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烟流水》途茗

43、何以寻心

　　柳苑里一如既往的安静，照顾小苑的人都是乐尧精挑细选出来的，匹配苑公子的性情，从来不说多余的闲话，也不会弄出喧哗之声令他烦扰。
　　这样的环境最适合静心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可小苑的身体却不大舒适，前不久帮毒医试的一种毒遗留下一些问题，虽是找了毒医及时清理，还是要难受上好几天，而为了让身上那些伤疤快些长好，他便央求毒医给他用重一些的药，这药也会让他不舒服。
　　心口泛着恶心，身体各处也如针扎着一般的疼，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又坐了起来，点上灯，找出那本名为《沧海观澜》的游记来看。
　　这本游记没有著者的姓名，小苑通读全篇之后却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他闲着没事，为了转移注意力把自己从疼痛中摘出来，便突然起了些闲兴想去推测著者的一切。
　　著者当时应该是一名游侠……文中虽没有正面记载，细枝末节中却表明了他的身份。
　　写这本游记时应该年纪不大……行文之中可见只有少年人才会有的意气风发与踌躇满志。
　　他出身必定不凡，家学必然渊博……从他对九州诸事的通透见解可见一斑。
　　他对前途似是有些迷茫，意气风发之下透出几分惆怅……小苑翻到最后一页，著者遍观沧海之后留下了一句话：既观天下，何以寻心。
　　寻心？
　　小苑咂摸着这句话，忽然被寂夜里的一道炸响惊住，抬眼间，透过窗口看到夜幕上绽开了一朵烟花。
　　……

　　书案上乱糟糟堆着毒医的墨宝，写的全是他的推论，悲望生之毒他已经研究了数年，试验调配了各种药方，可无论哪一种方子，都离不开一种叫虫石珊瑚的奇药，找不到这种药，他就只能做到让楼羲玄不死，旁的就再也无能为力了。
　　这让毒医很愤怒，救不了楼羲玄让他愤怒，致楼羲玄变成如今这副鬼样子的那些罪魁祸首也让他愤怒。
　　这么说并不是因为他对楼羲玄有什么深厚的感情，他只是不能容忍有人在毒道上越过他去，当然，还有一些别的原因……
　　今日黑锅里没有热气，毒医没胃口吃东西，他在竹楼里独自躺了一天，就躺在那面巨大的书架后，灰尘沾了一身，白发上也尽是脏污，一动不动的像个死人。
　　直到胃里一阵痉挛，他才揉着额头爬起来，怀里的一样东西掉出来，落进了角落里。
　　他站在那愣了很长时间才想起来把东西捡回来。
　　那是一个荷包，里头放着一缕墨发。
　　……爱就是爱，恨就是恨，一定要清楚明白干净利落。
　　毒医自嘲地笑了笑，把那荷包上的灰尘掸净，又收进了怀里。
　　外头不知道谁在放烟花，声响竟传到了他这竹林深处，毒医异常烦躁，很想骂人，可惜身边无人可骂，他叹了口气，揉着肚子坐下来，在烟花炸响的间隙里听到了剑鸣。
　　……

