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俗 [相声]》养鹅的热心市民

26、第 26 章

　　花篮、彩带、气球，以及来往的话筒与镜头，全部向即将到来的车队匀速地移动而去。天桥书馆门口闪起连排的闪光灯，从车窗的缝隙中可以看到数张期待且欣喜的脸，他们前倾着身体，奋力地将话筒伸出人群外，为的只是更好的新闻素材。
　　今天是天桥书馆的百年大庆、欧阳老先生的诞辰和新园子开业，三喜临门，业界同仁纷纷前来道喜，除此以外还有不少电视媒体圈的老前辈，如此盛况实属百年一遇。而作为欧阳堃唯一的徒弟，又是万家的大师兄，白禹如临大敌，脸上的汗水浸湿领口，直到下车前才急忙又去换了一身。
　　紧张的氛围开始散播，肖霖扯了扯衬衣领口，正目光严峻地对着镜子整理领带，反复多次后终于放弃，干脆胡乱打了一个蝴蝶结，不经意间看去像是一条过短的丝巾。
　　这身西装变扭且不搭，紧巴巴的腰封和领带禁锢住向往自由的灵魂，他索性也跟着白禹下车缓口气。也有吃饱了遛弯的大爷路过，手里盘着两个核桃，满嘴碎牙，口齿不清地问他是谁。肖霖也不拒绝，随意地跟人攀谈起来。
　　大爷疑惑地张大了嘴巴，问道那你是那个夏瑞卿不？
　　肖霖一笑，说那是我小师父。
　　算盘在旁边啧了他一声，这还没摆知呢，咋还攀上亲戚了。
　　两人互相挤兑，推推搡搡，几个人高的花篮左右摇晃，有倾倒之势。还好肖霖眼疾手快地冲上去托住，再看算盘，这小矮子趁自己没注意的时候早已机灵地脱身。
　　四周递来埋怨的目光，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转身正好看见夏瑞卿下了车，正朝这里走来。难得看他穿了一件颜色鲜艳点的大褂，朱红色走走停停，两三步就要寒暄两句，一路走来十分艰难。
　　凉风从楼宇间吹来，又挟裹所有温度离去，希望这股冷流能够留有一点善意。夏瑞卿半掩着脸，忽然肩膀上一沉，感觉是一件宽大温暖的外套。肖霖只穿了一件白衬衫，脖子上那条好笑的领带在经历过骤风突袭后已然失去张牙舞爪的活力，有气无力地耷拉在胸前。
　　天然的砖墙恰巧给俩人打了掩护，背对着嘈杂的人群，夏瑞卿无奈地笑道：“你就打算这样去？不觉得丢人？”
　　肖霖低头察看，没觉得哪里不对劲，说：“反正又不止我一个人，应该看不着我吧？”
　　“媒体都是戴着放大镜找人的。”夏瑞卿轻巧灵活地将领带取下，“多增加点曝光率是好事，待会儿机灵点。低头——”
　　那条皱巴的领带又重新回到脖子上，考虑到他的右手不能使劲，肖霖主动靠近了点，近到将他眉间的红痣都观察得仔细。，整个过程大概持续了五分钟之久，直到那边的白禹开嗓喊人，他才红着脸从不知哪里的犄角旮旯里仓皇而逃。
　　媒体群访不过是走个形式，大多的问题都是冲着欧阳堃而来，面对这位和蔼可亲又风趣的老人，再多的问题都变成了拉家常，就差果盘和瓜子。
　　气氛融洽，但还是有人想故意挑刺，将问题对准了未出席的夏瑞卿，好在白禹身经百战，不仅巧妙避开，还留下一层层耐人寻味的悬念。
　　两方如同打太极一般，来回踢着皮球，几个回合后他们才注意到角落里那张略显青涩的生面孔。无数闪光灯对着他一顿猛拍，白禹再次接过话筒，笑得十分客气，对“夏瑞卿的新搭档”一事闭口不谈，只说了“敬请期待”四个字，足以吊起在场所有人的胃口。
　　长达一个多小时的采访终于进入尾声，肖霖早已被冷汗浸透，再怎么巧舌如簧都抵不住这些长枪短炮的乱轰。
　　等人群散开后，夏瑞卿才过来，问道：“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白禹没好气地一拍旁边的肖霖，“怂什么？在家不是嘴叭叭的吗？到这儿了怎么不敢说了？”
　　肖霖差点一头栽倒，后背又麻又疼的，刚想反驳几句，夏瑞卿替他开了口，说：“别拍坏了，这可是我搭档。”
　　事儿还没成就左一句“搭挡”、右一句“心疼”了，白禹被气得发笑，“一个两个的都不是省心的主！有本事下次别叫我管这些破事！”
　　“你不管谁管？”
　　一个苍老的声音闯进来，欧阳堃拄着拐杖，走得缓慢又稳健，跟随其后的也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个个头发灰白，背手走来时颇有大将风采。
　　“师父。”
　　“怎么？你不想管？”
　　“没有，没有……”
　　欧阳堃瞟了他一眼，白禹自认倒霉，识相地往后一退。
