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烟流水》途茗

106、暂作分离

　　一件新衣制成。
　　霍因絮对着日光看了看，针脚还是不够细致，绣工就更凑合了，所以她也没有非要挑战自己，整件衣服很简洁，只在衣角凑合着绣了只麒麟……看起来像一只狗狗。
　　“这是给霍公子做的那件衣服吗？”宫女雅竹端来内务府新到的干果，供皇后娘娘有兴致时做点心用。
　　太后离世，宫中似乎人人都在哀哭，一连过去数日仍是不减沉闷，皇后却不想勉强自己表现哀伤，她与太后、皇帝都没有什么深厚的感情，面子上的礼节做到，其他的就算了，朝凤宫中的日子照常进行，该做点心做点心，该做衣服做衣服。
　　“嗯，你来看看怎么样？”
　　“呀，真是很精巧呢。”雅竹硬着头皮夸了一句，道，“娘娘这般用心，霍公子肯定会喜欢的。”
　　霍因絮将衣服叠好：“尺寸都是估摸着来的，他跟二哥身量相近，但是稍瘦一些，还不知道合适不合适。”
　　雅竹道：“霍将军都没有娘娘的这般心意呢。”
　　“二哥的以前做过了，给他有一件就好，我手艺不能看。”霍因絮笑了笑，“怎么说我都是个长辈，便想给霍池也做一件，诗文那些东西对他来说太虚，就是要这样才实在些。”
　　午后她去了趟皇帝那边。
　　太后那些事一出，皇帝整个人都垮了，病气笼罩，可以明显的看出精神不足，和之前相比像是换了一个人，御医们日日守着，药汤换了一碗又一碗，皇帝却不见好转，反而日渐衰弱。
　　皇帝自己大约感觉出了些什么，可惜那么多御医都查不出病因，而他过于“聪明多思”的脑子在这种疲乏困顿的状态中也派不上多大用场，无法再去怀疑谁，他能明显的感觉到自己身体的情况在一天天缓慢地变糟糕，就像手中的权力在流失，他却无法挽回一样。为了不让自己陷入恐慌之中，皇帝每日还是坚持到德政殿议政，但这样也只是加重他的颓败罢了。
　　“絮儿。”楼胤看着走近的女人，放下批阅奏折的笔，脸上露出笑容。
　　“陛下该多休息些。”霍因絮坐在旁边，看向皇帝苍白的脸。
　　楼胤道：“放不下心来，南边的问题还没有解决。”
　　霍因絮不想询问朝政，劝了几句话之后便打算回去，楼胤却道：“我不忙了，你陪我说说话吧。”
　　霍因絮点头，倒了杯热茶给皇帝，自己另喝了一杯，御书房的茶水自然都是极好的，喝着却很不对味。
　　终究是她不知道该跟这个男人聊什么。
　　两人从来没有交心过，她对他也没有什么期待。
　　随意说了几件宫中事务之后，楼胤忽道：“霍池是个处事稳妥又有真才实学的，覆羽卫不知会否限制他的能力，霍弈想让他到军中去吗？”
　　费评章被牵连进先帝疑案后，皇帝身边最得用的近臣就剩霍池了，联想寿宴那日的情形，他心里有些不舒坦，总感觉自己是被推着逼着提携了霍池，所以就想稍稍挣扎一下。
　　霍因絮滴水不漏道：“陛下觉得他适合在哪里他就适合在哪里。”
　　楼胤：“国公有没有什么意见？”
　　霍因絮摇头：“这孩子要自由自在着长，父亲和二哥都没有什么意见。”
　　楼胤叹了口气，不再挣扎，身边都是霍家人，至少是安全的。
　　他也挣扎不动了，就算他今日可以把霍池塞到其他地方去，宁王照样可以在他身边安排别的人……事到如今，他只能是不去多想，想也无用。
　　“陛下，宁王来了。”贤公公在门外道。
　　楼胤道：“有了那虫石珊瑚，羲玄身体恢复的不错，朕这里的事便请他过来帮衬着些。”
　　他的眼底隐着一些苦涩。
　　霍因絮起身道：“那臣妾便告退了。”
　　……
　　说过南境，楼胤把一沓奏折递过去：“承阳的事，绯衣没有误会，承王父子确然罪行累累。”
　　楼羲玄翻开看了看，其实他对里面的内容早已知晓，承王父子有多少罪是由尚江王府来决定的，道：“陛下若觉得困扰，臣可代为处理。”
　　楼胤：“便辛苦你了。”
　　……

