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烟流水》途茗

104、剑意在心

　　“费评章涉嫌谋害先帝，并与南境逆贼勾结，我奉君命前来将你缉拿归案，若有不从，杀无赦。”
　　夜风悄然吹过，院子里一阵死寂，屋门外悬挂的两盏灯笼上漏出昏黄又惨淡的光，映出所有人诡异的脸色。
　　这里应是费评章的落脚之地，他不知躲了多久，也可能一直都在等着霍池的出现。
　　霍池看着横在身前的剑。
　　黑夜中长剑之上绽出澄亮的剑光。
　　寻心是一把很普通的剑，它不像雪霁那样华丽漂亮，也不像藏锋足够灵巧锋利，更不像天命只是出鞘就有震人心魂的龙吟之声，它的剑身没有任何鲜明的特点。
　　寻心也是一把绝不普通的剑，它可以承得起归茫寻心缥缈又霸道的剑式，它也可以让霍池忽略剑本身，而用心去领悟剑法，参透剑法。
　　这把浑厚又古拙的长剑，不会因霍池卷着冰寒之气的内息而崩毁，冥冥之中，它似乎也可以与雪霁心法相互配合。
　　茫茫人世，“寻心”二字最为难得，因为人一旦流入世间，沾染了红尘浪潮，便很难再想起来去寻找自己的本心了。
　　霍池没有试图去理解父亲，因为他觉得以他的阅历无法去接近并理解父亲母亲的世界，但在归茫寻心剑式和雪霁心法的不断淬炼之中，剑意和心法达到一定的境界，他似乎也能够青涩的触及他们的心意了。
　　而他自己不会为尘俗所束缚，因为他清楚的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想要什么，这一身虚名官职皆无所谓，都只是一种工具而已，他在这世间最牵挂的人同时也是他的后盾，只要羲玄在那里，他就可以无所畏惧。
　　霍池按了一下胸口，玉雕小狼正安好无恙地待在里面。
　　寻心剑转了一下方向，剑尖直指费评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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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隐别院。
　　堂中所置的花卉又换了一种，霍池知道楼羲玄喜爱世间万种荣枯轮回的事物之后，不时便会弄来一盆当月要绽放的花草摆到楼羲玄能看到的地方，精心养护，到如今流水居里已是芳菲满溢。
　　楼羲玄看着旁边的花叶，心里牵挂起霍池。
　　“哥哥？”
　　他回过神，对面坐着的绯衣道：“该你了。”
　　楼羲玄看到指间的黑子，今日无要事，他在教妹妹下棋。
　　“抱歉。”
　　“哥哥怎么了？”绯衣关心道。
　　“在想一些事。”
　　“是……霍公子吗？”
　　楼羲玄一怔，继而点头：“他已经很强，我……还是放心不下。”
　　“这是正常的，对于珍视的人，总是会不由自主想多担心一些。”绯衣道，“霍公子看着就有一种成熟稳重的气质，他肯定什么事情都能处理好的，不会有事。”
　　楼羲玄一笑：“嗯。”
　　“唉……”绯衣头疼地看着棋盘，“下棋好难啊，我学不会。”
　　“怡情而已，感到为难就不好了，不想学就不学。”楼羲玄道。
　　绯衣道：“其实我有点担心素姑娘。”
　　是非常挂心，搞得她心都不静了，因此才学不进去，若是平常，哥哥教她东西，再难她都会咬着牙参悟的。
　　楼羲玄道：“莫担心。”
　　绯衣放下一枚白子，小心瞅着他的脸色，在心里打了好几遍草稿才开口：“哥哥，我想跟你说一件事。”
　　楼羲玄宽容地看着她：“说吧。”
　　“你不要生我的气……”小心翼翼。
　　“我不会对你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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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为逆臣还说不一定，你在帝都数月，看清规则了吗？”费评章道。