　　流水居很热闹。
　　霍池在同司空涧比剑。
　　在他们开始比试之前，司空阁主先有一个提议，他想跟霍池比赛捉鱼，就在镜湖那边，谁捉的鱼多谁可以在别院里放烟花，谁捉的鱼少谁就要学狗叫。
　　这么欢脱且傻.缺的比赛霍池才不想参与，但是司空阁主疯起来谁也拦不住，他知道怎么刺激霍池，当即便跑到楼羲玄面前道：“王爷，这小子想捉鱼给你献殷勤，做清淡点你是可以吃的吧？王爷想吃鱼吗？”
　　霍池：“……”
　　楼羲玄本来不一定想吃鱼，但他看着霍池脸上写满纠结的表情，道：“是有些日子没吃了。”
　　霍池：“……我去捉。”
　　捉鱼就捉鱼，也不必非得就要比赛，可等他赶到镜湖边上的时候发现岸上已经站了一堆人，孔蘅扛着一把斧头打算破开冰面，九婵从一堆工具里挑挑拣拣选了一个鱼叉，而乐尧正跟人一起抬着两个巨大的鱼篓笑吟吟地走了过来，除此之外，还有王府侍卫若干在那里摩拳擦掌。
　　司空阁主乐颠颠道：“就咱们俩比多没意思啊，我多叫了些人，热闹，比完大家都可以烤鱼吃！”
　　一众侍卫欢呼道：“好！”
　　霍池：“……”我现在跑还来得及吗？
　　来不及。
　　趁他一个没注意，司空阁主一把把他推到了人群里，孔蘅抱着斧头怯生生地凑过来：“冷公子。”
　　他被自家阁主警告过后，自是不敢对霍池有什么肖想心思了，可毕竟是少男情窦初开初次有过好感的人，一见到霍池还是忍不住关注。
　　霍池没功夫操心他的心思，只是万分不能理解道：“他一直这么疯癫吗？”
　　“啊？”孔蘅笑道，“阁主不是疯癫，他喜欢热热闹闹的，以前我们在踏野阁也经常这么玩的。”
　　可这里是清隐别院啊。
　　反正尚江王没说烦，乐尧也没讲规矩，司空阁主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霍池默默捡了一把工具。
　　九婵拿着鱼叉，瞄准的却是司空涧的脑袋，司空涧浑身一个激灵，扭头瞪着她道：“你想干嘛？！”
　　九婵粲然一笑：“试试这东西好不好用，司空大人请站好。”
　　司空涧立马跳开。
　　九婵撇嘴：“怂货。”
　　乐尧道：“好了别闹了，先说好人怎么分，以一个时辰为限，我负责给你们计数。”
　　九婵走到霍池身边：“我肯定跟小公子一队啊，好想听某些人学狗叫呢。”
　　“我……”孔蘅非常纠结，不知道该选谁。
　　司空涧一掌拍到湖面上，一阵咔咔裂响后，冰面顿时破了一个大窟窿。
　　孔蘅忙跑过去：“我跟阁主一起。”
　　司空涧挑衅地看了九婵一眼，然后反应过来挑衅的对象不对，又赶忙去寻找霍池的身影。
　　霍池不想理他们，他只想安静捉鱼。
　　可惜注定安静不了，侍卫们也自发选了队伍拿了工具，个个欢脱非常地挤到湖岸边叉鱼。
　　一阵鸡飞狗跳的闹腾，眼看时间快到了，天也要黑了，乐尧悄悄的把司空阁主那边的鱼拎出来两条，放到了霍池的鱼篓里。
　　刚好回头的霍池：“……”其实不必如此。
　　“乐尧！”司空涧也看到了，怒吼道，“公然作.弊！都快来看看啊！乐尧公然作.弊！”
　　九婵立马怼他道：“谁看见了？乐尧大人一向公正，你的鱼没有我们的多就在那里撒泼，好不知耻。”
　　“撒泼？”司空涧道，“你怕是不知道我撒泼起来是什么样子！”
　　说着跳到岸上，飞起一脚就要踹霍池身后的鱼篓，霍池下意识的去拦，两人顿时拳脚相向。
　　趁他们打架的功夫，九婵一路小跑到司空阁主的鱼篓边，捞起一条肥鱼，欲往河里扔，并喊道：“司空大人快看！”
　　司空涧百忙之中看了一眼，顿时火冒了三丈：“孔蘅！把他们的鱼也扔了！”
　　“啊？这不好吧？”孔蘅说着，飞快地跑过去准备动手扔鱼。
　　霍池一掌推开司空涧，飞身到鱼篓前护着，孔蘅不敢惹他，但身后司空涧又攻了过来。
　　现场一片混乱，直到乐尧连声喝止了三次才叫大家都停下来，他斥责道：“闹成什么样子？几条鱼而已，若给王爷知道了你们自己好意思吗？”
　　霍池与司空涧皆对他投以鄙夷的目光。
　　闹完，侍卫们各自分了鱼去烤，几个人也抱起剩下的鱼往流水居走，一路上司空涧与九婵就“谁来放烟花谁来学狗叫”的问题又掰扯了一通，到了楼羲玄面前司空涧还嚷嚷了一顿告状，说乐尧搞小动作，说霍池耍无赖。
　　楼羲玄对他们的赌.约很感兴趣，看向霍池：“那你们最后怎么算？”
　　霍池很心累：“我没输。”
　　司空涧立马嚷嚷：“老子也没输！”
　　楼羲玄道：“既然分辨不清，那就算都赢了，如何？”
　　自然是好啊，王爷都发了话，那当然就可以一起放烟花了。
　　乐尧很快就准备好了东西，九婵与孔蘅已经一人一个先点上了。
　　烟火接连在夜幕璀璨炸响，司空涧迟了一步，连忙去抢了五六个在院子门口整齐排列好，然后用火折子飞速一撩，一排烟花便炸向了天空。
　　霍池只站在檐下看着，楼羲玄走到他身边，温声问：“不想玩？”
　　“还好。”他只是不习惯跟人这么闹腾。
　　这满院子的人除了孔蘅就他年纪最小，他却比所有人都要稳重自持。
　　楼羲玄道：“去点一个。”
　　霍池转向他：“你想看？”
　　楼羲玄一笑：“嗯。”
　　霍池伸手揽住他的腰，亲了亲他的脸，道：“等我。”
　　“嗯。”
　　霍池松开他，跑到院子里也加入了放烟花的队伍。
　　愿以此璀璨成你眼中烂漫光影。
　　霍池其实不介意这么玩闹，他心底也是高兴的。
　　司空涧过够了瘾，看向他道：“小子，咱俩得有两天没认真过招了，切磋不？”
　　他熟知楼羲玄的心思，很有当陪练的自觉，分毫不介意以自己一身功夫供霍池磨炼剑技，有空闲就要寻他打一场，偶尔还会提出些意见。
　　霍池自然不会拒绝，领了他的好意，拔出了藏锋剑。

