁王提起，但宁王应该会猜到。
　　小苑摇了摇头：“我不后悔。王爷知道我最恨的人是谁吗？”
　　楼羲玄看向他。
　　小苑道：“逼死我父亲、杀害我家人的是祝纤云，可纵容这一切的是九五之尊，没有他祝纤云不会有那样的权.力和胆量，他高在皇座之上，不把我苑氏的人命放在眼里。”
　　楼羲玄沉默下来，没有再说什么。
　　看完尚江的要信，他把之前拆开的来自承阳的信又看了一遍。
　　有师姐相护，绯衣近段时间没有再遇着风波，暂且安全。
　　小苑恰好说起皇帝的话，他道：“或可借此机会接郡主回来？”
　　楼羲玄却道：“绯衣会在合适的时机回来。你只当没有听说过那些话。”
　　“是。”

　　……

　　霍池信守承诺，没有在楼羲玄回到别院之前离开帝都，他听楼羲玄的话，请毒医帮他医治外伤，但对内伤一字不提，主动询问司空涧是否需要他帮忙，但没有再拿自己的事麻烦司空涧。
　　他这阵子也没有住在清隐别院，毕竟别院里没有他想见的人。
　　十三日，他知道楼羲玄从皇宫回到了别院，便骑了快马赶了过去，一路所见人家皆有喜色盈盈，新年还未过去，到处都是鞭炮红彩，及至出了城那些温馨的热闹才从耳边远去，周侧唯有冷寂的风景作伴。
　　他来到别院，守卫们都认得他，热情地跟他打了招呼，乐尧也笑着跟他说话，乐尧神色间似有些异样，动作也像是要拦着他，霍池没有在意，他脚步匆匆，急着见到楼羲玄，谁的话也没有认真听，径直跑到了流水居。
　　然后看到楼羲玄面前坐着一个男人。
　　……
　　霍弈十二日回到帝都，得君王亲迎，百官为之设宴，宴席之上被众人敬酒，他喝的烂醉，被内宦抬回了镇国公府，次日宿醉醒来，竟然神清气爽，他先去拜见了老国公，又进宫分别向皇帝和皇后请安，兄妹俩叙过话后他便出了宫，换了身装束，避开闲杂人等的视线，骑着快马一路飞奔赶到了清隐别院。
　　霍将军与尚江王明面上已经决裂，霍氏和尚江一脉也不会有任何利益牵扯，但两人的私交还是在的，他跑到别院，先是关心尚江王的病情，问候了一番，又抱怨尚江王没有为他接风洗尘，得知尚江王身体不适也喝不了酒时，又深感惭愧，为他刚才的话道歉。
　　总之一通闲话聊过之后，霍将军坐立难安地左右看了看，终于憋不住了，他问尚江王：“我那小侄儿呢？”
　　楼羲玄：“……”
　　眼下的事稍微有些复杂，总之，过去那么多年，尚江王为了师门一直在找寻某位少年的下落，后来他跟霍弈成为朋友，在霍将军的请求之下，他也为了霍氏找寻某位少年的下落，多方努力之下，少年终于有了消息，正巧少年还主动跑到了他面前，恰逢霍弈来信询问结果，他就顺势告诉给霍弈了……当时并没有预料到他们会发展成现在这样子。
　　后来相熟之后，他明白霍池不会想看到霍氏之人，一直在思考如何避免霍池跟回都的霍弈见面，哪知道他刚从皇宫回到别院，一盏茶都没来得及喝，霍弈就火急火燎地跑了过来，拦都拦不住，若是他回来的慢一些，霍弈都见不到他人。
　　楼羲玄按了按额头，正要开口把霍弈搪塞过去，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某位重伤初愈的少年一阵风般出现在了他的门口。
　　六目相对，分外沉默。
　　气氛冷凝，还略有些尴尬。
　　姓霍的两个人一眼就能把对方认出来，毕竟他们脑子里都有一个记忆深刻的人，霍弈眉目间有五六分霍翾的神韵，而鹿尘烟都感慨过霍池相比于池宴雪长得更像霍翾。
　　战场上用兵如神、战无不胜的霍将军此时此刻非常紧张，甚至还有点结巴：“这……这就是大哥的孩子吗？”
　　霍池扭头就走。
　　然而没有走掉。
