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俗 [相声]》养鹅的热心市民

49、第 49 章

　　很多人都说过，喻雨很聪明。褒义来说，她的这种聪明很适度，既不会显得太过有攻击性，但又能坚持住自己的主张。贬义来说，她是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在你认为已经能猜透她的心思时，殊不知其实早已深陷她铺张好的泥潭。
　　如果作为工作伙伴，喻雨一定是最佳人选。很不幸的是，作为一个母亲，这份敏感用错了地方。
　　比如现在，空调呼呼地输送冷气，肖霖坐在车里，披着的是她新买的针织外套，尺码有点小，但无可奈何。她执意要肖霖穿上，并且有意无意地加上一句“顺路买的，觉得很适合你”。
　　肖霖不喜欢这件灰蓝色的外套，不是对审美上的否认，而是真的不太适合自己。并且，他也不喜欢这车里的香水味，呛人得像是打翻了一整瓶洗洁精加驱蚊水，包括现在放的这首歌，一首很抒情的大提琴曲，但低沉到谷底，让人心情烦躁。
　　他摊开手心，小香囊正静静躺着，除去模糊不清的字迹和干枯的花瓣，现在这东西就是一个破破烂烂的布袋子，还有些破损，丑得像是存心在跟他开玩笑，难怪夏瑞卿要还给他。
　　肖霖一口气喝完了喻雨递过来的美式咖啡，没有停顿，甚至没来得及品尝到其中特殊的酸涩味就已经不剩残渣。抬头时正好对上喻雨的眼睛，但她迅速将注意力回归雨夜的马路，语气轻快地问道：“困吗？”
　　“还好。”
　　“先睡会儿吧，回家还有一阵。”雨刷器在有节奏地配合大提琴曲，喻雨叹了一声，“又下雨了，真讨厌。”
　　冷气开得很足，可肖霖还是把身上的外套脱了下来，语气恳切，说道：“妈，我不困，我有话想对您说。”
　　“待会儿回家，先跟你爸道个歉。”
　　“为什么？”
　　“你居然问我为什么？你不觉得这个事情太出格了吗？”
　　“如果您指的是离家出走，我可以道歉，我不该这么冲动。”
　　喻雨皱眉，“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是父母，不管做了什么都是为了你好，你应该向我们道歉。”
　　“是啊，你们是父母，父母怎么会犯错呢？”
　　肖霖抱着手臂，忽然冷笑了一声。
　　车内的温度瞬间跌破零点，喻雨凝住表情，直到绿灯亮起后，才恢复表情，说：“我现在不想跟你吵架。你大了，不能什么事都要争个你对我错。我要你的道歉，是对我、对你爸的尊重。”
　　“好！对不起！”
　　“肖霖。”雨势渐大，喻雨找了个僻静的路边停下，“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我们给你安排的路是最稳妥也是最省时间的。你都十九岁了，做人做事能不能成熟一点？利害关系还需要我明示你吗？”
　　“但是，您不觉得您很矛盾吗？”肖霖反问道，“既然您以大人的标准要求我，要我成熟独立，那就不用担心我会跌倒，更不应该干涉我的选择。”
　　“我是你妈，比你看得更多、更远！我在心疼你，怕你……”
　　“但我并不止是您儿子，我还是我自己。同样的，您也是。”
　　“你想跟我聊个体问题？你是我生的！”
　　“妈，要是这么聊就没意思了。您好好想想，希望我长大，又要我听话，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情？”
　　喻雨的嘴边凝结出一声失望的冷笑。
　　肖霖没有再反驳回去，而是深深地叹了口气，“真分不清您这是刚来的更年期还是迟到的青春期了。”
　　喻雨平复了一下心情后，说：“既然这些都不是你想要的，那你到底想要什么？”
　　“独立、成熟、舒适，一个可以自己掌控的人生。”
　　“你太幼稚了，不是所有事情都会如愿以偿的。首先，你选的这条路一定不会顺利。”
　　“我知道，我心甘情愿。有些路，是需要我自己一个人走的。”
　　肖霖闭上眼，雨水不争气地从车窗上滑落，缓缓道：“就像您说的，我十九岁了，以前犯了错还是未成年人，现在有且仅有宪法能管得住我了。妈，我需要的是后卫，不是前锋，您也不能做我一辈子的前锋。”
　　“我可以！我可以……”
　　越说下去只是沉默。
　　水汽顺着纹路慢慢延展成一张网，将失散的光慢慢地拢住，继而变成车内唯一的光源。她那么会揣度人心，计较每一分利弊，绝不允许自己跌倒。残酷的岁月本该束手无策才是，但终究他们谁都没能战胜这场暴风雨。
　　过了很长一会儿，从反光镜中，肖霖才看清楚喻雨的脸。他从没有这么细致地观察过自己的母亲，不再年轻，嘴角添了许多细纹，眼下是纵横交错的黑色轨道，很浅，根本兜不住什么水分，全都顺着脸颊沾湿了衣领。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好像真的告别了青年，迈入了人生后半的坎。
　　也是现在才发觉，当年有力地牵引着他一步步学会走路的人，其实手是那么的小、那么的凉。而自己的手已经大到足以覆盖住她的，是完完全全地包裹住，不允许任何冷气野蛮生长。
　　原来，铁壁之下也会有冰雪。
　　现在，换他撑伞了。