　　“乐尧。”绯衣不敢跟她哥哥直接提，转而先去问乐尧，“哥哥打算往南边去吗？”
　　乐尧：“是啊，奉君命去料理一下南境的琐碎事。”
　　绯衣说：“是不是还因为我啊？因为东南……有承阳。”
　　“巧了，都在南边。”乐尧笑道，“王爷是去摆平忤逆作恶之人，承王心思不正，说不定顺道也料理他了。”
　　绯衣垂了头：“我又给你们添麻烦了。”
　　“郡主，千万不要这样想。”乐尧严肃起来，“你这话要是给王爷听见定是要让王爷伤心。”
　　绯衣忙道：“我不跟哥哥说！”
　　“郡主，你听着，”乐尧道，“东南承阳的一切都跟郡主没有关系，无论他们罪孽滔天还是怎么样都跟你沾不上，那场婚事从你离开承阳那天起便作废了，你永远都是尚江王府的荣安郡主，有王爷在，有我们在，从今往后绝对不会叫你再受半点委屈，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喜欢谁就喜欢谁，没人敢对你嚼舌根！”
　　说完，又补了一句：“我都是代王爷说的，他就知道你要多想。”
　　绯衣红着眼睛：“那……哥哥要去南边，我留在帝都吧，这样才能让皇帝放心。”
　　乐尧道：“说什么傻话？皇帝管不着这些了。”
　　绯衣：“那……”
　　乐尧叹了口气：“郡主啊，你不要那么懂事，王爷只想让你开开心心，什么烦恼都不要有。”
　　绯衣想了想：“好，我听哥哥的。”
　　晚间兄妹俩一起用饭，楼羲玄道：“想回尚江去看看吗？”
　　绯衣听了乐尧的劝，坦白道：“想的，想母妃了。”
　　宁王太妃尽管有诸多不是，但相比于老宁王，她好歹是真心疼爱过孩子的。
　　楼羲玄道：“素凌仙回来之后，便让她同你一起回尚江。”
　　绯衣：“好。”
　　楼羲玄又道：“你们的事，若是母妃有责怪之言，你就告诉她我已经同意了。”
　　绯衣笑起来：“谢谢哥哥。”

　　等素凌仙和归茫弟子一起灭掉了毓王手下所有的江湖势力回到帝都时，楼羲玄先寻她打了一架。
　　剑意很凶，完全不记得毒医对他“点到即可”的警告。
　　归茫剑技千变万化，一场交锋酣畅痛快，素凌仙道：“十几年了，头一次见到你这么凶，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啊？”
　　楼羲玄神色冰冷。
　　“……好吧。”素凌仙反应了过来，收了剑，向他抱了下拳，“对不住，是我过了界。”
　　楼羲玄的剑还没收，一向从容淡定的他大概是因为积了好几天的怒火，很不淡定。
　　“……那什么，是你自己太不小心了啊，”素凌仙道，“谁让你没有发现我从小就是喜欢姑娘的……”
　　谁会注意你喜不喜欢姑娘？尚江王那时候醉心剑术，连自己喜欢男人还是女人都没有注意过。
　　由于尚江王的一时疏忽，不小心请着了恰好喜欢女孩子的素女侠去保护他如花似玉的妹妹，本以为可以保妹妹安然无恙，没想到正正好是“羊入虎口”。
　　除了上次明光道上对霍池那次，楼羲玄很久没有这么生气过了。
　　素凌仙又郑重向他道歉：“对不起。”
　　她也想过要放开，怕无法给绯衣安稳平静的日子，可她又舍不下。
　　不待楼羲玄说什么，又补充道：“你尽管发火，我不会放弃，我答应要和她一直在一起，所以……恳求你同意，绯衣最在意的就是你的想法。”
　　楼羲玄看着她，道：“往后对你来说最重要的不是你的剑，无论发生何事你都要以绯衣为先。”
　　这对剑客来说是很蛮横的要求，从前他绝对不会说出这样的话，但是为了妹妹他可以另起一套标准。
　　素凌仙回应的很快：“这正是我心中所想。”
　　楼羲玄：“好，明日你送绯衣回尚江，今后无论她想去哪里你都要陪着她去。”
　　“没问题！”素凌仙说完，忽然一愣，“你同意了？不用……考验一下我吗？”
　　楼羲玄终于收了剑，道：“我与你相识多年，知你人品性情，不必考验，因为绯衣喜欢，也没有理由不同意，我希望她顺心如意。”
　　素凌仙笑了笑，道：“我必不辜负你的信任。”
　　这件重要的事说完，素凌仙才去回忆两人之前的切磋：“说句实话，你虽然很凶，剑却不是巅峰的状态。”
　　楼羲玄：“毒伤了元气，箭伤了根骨，即便有叶重栖保我不至于垂死，却也无法再像从前一样，我的剑或许一辈子都是如此残缺。”
　　素凌仙心里不好受：“霍池那小子属于归茫寻心，归茫剑派这一代领头的说到底只有咱俩齐头并进往前冲，你突然停了，我也无法再进……羲玄，不要放弃。”
　　楼羲玄答应下来：“不会放弃。”
　　……