　　心情烦躁的毒医循着那炸响和剑鸣之声走到了流水居，看到霍池与司空涧在挥剑切磋，九婵还在放烟花，而乐尧架了火炉，与一个小少年正一起研究怎么烤鱼，流水居的主人则披着厚厚的狐裘立在屋门口，认真观赏藏锋与惊鸿的交锋。
　　“叶先生来了？”乐尧跟他打招呼，笑道，“我们在镜湖里捉了鱼，正在想怎么吃，先生也一起尝尝？”
　　毒医没应声，直接走过去夺走了孔蘅手里的刀，一通开膛破肚，三两下便处理好了一条鱼。
　　孔蘅没见过毒医，但他如今跟着司空涧在别院里效命，已经知道竹林中人的身份，也知道他以往在江湖间留下的狠辣声名，心里便有点怕怕的……虽然他们踏野阁也没什么好名声。
　　“愣着干嘛？把火升上。”毒医没什么好气。
　　“哦哦。”孔蘅连忙去升火。
　　升完了火，他实在是担心，忍不住小声跟乐尧道：“乐大人，他会不会在鱼肉里面下.毒啊？”
　　乐尧还没说话，毒医诡邪的眸子先瞪向了他：“你敢吃一口我就毒.死你。”
　　孔蘅一个激灵，白着脸缩在了乐尧身后，很想呼唤一下自家阁主，可惜司空阁主面对毒医时也怂，而且他打的正尽兴，同霍池你来我往，招招畅快，流水居的院子都不够他俩发挥的。
　　“小子，你跟你的剑很配嘛！”惊鸿与藏锋一触即分，司空涧忽然评价了一句。
　　藏锋无光，内敛剑光。
　　霍池道：“多谢称赞。”
　　他以往不爱与人争高低，后来常与别院众高手比试，无论输赢都淡然接受，他只追求自己的进步，从不在意压住别人的剑锋时自己是否快意，今次却似乎有了一点小小的变化。
　　楼羲玄看到了他唇边微微弯起的弧度，也看到了他眼中隐隐闪烁的亮光。
　　百般克制，终是抑不住少年心性，只需流露出一点，便是这万千世界难寻的风采。
　　楼羲玄喜欢他这模样。
　　两人各自收了剑，霍池第一时间看了过来，问他：“有何处不足？”
　　楼羲玄道：“归茫剑式你已学尽，并无不足。”
　　霍池便笑起来：“你教的好。”
　　楼羲玄走到他跟前，捏了捏他的下巴，刚想说点什么，就被司空涧一嗓子打断：“你俩别对着傻乐了，还吃不吃鱼了？”
　　霍池回头一看，发现火炉边蹲了一圈人，各自匆忙收回了八卦的视线，装作手里都有事做的样子，毒医熟练地剖鱼烤鱼，乐尧帮着找佐料，九婵帮着拿菜刀，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小苑正往炉子里添碳火，而孔蘅实在不知道该干什么，只好把目光放在小苑脸上，假装欣赏他的美貌。
　　霍池莫名有点囧。
　　楼羲玄抓了抓他的手，又往他背上轻轻一推，把他推到了火炉边。
　　司空涧正好搬来几个小凳子，楼羲玄坐下之前先踹了他一脚，报复他方才破坏气氛，司空涧不好对他发火，只好指着霍池道：“这一脚得从你身上找回来。”
　　霍池接过乐尧递来的酒，道：“想踹就踹吧。”
　　司空涧作势要踹他，腿刚抬起来就被乐尧一把拽走：“干点正事，没看叶先生忙活半天了吗？”
　　毒医道：“我的确是辛苦，不如你们谁来跳个舞余兴一下？”
　　众人不约而同看向了司空阁主。
　　司空涧：“……万万没想到我会有这么一天。”