　　因为潮热难受，肖霖睡得不易且醒得很快，清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灌了一大口水。路口的电线杆上飞来了第六只乌鸦，它们悄声藏匿在角落枝桠上，低空掠过时，拥有着暗影之神的威慑力。他看了很久，久到分不清是谁融入了谁的黑里。
　　回来后的冰箱依旧是一肚子的死物，肖霖蹑手蹑脚地走进厨房，伸手拿出一罐三文鱼罐头和半个玉米。烂菜叶的腐烂味道简直和昆北这难忍的回南天相得益彰，他忍着肚子里泛起的酸水，感觉自己好像在一头抹香鲸的胃里搜寻残食。
　　一顿胡乱的对付后，他决定先去冲个凉。
　　浴室不大，仅有转身的宽容。肖霖脱下那层汗津津的短袖，拧开水龙头，让凉水肆意喷涌而出。刚才的不适稍有缓解，水声哗啦啦的，轻柔地在给耳朵做着spa。
　　等身长的镜子已经装不下自己，脚踝莫名酸疼，成长痛来得突如其来又凶猛。抹去水汽后，他贴得更近了，近到好让镜子里的那位朋友仔细地观察一下这张风雨后的脸。
　　这一头蓬松的自来卷毛已经长到他需要随身携带发绳的地步。刘海下的眼睛挂着一对黑色内胆，因为疲惫而只睁开了一半，像是将要歇店但又不放弃任何一位客人的卷帘门。胡子倒是长出来了一点青黑色的茬，郁郁葱葱的，有春风吹又生的迹象。
　　剃须刀还是上次生日朋友送的礼物，但肖霖已经快想不起那个小眼睛的名字了。
　　这个家安静得亦如他离开的那天。喻雨睡得很沉，在前后劳累了很多天后，暂时失去了再与肖霖对质的精力，就像雨滴渗入泥土中般无声无息地倒在了卧室的床上。收拾好自己后，肖霖也躺在冰凉的木地板上，看着头顶的壁灯折射出淡黄色的暖光，有的渗进了白色的墙壁里，有的投射在他的身上。
　　说是太久没有回家，但也就三个月。三个月足以他忘记一些事，再习惯一些人。
　　喻雨很喜欢这种纯色的装修风格，在她的世界中有一套潜行的规则，什么样的颜色配什么家具，容不得半点杂色的侵入。而且这样粗暴的划分范围包括她自己以及她的家人。
　　脑子一空下来，肖霖反而想起了以前更多的事情，自己一定是喻雨生命中最特殊的、也是最奇葩的颜色。这么想来，反倒有些自豪。
　　安静的夜中，他哼起《我》来，故意把“我就是我，是不一样的烟火”唱出了声音，但又心虚地放轻了自己起身的动作。桌上摊着喻雨的笔记本，每一页都整整齐齐，字体隽秀，一丝不苟，如她本人。
　　大概翻了几页后肖霖就没了什么兴趣，但这些天将他的手锻炼得很敏感，一捏就知道封面的夹层里有一个不平整的凸起物，大小捏着像个U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