　　院落四方的墙头上站着霍池带过来的所有覆羽卫精锐，在皇命之下，在他们的顶头上司面前，他们的兵器指向的不是罪臣，而是他们的飞羽都令。
　　规则？什么是规则？他们为费评章效力的时间更长，年轻的飞羽都令驾驭不了他们，又或者，这形势颠倒的表象之下还藏着更深的原因。
　　霍池说：“我不需要规则。”
　　身旁纪欢打了个响指，暗夜之中四面八方袭来数道黑影，废话不必说，直接扑向覆羽卫。
　　是纪欢从乾明王府带出来的那批内卫，这批人都跟他一样有一个接小公子回北川的任务，当然也要守护小公子的安全，可惜这么些天来一直都被霍池无视着，空气一样没发挥过什么作用，直到今天晚上才算正式派上用场。
　　霍池不介意他们是乾明王府的人，就像不介意纪欢的那点歪心思一样，因为他知道他需要这些人来做帮手，就像他知道从帝都带出来的覆羽卫会倒戈向费评章。
　　费评章叹了口气，声音里却有几分畅怀快意：“如此一来，你我之间倒是可以痛痛快快打一场了！”
　　不必顾忌权贵，不必计较阅历身份，不必被任何外力所束缚，只看手中之剑，只看天命与寻心的对决。
　　霍池挥剑而上，迎着龙吟之声和森冷剑光直击向费评章。
　　双剑交锋，金属的摩擦震的耳朵发麻，剑气也冲撞的空气激荡，仅仅是一个照面，便有如此大的威力。
　　纪欢看了眼因剑气爆开的灯笼，烛火滚落四溅，点燃了屋门，点燃了门槛，火光渐渐蔓延。
　　他放弃了帮霍公子合击费评章的想法，因为这样强悍的交锋根本插.入不了第三个人，因为他没有与这两人并肩的实力，他根本无法抵御那样霸道的剑气。
　　不过也不能闲着，纪欢提剑加入了王府内卫与覆羽卫的厮杀之中，以防有覆羽卫给霍公子添麻烦。
　　霍池的眼睛已经看不到其他人，有一个瞬间他也不清楚自己看着的到底是什么。
　　费评章吗？
　　所有的恩怨仇恨都心照不宣，尽管知道父亲之死不单单跟覆羽卫跟费评章有关系，却也绝对脱不了关系，否则费评章不必在明光道上引正邪两道江湖人围攻于他，他们之间切切实实有着仇恨。
　　天命剑吗？
　　这是一把很危险的剑，剑身上携有君威万千，只出鞘时的锋芒便让人无法直视，目光穿过剑光却难以看透剑客的招式。
　　还是自己？
　　霍池经常审视自己，仿佛至此刻才真正看清自己，他的剑是否挡住了天命剑、他的剑是否压过了天命剑的威势……这都不重要，他看着的是此刻的自己与以往的自己之间的差别，每一击都要更迅猛，每一剑都要更精准，归茫寻心的要诀他都已经牢记于心，雪霁心法供他运转着至纯至绝的内息，而濯心之气则保证他不会被雪霁反噬。
　　他总是责怪自己不够强，他还想要更强，强大到可以战胜每一个敌人，后来他开始忽略这些，以防自己被急躁之心击垮了意志，而当他不去在意自己是否强大之时，便真正踏入了强者之境，一个剑客剑意入心之后无可匹敌的境界。
　　剑意入心吗？
　　剑意已在心。
　　直面宗师高手，使他终于跃到了高峰之上。
　　下方火势在蔓延，噼啪乱响的火焰搅乱这寂夜的平静。
　　而让所有人感到不平静的是寻心与天命之间无法触及的恐怖气流。
　　没错，恐怖。
　　纪欢回头看去，发现他竟看不出剑风包裹下的两个人是谁，费评章就算了，毕竟他不熟，可已经相识了数月的霍公子他也看不清。
　　似乎人与剑已经合而为一，寻心的光亮明明并不灼人，却比燃烧的火焰还要直击心魂，光亮直冲天际，穿透日月，穿透山河，穿透世间万物，于这万物苍茫之中，净濯剑客之心。
　　……

　　远在流水居的楼羲玄心有所感，抬首看向窗外。
　　绯衣已经回去休息了，这会儿在他面前的是乐尧，乐尧正向他禀报东境战况，慕寒若坐镇，司空涧协助，尚江的事务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王爷，怎么了？”
　　楼羲玄道：“我想练剑。”