　　霍弈看出了他的警惕和抗拒，察觉到他的意图之时立马蹿了过去，健步如飞，几步追上了霍池，挡在他面前，急道：“你先别走，我有话跟你说！”
　　“闪开。”
　　“那不能闪，我找你找了十年……现在得是十一年了，终于见着了人，你得听我说几句话！”霍弈道。
　　霍池回头看了楼羲玄一眼，冷冷瞪向霍弈，似乎是终于肯分给他一丝耐心。
　　霍弈虽已年近三十，却并未娶妻成家，自己没有孩子，也没有面对过像霍池这样孤傲冷僻的后辈，后辈们见到他一般都怂的跟小鸡仔似的……被霍池这么一瞪，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然后发现“小侄儿”并不小，小伙子长得挺拔屹立的，跟棵大松树一样，颇有几分他大哥年轻时的风采，便实在忍不住感慨：“不愧是我霍氏儿郎，瞧这长得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
　　楼羲玄头一次知道“惨不忍睹”是什么状况，他从来没见过霍弈有这么笨拙的时候，但他眼下没有心思关心霍弈的囧态，因为他注意到霍池有几分不对。
　　霍池背对着他，所以他没有看到霍池眼底的血色。
　　霍弈对霍池丁点儿不了解，还在笨拙的表达：“这些年我们都在想办法找你，我和你祖父还有你姑姑都对你很是想念，我还特意拜托羲玄帮忙……”
　　霍弈毕竟久经沙场，即便不了解霍池，也在说了这几句话后察觉到了霍池身上的杀气。
　　“想念？”这些话听在霍池耳朵里，比鹿尘烟说他有机会成为乾明王世子时还要让他觉得可笑，“今日之前，你有见过我吗？你和你霍氏之人配跟我提这个词吗？”
　　霍弈皱了下眉，平时他脾气没那么温和，这会儿他却拿出了自己最大的耐心：“是我们不好，是我们没有照顾到你，但你体内毕竟有霍氏之血，你是我们霍家之人，不要闹脾气……”
　　“我姓霍，”霍池打断他，拼命压抑着自己的戾气，不再给他半点目光，朝流水居外走去，“是因为我爹姓霍，跟你们霍氏没有关系，我也可以姓池。”
　　霍弈见他要走，立即追了上去。
　　少年的声音冰冷，不含一丝温度：“世间尽是虚伪之人，你霍氏最为虚伪，比之北川乾明王更让人感到恶心。”
　　楼羲玄看着他的背影，意识到自己做了错事。
　　霍弈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霍池停下脚步，在这一刻突然多了些话，冷冷道：“早在二十年前，我尚未出生之时，你们便将我爹逐出了家门，世间谁不知道霍翾早已被霍氏放弃？十一年前，我爹惨死明光道，你们对他的尸体不闻不问，亦不追查死因，我娘带着我千里迢迢跑过去给他收尸，我们为给他复仇查明真相，一路遭遇波折万千，满江湖都在追杀我们，你霍氏可曾伸出过一次援手？而今却来说我是你霍氏之人？怎么？你霍家要绝后了所以终于想起来外面还有一个孩子？！”
　　霍弈脸色几经变幻，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能说什么？二十年前大哥离开家门之时他还是个只知道玩泥巴的小兔崽子，十一年大哥身死之时他正在外带兵，与敌军苦战，等他得胜归来帝都，就只听到了一连串噩耗。
　　他能解释什么？他本来就什么都没有做。
　　“你若怨恨我，我可以接受……”
　　“你有什么资格同我说话！”霍池眼底厉色再也压抑不住，他突然暴起，抽剑斩向霍弈，速度之快、剑法之利让霍弈无法闪避。
　　“霍池！”楼羲玄飞身过去，欲拦下他。
