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俗 [相声]》养鹅的热心市民

12、第 12 章

　　这一个半小时的路程像是一段冗长无聊的默片。下车后，久违的新鲜空气扑面，肖霖伸了个极长的懒腰，如约在两点三十五分的时候抵达终点。
　　他本是这么打算的，朝算盘借的十块钱，三块钱坐公交车，来回六块，剩下四块钱还够买一个双蛋的煎饼果子。理想很美好，但现实是他没能忍住诱惑买了一杯半糖加冰的奶茶。
　　这里是柏传大的大活，正值新学期，来这里的人多数是在准备新一年的社团活动，光看到的就有话剧社和礼仪队。女生们挽起头发，抱着道具和衣服来往穿梭，而男生们则担任卖力气的角色，休学之前，肖霖也是其中的一员，有的干脆直接脱了外套，白晃晃的胳膊在面前一闪而过。
　　解决完个人温饱问题后已经三点，肖方迟迟没有露面，不过这倒是给了他逃跑的机会。可这种念头很快就遭到了报应。肖方赶上来只需几步，一把揪住他的领子，“跑，再跑试试？”
　　他小叔看着好像比过年时瘦了一点，胡子拉碴的，两颊凹陷进去两个坑洞。肖霖被他架起来，左跑没路，右跑有人，这下子进退两难。
　　两人在教务处门口来回拉扯，第三人在后方抱着手臂看戏，他简直就是算盘的增高版，同样也是小麦色的肌肤，两排白牙亮眼，说话的时候不由自主地会抬高眉骨，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猜不透心思。
　　他穿着一身亮面绸缎的中式大褂，但被羽绒服遮住一半，只剩一圈底摆。肖霖看了他半天，突然喊道：“学长？卢骞学长？”
　　肖方暂时放开他，问道：“你俩认得？”
　　“对，肖霖没休学前也是我社团的人。”卢骞笑嘻嘻地说道，“怎么样？想通了？”
　　肖霖撇了撇嘴角，尴尬一笑，“还没，先回来看看，不行再溜。”
　　“你敢！”肖方打了他一下，“还有，你什么时候报了暮春苗苗班？怎么没告诉家里？”
　　卢骞上前打圆场，说：“有事没事啊？肖导，他都十八了，报个社团还得告诉你！”
　　“可……”
　　“可什么可，我看时间还早，也不急着今天复学，走着，先跟我去里面看看？”
　　肖方有些为难，“不行，我怕这小子反悔。”
　　“必须今天？”
　　“就得今天！”
　　卢骞耸了耸肩，“那好吧，那咱们之前说的事下回再说。你先忙——”
　　“等会儿！”
　　僵持之下，肖方只好咬着牙说：“行，先跟你走，复学的事情明天再说。”
　　但他没有放开肖霖，而是又加了一句：“你，不许跑，今天跟我走！”
　　听肖方说电视台最近在筹划一档曲艺类综艺，计划今年年中播出，现在正在对全国各地高校的曲艺社团广撒网，而卢骞恰好满足所有的要求，也是出品方极力推荐的一员大将。
　　眼下又是各大品牌方争取KPI的新季度，急需注入新鲜血液增添活力。柏传大的春暮苗苗班一直不温不火，除了前几年出了一个脱口秀演员后就再无人问津，好在今年出了他这么一棵独苗，肖方当然不会放弃眼前的机会，今天说什么也得把这张合同谈下来。
　　虽然和两人共处一室，但这之间好像存在一条若有若无的分界线。几番折腾下来，谁都没落好，更苦了肖霖，一块煎饼果子没剩下什么油水，此时又陷入了饥寒交迫的状态，充分体会到了留守儿童的艰辛。
　　“我跟您交个底，现在除了电视台，万永茶社、万家灯火都在跟我聊这个事情。”卢骞似乎对对方嘴里的“利益分成”好像并没有太大的兴趣，手上摆弄着衣服拉链，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肖方循循善诱了将近三十分钟，一时口渴，这才发现手里的已经是第三瓶水了。卢骞不为所动，反而勾搭起肖霖，“咱待会儿去门口那家馆子搓一顿？冒菜绝了！你不是昆北人吗？正好去尝尝！”
　　“小卢，真的，你听我一句劝。”肖方不依不饶地继续道，“你说你图啥？还有两年研究生毕业了不也得找工作？小剧场的相声终究是小剧场，上不了台面。你现在觉得我在画饼，但你也是学传播的，怎么这么不开窍呢？”
　　几声脆脆的敲门声响起，一个圆乎乎、毛绒绒的小脑袋伸了进来，大眼睛眨巴了两下后惊呼了一声。随后，那个意想不到又在意料之中的人推门而入，在看到肖霖后也是一愣。
　　肖方不太情愿地起身，伸手，“夏先生，好久没见了。”
　　夏瑞卿也摘下手套，与他握起手来。肖霖不禁诧异，心想这两人又是什么时候搭上的关系。
　　双方面对面坐下来，也不知为何，肖方的情绪有些不太对劲，一直试图在这场谈话中占据主导，但几次想和卢骞搭话时都被夏瑞卿用别的话题叉开。肖霖头一次看见自己伶牙俐齿的小叔这么落魄，没忍住笑出了声。
　　肖方瞪了他一眼，有些沮丧地缩在沙发里。