　　乐尧愣了愣，从尚江王府到清隐别院，没有人比他更了解王爷一路来的挣扎和苦痛，他是天下第一剑客都称赞有加的天才，少年学剑之时，是那样的恣意风光，然而一支裹着悲望生的毒.箭击毁了他的身体，伤重在身数年，即便有出剑之时也不能畅然快意，他的剑毁了，他的人也因此颓然失意，所以他喜爱少年天资卓然，他迷恋霍公子身上的光芒，他似乎是把自己对剑道的所有期望都寄托在了霍公子身上，但他自己就不想持剑了吗？
　　乐尧已经记不清王爷有多久没有说过想练剑的话了。
　　“霍池一定对归茫寻心的领悟更深了，看不到他此刻的剑式，我心里却能感应的到。”楼羲玄抬起控制不住发抖的手，似要触碰远方的星辰与月光，小心翼翼，又珍重无比，由此激出了心底久不见踪迹的热血，“乐尧，我想出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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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池的剑意，除了他本人之外，当下是费评章感受最深。
　　磅礴的剑气冲破了龙吟君威，让他越来越觉得力不从心。
　　他在霍池的身上看到了故人的影子，却又与故人完全不同。
　　霍翾是二十年前剑法剑意最登峰造极之人，只有他能接住雪霁神功强横的攻击，他那么强，他的剑却充满了迷茫，少年时不知该去往何处，在恣意江湖和建功立业之间徘徊，青年时立于帝王之侧，为着皇帝鞠躬尽瘁，却开始忧心剑上染了太多无辜之血，而后辞官远走，潜心剑术，剑法修到最强之时遇到了令他陷入千夫所指境地的雪霁妖女，他这次没有迷茫，为了雪霁妖女自废右手之剑，从此归隐江湖，不寻踪迹……只到这里就好了，如果直到这里就好了。
　　他的孩子不一样，霍池的剑上没有迷茫，无论是强是弱，他都那么果敢而无畏，他的归茫寻心剑式冲击力更强，他这个人却又执着冷静，手中的剑异常锋利，同时也非常稳健，直击目标，他不会对剑下之人保留无谓的仁慈。
　　这孩子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天才。
　　明明是夏夜，火焰之势无法阻挡，却冷的像是数九寒天，风雪袭面而来，避无可避。
　　费评章打了个寒颤，猛然清醒，然后发现并没有飞雪，火焰仍旧在背景里猖獗，使他感到寒冷的是剑锋。
　　寻心剑穿透了他的胸膛。
　　针对费评章，霍池所求的从来不是一场剑式切磋，而是赶尽杀绝，夺走他的性命。
　　不过在此之前，他还有疑问未解，这一剑没有刺中心脏，他也没有再行攻击。
　　他很累很累了，身上剑伤无数，虎口处流着血，但精神极度亢奋，磨炼多时，终于不负执念。
　　剑柄在他手中，鲜血包裹着蓝宝石，剑尖穿透了宗师高手的胸膛，将人钉在了墙上。
　　此情此景对于费评章来说并非没有绝地反击的机会，他只要挣脱这把剑，他只要再次挥起天命，他就可以反击，就算勉力挣扎终敌不过后辈，逃走还是可以的。
　　他却没有挣扎，他放弃了反击，在战败的那一刻散去了身上所有的危险。
　　他看向还在厮杀的覆羽卫，又把目光落在眼前这张和故人极为相似的脸上，从这张脸上看到了仇恨、愤怒、警惕，却没有快意。
　　果然是个与众不同的年轻人，到这种时候了，竟然还可以保持冷静。
　　“是宿命吗？”
　　霍池听不懂这句话。
　　费评章嘴角淌出血来，对他道：“你知道这些人……为什么不顾君命也要倒戈，把锋刃指向你吗？”
　　霍池猜到了，这次执行任务的精锐由他自己挑选，他们都是十一年前一系列事的见证者，覆羽卫的卷宗中有记载。
　　“他们早就想杀了你，一直都在等一个机会，”费评章道，“他们每一个人的剑上都有你爹的血，所以惧怕你的报复。”
　　霍翾隐居市井之后，本该再与剑道无关，最后却死在了万剑穿心之下。
　　谁杀了他？
　　霍池脸上的仇恨到底还是扭曲了。