　　南境九族异动一事似乎另有隐情，同时东南承王与巨匪勾结一事也很值得细查，受皇帝所托，尚江王携圣旨南下彻查两件大案。
　　楼羲玄南下之时，霍池正往北去，解决了罪臣费评章，又顺手处理了鬼鬼祟祟的不知名势力（蛛网），伤亡惨重，随他执行任务的覆羽卫精锐尽皆“牺牲”，他该回到帝都复命去，而一路上纪欢时不时便要说一句北川，希望他把去北川的事提上日程。
　　“前面是什么地方？”霍池道。
　　纪欢找人打听了一下，跟他说：“留怀镇，距雍都不远了。”
　　霍池下了马，往镇口的一棵大槐树走去。
　　纪欢跟在他身边：“这时节北川草场上的马儿正肥，个个膘肥体壮的，跑起来特别有劲，不像这里的马，比人累的还快，没怎么样呢就要休息了。”
　　“我不理解。”霍池放马儿在旁边吃草。
　　“什么？”
　　霍池的目光落在北方，道：“明知我对北川没什么好印象，还要再三督促我出发，不担心我去了就是给你们添乱吗？”
　　“这是我的使命啊，我的使命就是把你接回去，别的我可管不了那么多。”纪欢道，“而且……你这个人特别有潜力，我有点期待你会怎么应对王府的人。”
　　霍池没再说话。
　　纪欢望着北方，也有些出神，良久，他道：“修剑的要诀到底是什么？难道真的是我尘心太重了吗？”
　　霍池扫了他一眼。
　　纪欢有些惭愧道：“我长你几岁，比你早练剑几年，却不如你通透。”
　　霍池：“不要犹豫。”
　　纪欢冲他抱了抱拳：“多谢公子指点，但你说的话我不是太明白，请展开说说。”
　　“无论你心里想要什么都坚持下去，不要犹豫。”看在他这一趟确实帮了点忙的份上，霍池又多说了一句。
　　尘心没什么不好，不要因此对手中的剑产生迷茫，弄不清方向才是大忌。
　　可惜纪欢还是很迷茫，毕竟每个人的路都不一样，你的心不能单靠别人去指点。
　　他思考了一会儿，只能决定先不去想这些东西，想的越多越困惑。
　　来了阵风，浮尘四起，纪欢看霍公子没有继续赶路的意思，想提议先到镇上找个地方住下，刚要开口，便见一直都摆着冷漠冷酷脸的霍公子突然眼睛一亮。
　　这真是难得的鲜活表情，纪欢颇感惊奇，紧接着一阵马蹄声沸腾而来，长路尽头现出一群人的身影，当头那个是骁山行宫里见过几回的尚江宁王，气质出尘的美男子，谁见过都会印象深刻。
　　身旁霍公子已经飞奔了过去，奔到近前，身体一跃朝尚江王扑去，尚江王很配合，松开缰绳张开了手臂，然后霍公子就扑着他滚下了马，滚到路边草地里缓冲了好几下才停。
　　尚江王后面跟着的人纷纷惊呼，又都很默契的不去打扰。
　　楼羲玄小心护住过于激动的霍公子的脑袋，笑道：“疯了吗？”
　　霍池脸上的笑容更大：“想你想疯了。”
　　楼羲玄揉了揉他的脸，又紧紧与他抱了一下。
　　霍池啃.着他的嘴.唇，刚要投入，猛然反应过来这是在人来人往的路边，不远处还有一群熟人看着，最重要的是，羲玄被他折腾的滚.上了一身的尘土，他赶忙拉着人起来：“太想你了。”
　　九婵胆大包天，当着尚江王的面就敢起哄：“公子不要在意我们，当我们是路边的野草就行了。”
　　后面一片哈哈笑声。
　　“见过王爷。”纪欢上前对楼羲玄行了一礼，心里在想：照霍公子对尚江王的痴迷程度，他再怎么提，霍公子也是想不起来要回北川的。
　　南下的和北上的碰到了一起，正好在留怀镇一块歇脚。