　　烈火烹鱼，饮酒闲话，几人在尚江王面前不讲规矩，全无顾忌，谈天说地，自在非常。
　　司空涧喝多了酒，藏不住实话，指着霍池对楼羲玄道：“要说归茫一派最好的传人也该算上这小子了，过不了多久他就要压过我的惊鸿剑，说不定早就压过了，他……”
　　乐尧看了他一眼，司空涧一僵，话头突然打住。
　　九婵不知道他俩之间的暗涌，也不清楚霍池的身世，她醉意阑珊道：“归茫剑？归茫剑派以前有一个分支吧？”
　　“我知道！”孔蘅虽年纪小，了解的江湖事迹却不少，从脑袋里搜罗记忆，“好像是素庄主的一个师弟，他也很厉害的，不，不是厉害，是特别特别厉害，所谓天命一出群雄惧、寻心剑起四方平，他自成归茫寻心一派，起于归茫剑，又不同于归茫剑……但是我忘记他叫什么了。”
　　寻心？小苑抬眸。
　　“……霍翾，那人是寻心剑霍翾，这怎么能忘？”九婵揉了揉额头，想起来了，“……覆羽卫前任统领，先居朝堂又入江湖，辞官之后醉心剑术，剑法大成，人人敬仰，嗯……他就是那个让池宴雪自愿收手不干退出江湖的男人。”
　　寻心剑霍翾早已成为禁.忌，近些年人们还会提起雪霁妖女池宴雪，却无人再说起霍翾之名。
　　因为他身为正道楷模武道第一却甘为一个妖.女放下剑道，放弃了他所拥有的一切。
　　自十年前霍翾陨落之后，归茫寻心也就在江湖上绝迹了。
　　司空涧和乐尧都闭了嘴，孔蘅隐隐意识到气氛不对，不敢再说话。
　　只有毒医全无忌讳，他说：“寻心剑之死至今都是一个谜。”
　　放在平时九婵不会说那么多，尤其在尚江王这个归茫弟子面前更不敢说，但这会儿酒意上了头，她道：“不算谜吧，他不是死在北川那个鹿尘烟手里了吗？为了这件事，归茫一派一直都跟躲躲藏藏的浣飞烟不死不休……”
　　归茫剑派与回游剑派是宿敌，但归茫山庄从来只对天封门和浣飞烟之人赶尽杀绝。
　　世人大都以为归茫山庄是为了扬善抑恶，不知道浣飞烟原是北川国鹿尘烟手下势力。
　　另外，雪霁妖女正是被天封门围攻而死。
　　毒医道：“那只是最有可能的一个猜测，究竟为谁所杀，尚未有定论。”
　　九婵叹息：“倒也是。”
　　楼羲玄一直留心着霍池的反应。
　　霍池没什么反应，他沉默着挑着手里那条鱼上的刺，挑干净了，便把鱼肉递到楼羲玄面前，请他品尝，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过。
　　……

　　归茫无际，回游逐浪，孤道无情，应悔尘心，惊鸿独煞，藏锋无光，寒蝉凄冷，而雪霁惊慑天下，却还有天命一出群雄惧、寻心剑起四方平。
　　世间名剑应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