　　可是霍池根本听不到他的声音，藏锋之剑抵住霍弈的脖子把他逼到了流水居的小竹林里，霍池眼眸之间尽是煞气，他暴怒道：“我娘一生傲骨，从不向人低头！当年她怀着身孕担心无法在那些混账的追杀之下保全我！便求到了镇国公府！求你们收留我！结果你爹那个混账怎么说的？！他说妖邪之子不配入他霍氏之门！我娘并不强求，我们继续逃亡，本来我们一直躲的很好，可自从在镇国公府前露过一回面后便再也躲不开追杀！你敢说霍氏不是想除掉我们？！不是想除掉妖邪？！若非霍氏泄露我们的行踪，我娘武功盖世怎么会死在一群宵小手里！你们和北川那些人！和所谓名门正派奸.邪恶.徒一起害死了我娘！你该感谢我还没有去寻仇！你怎么敢跟我说话！”
　　“霍池！”楼羲玄按住霍池的肩膀，神色间满是担忧，他想让他冷静一些，现在的霍池很危险，会伤到他自己。
　　“这是我和他的恩怨！”霍池没有看楼羲玄，大力挣开了他的手，手中之剑仍旧压制着霍弈。
　　以霍弈的身手不至于一直被压制，他方才只是被霍池的怒火所震惊，他看着眼中一片猩红的霍池，神色复杂至极。
　　楼羲玄紧皱眉头，抓紧霍池的手臂：“我让你冷静！”
　　眼前的霍池太不对劲了。
　　霍池终于看向他，满目悲伤：“你要把我献给霍氏吗？！”
　　“你……你说什么？”
　　霍池甩开他的手，声音里满是愤恨，却不知到底冲向谁：“在你心里我算什么？说好了我们相互利用，我们一起玩游戏，报各自的仇解各自的怨！事过之后便两不相干！你几次三番想留下我！我以为你是在意，你到底为了什么要留下我？！为了拉拢霍氏吗？那我到底算什么？！算什么？！”
　　楼羲玄脸色煞白，被甩开的手也在控制不住的发抖。
　　霍池的脸色更难看，说出那些话之后他自己首先意识到了自己的过分，手脚发凉，握剑的手在颤抖，他丢开霍弈，不敢直视楼羲玄：“我、我不是……”
　　他好像控制不了自己了。
　　楼羲玄闭了下眼睛，上前抱住他的身体：“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
　　“不！我不知道怎么回事……”霍池头痛欲裂，由雪霁引出的寒气四处乱蹿，他知道自己并不是完全无心说那些话，是他心底一直都有潜藏的忧虑。
　　太过分，太无耻了，明明他知道羲玄对他究竟如何……霍池身心混乱，方才激起的戾气怎么都压不下去，他控制不了自己，他更怕楼羲玄看到他这种样子，只好拼命挣扎，想要逃离这一切。
　　可是楼羲玄不肯放开他。
　　霍弈几次都想上前，却插不上手。
　　“啊……！滚开！”霍池一看到他便情绪崩溃，无法自控，挣扎的力度更大。
　　他之所以面对霍弈时情绪那么激动，是因为霍弈有一张跟他父亲很像的脸，所以他更不能接受霍氏的冷漠和黑手，面对鹿尘烟时他还勉强能够保持住冷静，此时此刻却无论如何都冷静不下来，当然这其中也有雪霁反噬于身的作用。
　　楼羲玄尽力抱住不断挣扎的少年，试图用自己的温度来安抚他，并对霍弈道：“霍将军，你我早已决裂，清隐别院里不应该有你的身影。”
　　霍弈有很多问题想弄明白，但看到霍池这般状况，也只得先忍住：“好，我走，他……”
　　“他是我的人，不劳将军费心。”
　　霍弈只得快步离开，免得再刺激到霍池。
　　流水居里的动静太大，附近的守卫皆赶了过来，乐尧神色忧急，欲上前帮忙，却无法靠近，连毒医也出现在了门口，他紧紧皱着眉头，指间一根金针飞到霍池肩上，霍池剧烈的挣扎顿时停了下来，身体也软了下去。
　　楼羲玄连忙接住他。
　　霍池浑身的戾气消散了大半，终于找回了几分神智，他抬眼看向楼羲玄，眼眶是红的。
　　楼羲玄道：“对不起。”
　　金针上的药力这次好似不怎么管用了，霍池竟然还可以动，他推开楼羲玄，踉踉跄跄地起身。
　　楼羲玄跟着他站起来，不停地重复：“对不起。”