　　跟霍公子的激动比起来，尚江王就显得比较平静了，平静地住到客栈里洗去风尘换了身衣袍，又平静地和霍公子一起吃了晚饭，最后平静地听手下禀报事务，他人虽然不在帝都，但是各种情况都要了解。
　　霍池也在一旁听着，等人退下，他道：“你离开帝都，皇帝说不定又有什么想法了，他明面上让我缉拿费评章，暗中却想召费评章回去助他翻盘。”
　　楼羲玄看着他。
　　霍池迎着他的目光，已经看懂了他平静面容下的炽热：“不过……”
　　嘴被堵上了。

　　严丝合缝的拥.抱。

　　炽热交融的呼.吸。

　　熟悉到一接触便足以令彼此沉.醉的气息。
　　……

　　实在难见尚江王这般热情，霍池一下更激动了，便回以更疯狂的热情去配合。

　　数日不见，所有的思念汇聚到一起，如江浪袭来。
　　小镇客栈里的床.板不怎么结实，挣.扎了一阵便壮烈牺牲了。
　　……

　　房间里很安静，可以隐约听到外面的欢笑之声。
　　楼羲玄的气.息有些乱，发丝一下下拂过霍池的脸颊。

　　霍池咽了下口水，在他的目光包裹里品尝极致……

　　两人都造出了一身的汗，楼羲玄起身，把霍池从碎木板里捞出来，才看清他身上那些旧疤上盘虬着新伤：“对不起。”
　　“不碍事，”霍池察觉到了他情绪不对，羲玄今天过于疯狂，或许不仅仅因为数日不见，“我战胜了天命剑，很遗憾没有让你看到。”
　　楼羲玄抚过那些伤，叫人弄来热水沐浴。

　　热气蒸腾之中，霍池想起来他们俩人之前的玩笑话，他问楼羲玄如果不收着会是什么样，楼羲玄说你的腰会断。

　　……尚江王的手劲真的很大，和他绝美又出尘的脸配在一起，实在让人想想都血.脉偾张。
　　怎么说呢……不至于断，但是很带劲，比之以往更为带劲。

　　今日七夕，留怀镇的夜晚很热闹。
　　霍池重新上了伤药，两人收拾了一下，去到外面随意逛了逛。
　　小街上人来人往，多是夫妻或情.人经过，各式各样的花灯摆在货摊上，让长夜不会沉寂，到处都是乱迷人心的光影。
　　他们都不是活泼性子，没有随着别人热闹，只买了一个猫咪外形的灯笼挑着，看着别人欢笑打闹，彼此之间不必说什么甜言蜜语，因为心意相通，怎么样都很舒服。
　　镇子不大，小街很快走到了头，霍池提了灯笼，往今天他们飞扑拥抱的那片草地走了走，芳草的味道很是清新。
　　楼羲玄跟过去，站在他旁边：“此时去北川，那边的温度和这里相差不多，不会难以适应。”
　　他们两个总是很有默契，不必言说便已经知道了对方会有什么决定。
　　霍池道：“我说过不会离开你。”
　　楼羲玄：“你总要去见一见那些人。”
　　霍池默然片刻，道：“羲玄，我们的离别是暂别。”
　　“好。”
　　“对不起。”
　　“你会回来的，对吗？”楼羲玄道。
　　“我会回来，”霍池的声音里尽是不舍，连带着情绪也很低落，“我只想回来见你。”
　　楼羲玄把他揽过来，两人额头相抵，他温声道：“这不算违诺，你只是去看一看母亲的故乡，你不会离开我，这就够了。”
　　“嗯，你……”
　　“我也没事，我会按时吃药，等着与你相见。”楼羲玄看似仍旧平静，声音却泄露了情绪，“霍池，一定……一定不要再受伤。”
　　“我答应你。”
　　“下次给我看一看你战胜天命剑的剑锋。”
　　“好，听你的。”
　　“刚刚满.足了吗？”
　　霍池耳朵一红：“特别满足，但是……羲玄。”
　　他抱.着人往草地上一压，灯笼放在了一旁。
　　楼羲玄的长发铺散开来，含着温柔笑意看他：“何事？”
　　霍池道：“我一直想在外面试试。”
　　楼羲玄：“野地？”
　　霍池：“可能是狼的习性。”
　　楼羲玄抬手撩过他的眼尾：“眼睛为何没有绿光？”
　　霍池遂他的心意，双目里冒出“绿光”，獠牙展开，饿狼扑食一般扑.了过去。
　　……

　　次日一早，楼羲玄继续南下，霍池则随纪欢去往北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