　　夏瑞卿清了清嗓子，介绍道：“这就是万家嵘，我们家的小少爷。卢骞，你师父亲自为你选的搭挡。”
　　阿荣忸忸怩怩的，半天才憋出一句“哥哥好”。和他之前撒泼耍赖的架势相比，拘束害羞的模样显然更受成年世界的疼爱。
　　果然是个小机灵鬼，肖霖冲他挤眉弄眼，阿荣也吐了吐舌头以表回应。
　　“这世界可真小。”卢骞说，“那既然人都到齐了，咱们继续？”
　　肖方抱着手臂，不快地说：“还谈啥啊？我看就我多余了。”
　　“别啊，今天请你们两方来就是想把事情摆明白了，省得我左耳朵进右耳朵冒。来，第一回合，开始。你们谁先来？”
　　作为当事人的卢骞居然架起脑袋，悠闲地瘫在沙发上，满脸写着“不关我事”。他一直都是个吊儿郎当的个性，是因为心里早就有了答案，但又碍于情面，不得不表现出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肖霖心里很清楚自己学长的套路，但不见得肖方明白。
　　“你到底还有哪里不满意？”肖方耐着性子，又开始长篇大论起来，“分成还是宣传？我现在能跟你保证的是节目一播出，收视率一定是五个点以上！代言访谈都不会少！而且不瞒你说，春晚导演组都得从我这里择人，小品、相声，随你挑！你想好了跟谁走，机会就这么一次。”
　　卢骞说：“肖导，你也是柏传大毕业的，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都是些知识分子臭老九，没啥崇高理想。”
　　“你！好，那你说说小剧场有什么好的，你就非去不可？”
　　“自由啊，想说什么说什么。”
　　“电视上也能说啊！”
　　“那不一样。”卢骞摆摆手，“我是学传播的，再清楚不过了，我可没那个能力对几亿观众负责，更别说说一句记一句的审查了。您还真别提春晚，我对汇报演出没有兴趣。”
　　肖方的脸一阵白一阵红，估计昨晚打的腹稿此时早已无处发挥。
　　卢骞又接着说：“电视台缺的是会做节目的人，像我这样的，一条重拍个七八九十遍的，投资方也不见得待见我，明天换一波领导，我还能不能说都是问题。但夏老板这里就不一样了，对吗？”
　　什么话都让卢骞说了，夏瑞卿只能跟着点头，“自从我家师父走后，小橘园走了一大半人，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开张过了。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来跟您抢角儿的。”
　　肖方的那口气始终没落下来过，幽幽开口：“合着今天变成你俩来劝我了，是吧？”
　　卢骞拍了拍他，说：“肖导，这样吧，我给你俩牵个线，你缺人，他缺活，不然就合作一下，愿意上电视的就去，愿意回小园子的就回，各不耽误，互惠互利。”
　　阿荣都略显激动地跟着点头，见钱眼开的小心思展露无遗。面前的茶水凉透后又添了一壶，肖方才无奈地说道：“……我先回去和团队沟通一下。”
　　“肖导，一起吃饭吧？”见他要走，卢骞歪头说道。
　　肖方摆摆手，说下次再说。可在场的人心里都清楚得很，社交场合中的“下次”就是“没有下次”的意思。肖霖左顾右盼，急得有些坐不住，“叔，我好久没和学长吃饭了，今晚就……”
　　“你别想！”肖方的口气不容退让，“我跟你说过了，没得商量，今晚跟我回家，明天过来复学！”
　　“可是我……”
　　“你以为蒙上眼睛就可以当瞎子了？”肖方拉起他，“不回家又不上学，你到底想干嘛？”
　　“我想，我想说相声……”
　　“不行！”
　　“为什么不行？”
　　夏瑞卿忽然问道。
　　“因为……”肖方感觉自己的头皮在收紧，“因为，因为我家老爷子临死前说了，这个家不许有人去说相声！”
　　“肖霖。”
　　肖霖心中一紧，连忙应了一声。夏瑞卿放下茶杯，目光倏然聚焦，像是一道极其刺眼的光束。
　　他说：“之前我说过会给你时间，现在到点了，告诉我答复。”

　　最后，肖方丢下了一句“有事别他妈再找我”便扬长而去。他的背影单薄又萧瑟，在灰蓝色的夜幕之中渐行渐远。说没有半点愧疚是假的，但肖霖心中更多的是轻松。
　　“这是你的人生，别问我。”卢骞脸红红的，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想去说就去说，别有那么多的顾虑。想清楚了人生为谁而活，所有问题就不再是问题。”

　　他不是一个能喝酒的人，但又享受沉浸在酒精里的快感，三瓶酒很快见了底。人在很多时候都不得不面对着这样的两种选择，彷佛有失有得才是最佳选择。
　　夜越来越深了，当然，也离日出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