　　各方来齐，就等开席，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餐厅走去。肖霖回了好几次头，总觉得后面那位鹤发童颜看着眼熟，想了半天，反而是他先被长辈先认出来。
　　老人走上前，一揽他的肩膀，问道：“你就是肖泽翎？”
　　柏仲言，并梅戏园班主，也是这群老家伙里的头三。肖霖慌乱起来，不知道先是道好还是回答问题。
　　“叫‘阿公’就行。”柏仲言摸了摸他的头，让他不要在意，“小伙子看上去蛮精神的，这行就图个精神气，你看看柏宙，就不太行，仪态、表情，都不怎么过关……”
　　这爷俩也是活宝，当年就因为唱戏还是说相声吵过一架，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记在心上，还真是念念不忘。柏宙本就话少，被没由来的一段批评浇头，更是无语，一时之间加快了脚步。
　　柏仲言看上去应该是这帮老顽童里最会活跃气氛的那个，声音在狭长的走廊里回荡，时高时低，就没让两人之间的对话掉下来过。
　　本应该是欢快的气氛，忽然从人群的后方闪现出一个坐着轮椅的人，阴郁、沉闷，凌厉的目光扫射过来，每个人的动作都变得小心起来，生怕惊扰了那团黑气。
　　瞧那人跩得二五八万的样子，肖霖忍不住打听了一句，“谁啊？”
　　“蔺天歆。”
　　“谁？”
　　柏宙说，“别多问了，先去吃饭。”
　　这场自助晚宴很热闹，赶上阿荣刚下课，几个长辈纷涌而至，又给红包又询问功课的，忙得不亦乐乎。另一边，夏瑞卿推着轮椅上的人，步履缓慢，慢到甚至脱离了时间，被空气隔绝在另个封闭空间里。
　　蔺天歆看着肖霖窜上窜下的活泼劲头，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就是那小子？”
　　“是。”夏瑞卿点点头，不知道蔺天歆为什么要叹气，“他……人很好，我觉得很好。”
　　“哪里好？”
　　夏瑞卿短暂的停顿被蔺天歆一下子抓住。
　　这时，肖霖刚把接力棒传给阿蓉，一得了空就往他们俩这边奔来，还没站稳就被当头一喝给刹住脚步。蔺天歆把轮椅横在他面前，语气十分不快，甚至还有些恼怒，“你给我等一下。”
　　又是那个怪老头，他那刚剃的脑袋上还泛着青绿色的光，稀疏的眉毛下挂着一双森然的眼睛，说他刻薄，不尽然，说他慈祥，又完全没有这回事。他又近了几寸，上下打量起肖霖，说话时吐字清晰，没有一点外表上的颓废，“你爷爷是不是叫肖羌？”
　　哪有人问好先问自己爷爷的呢，肖霖虽然点头表示肯定，但心中仍有戒备，说：“对，但我叫肖霖，跟我爷爷没什么关系。”
　　老头撇了一下嘴角，继而冷哼了一声，问道：“哦，那你就是夏瑞卿的新搭档？”
　　这声音像是从心底某处发出来的，生硬、诡谲，没等肖霖回答，蔺天歆又自顾自地说起来，“哼，一路货色，万家岐那小子一股子江湖气，你也不赖，依旧配不上。
　　他留下一句抓不住的尾音，轮椅灵活一转，快速地从后门离开了餐厅。那团影子最终与黑夜融为一体，肖霖一言不发，想发作却找不到理由。
　　那抹朱红色的背影也紧跟其后追了出去，他默默站在原地，等了好长一会儿才看见有人返回。
　　比起之前，夏瑞卿的脸上多了点红晕，喘着粗气，短时间的剧烈运动让他暂时说不出话来，一把拉起肖霖就往外面走去。
　　看他不说话，肖霖也不吱声，幼稚的竞赛似乎有一个世纪那么长。阳台风大，冷风无情地钻进袖口，肖霖脱了外套递他，这份赠礼应该还缺一张“我错了，你快给我个台阶”的便签条。
　　口袋里鼓鼓的，夏瑞卿惊喜，一摸竟然是一口袋的糖，于是问道：“你的？”
　　肖霖没有回答。
　　“不回答就是默认了。”
　　“是我的……” 肖霖揉了揉鼻子。
　　“闹情绪？”
　　“没有。”
　　酸甜可口的梅子糖化在嘴里，语调跟着轻快起来，夏瑞卿故意挤了他一下，说：“蔺天歆是我的外公，但他早在我妈十几岁的时候就离婚了。他脾气不太好，看谁都不顺眼，刚刚那些话……你别介意。”
　　肖霖往边上挪了挪，打了一个震天响的喷嚏。
　　夏瑞卿掀起外套将他们俩全都罩起来，在这个万物都无法侵入的秘密基地里，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说过，你的存在是有意义的，对万家、对小橘园，以及……对我。”
　　他也终于开口，说：“如果错了你会后悔吗？”
　　“不会。”夏瑞卿坚定地摇摇头，“那你会吗？”
　　肖霖逐渐平静下来，彷佛空气停滞在其中，那句话穿破无数阻力一点点刺进来，扎进如夜般深厚的黑暗中，不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