　　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此时此刻任何话语好似都只能火上浇油。
　　然而他的道歉也会令霍池痛苦，霍池的眼睛越来越红，这次不是因为煞气，他慢慢地后退：“不要跟我这么说话，羲玄，是我不好。”
　　楼羲玄心里一阵恐慌：“别走。”
　　“我……是我对不起你，我就是个混蛋……”霍池的视野渐渐模糊，眼泪毫无所觉地滚落而下，此刻他什么感觉都没了，只剩下慌乱，他竟然那么对待羲玄，他竟然说了那些无理取闹的话，他……
　　“怪我没有弄清情况，怪我没有拦着他过来，”楼羲玄耐心道，“有什么问题我们一起解决，你……跟我说说好吗？”
　　这句话他问的小心翼翼。
　　“不要怪我……”头又开始疼痛起来，身上越来越冷，霍池怕自己再发作，更怕那些寒气煞气伤害到羲玄，他只想赶快离开，他还是那样，害怕别人看到自己的真实，更害怕把自己的软弱展露在人前。
　　“我不怪你。”楼羲玄去抓他的手。
　　霍池却躲开了，双目通红地看着他，眼中满是自责与痛苦，身影却在飞速后退，然后转身飞快离去，快的楼羲玄无法阻拦，快的众多守卫都跟不上他的身影。
　　“霍池！”
　　楼羲玄死死盯着少年远去的方向，怒火在翻涌，他身体摇晃，勉强扶着旁边的柱子让自己不至于倒下，他从来没有像这一刻那么厌恶自己的伤病。
　　“混蛋！”
　　如果他是从前的楼羲玄，他一定早就追上了霍池，如果他是披雾山之变前的楼羲玄，至少可以把霍池抱紧，不让他离开，可现在的他好像又变成了一个废物，一个什么都留不住得不到任何温情的废物。
　　“王爷。”乐尧扶着他。
　　楼羲玄神色阴郁：“追上他！把他弄回来！”
　　“是！”
　　乐尧赶紧去调派人手并通知司空涧。
　　毒医快步走到楼羲玄跟前：“羲玄，不要急，以他的状况跑不了多远，乐尧会拦下，你不要着急！”
　　楼羲玄点了下头，一拳捶在了柱子上，愤怒之后，又只剩下懊悔：“我不知道……”
　　他为了归茫山庄和霍氏，尽力追查当年那些事，他只知道霍翾和霍氏之间因为池宴雪有一些矛盾，猜测霍池不愿与霍氏之人相见，却并不了解更多的内情。
　　霍弈委托他两件事，另一件事是找到霍翾之子。
　　而实际上在霍弈让他帮忙之前，他就一直在找霍翾之子。
　　他与霍弈的交情深，也知道霍弈一直对霍翾之子的牵挂，所以他明白霍弈绝对不会伤害霍池，便没有预料到今天的状况，他……他如今自然是把霍池看的更重，也一直都想要尊重霍池自己的意愿。
　　他想留下霍池从来都是因为他自己不舍，跟霍弈的请求没有关系。
　　可是霍池明白吗？
　　他不明白。
　　毒医清楚楼羲玄的性情，平静淡然从来都是假象，怕他急火攻心伤了还没恢复好的身体，劝道：“你得冷静下来，羲玄，他很有可能是被雪霁神功反噬，有走火入魔之兆，流离散之毒将要完全清除，最后关头也会影响他的心神，外面那么多人都在盯着他，你得冷静下来，你得帮他！”
　　楼羲玄慢慢呼出一口气，神色渐渐恢复平静，他压住了心头的焦灼躁乱，道：“我明白。”
　　……

　　霍弈心事重重地回到了镇国公府，他欲到老国公面前问明真相，犹豫了一下，又停下脚步，唤来老管家：“十一年前，池宴雪可曾带着一个孩子来到了霍氏门前？”
　　“二公子为何问起这些？”
　　“你只管答有还是没有！”
　　老管家想了想：“是有这么一桩事，除了那个孩子，当时那女子好像还怀着身子，应当也是……大公子的孩子。”
　　霍弈神色凝重：“当年之事究竟如何，你一五一十全都说出来，不要有任何隐瞒。”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