　　“告诉我真相！”他吼道，“为什么？！谁下的令！谁要杀他！他到底为了什么而死？！”
　　“为了……我无法理解的义吧。”天命剑从手中脱落，胸口的剑被抽走，费评章呛咳了几声，倚着墙壁身体往下滑去，他坐在地上仰头看着夜空，神色里流露出一丝释然。
　　“为什么？！”霍池拄着剑，死盯着他。
　　“我跟他说，他不该去，他要隐世就好好隐着，他不该再出现。”费评章道，“可他还是出现了。”
　　背景里的厮杀渐渐平息，那么多年过去，涉当年之事还活着的覆羽卫已经不多了，最后是乾明王府的侍卫占了上风，纪欢筋疲力竭地看向角落里的两人，火势已经要卷过去了。
　　“大哥……他是一个很重情义的人，他对我们每一个人都很好，无论出身高低，都愿意给我们机会。”费评章低声叹道，“就是太重情义了，那些事他不该再管，可是，我不理解他的义，我却理解他，当时的情况他无论如何都不会置身事外。”
　　霍池红着眼睛，死死扣住掌中的寻心剑。
　　“先帝出征北境，半途遇太子伙同鸿岭王余孽设埋伏，被困在了忝州，覆羽卫反应不及，他如同神兵天降一般出现……”
　　费评章将尘封往事缓缓道来，他不是在讲述，他只是在回忆。
　　回忆起先帝的威严和霸气，回忆起大哥的仗义和洒脱。
　　真相没有更多的新奇之处，恰与霍池楼羲玄他们拼凑出来的差不多，只是从费评章口中又多听到了一些细节。
　　比如霍翾如何使计为天鼎帝解了围。
　　比如先太子被俘之后，霍翾为他求了情。
　　比如霍翾的求情之举彻底激怒了天鼎帝，天鼎帝隐晦地下了诛杀的命令，不准霍翾走出明光道，覆羽卫不得不从。
　　“应是太子求他出山相助，他本不知道这些事，知道了就无法再保持清静，他与先帝不像君臣，更如挚友，他与太子又有着师徒情分，先帝父子相残，他在中间注定无法求一个圆满，可笑的是，大哥死后，先帝又心生悔意，最终放过了太子，几年过去竟还要修复父子之情。”费评章道，“人心易变，帝王之心更加不可揣摩，到了晚年他已经做不出正确的决定，他在怀念大哥时开始厌恶始终唯君命是从的覆羽卫……”
　　天鼎帝变得疑心重重又喜怒无常，费评章知道他总有一天会容不下自己，只得与文佳贵妃一起合谋，扶持楼胤登基，然而这位新皇大概是受了晚年的天鼎帝影响，一上来就是多疑且善变，又非常自以为是，费评章无奈，只得把目光放到南境另谋退路，他想着是在新皇跟前待不下去了就避到南境去，他倒没有想过早早辞官，毕竟他这么多年来掺和的事太多，一双手早已遍染血污，不到万不得已时不愿丢了手中的权力，他也没有大哥当年的魄力。
　　“如今想来，他也不止是为了先帝和太子，先帝被太子和鸿岭王后人设计，又遭北川军围困，当时那批北川军的主力出自乾明王府，而池宴雪是乾明王府的郡主，他夹在中间，必须得做点什么，他知道这一遭之后天鼎帝会很生气，说不定还会牵连到霍氏……他舍不下对君王的义，也舍不下对池宴雪的情，同样无法不牵挂镇国公府，为了调和这些矛盾，必须要有一个人牺牲，他在赶去明光道的时候想必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结局。”
　　“你看这些人，”火舌已经抻了过来，费评章费力道，“当年，他们都很敬重大哥，然而君命不可违，为了自己能活命，便不得不将剑刺了过去。”
　　“我娘呢？！”霍池的怒火比周围的火焰还要沸腾。
　　“你娘？”费评章顶着愈加肆虐的火舌艰难地爬起来，摇摇晃晃走入火焰之中，“我不忍对大哥下手，却也不得不下了手，你和你娘又算什么呢……”
　　“站住！混蛋！！！”
　　霍池冲上去想把他碎尸万段。
　　关键时刻纪欢扑过去抱住了霍池，全力把他往旁边一扑，火焰张牙舞爪，狂吼着吞没了费评章。
　　烧去了这位宗师高手一身的悔恨与恩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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