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俗 [相声]》养鹅的热心市民

11、第 11 章

　　先叫醒他的不是闹铃，而是豆腐脑的咸香味。
　　冬日的早晨，商店紧闭房门，生怕西北冷风逮个正着。无人的大街上只有一老一小，孙大爷挺胸拎跨，手中鸟笼里叽叽咕咕，一人一鸟精神饱满；肖霖宿醉未醒，没走几步就是一阵眩晕，一脚下去深浅不知，仅凭着直觉跟在后方。
　　这一夜肖霖睡得比以往要香甜很多，几乎没做什么梦，蒙起被子再睁眼已是清晨六点。天还有些冷，风刮起来如同刀子一般，见缝就钻，惊扰了一排无家可归的黑鸟。加之昨晚又下了一场雪，它们在两辆扫雪车鸣奏曲中如英勇赴义的勇士，逆风而行，不知又往何处去。
　　两块糖油饼，四根油条，一碗豆汁下肚，肖霖更觉胃部酸胀难忍，三步并两步冲进卫生间，将隔夜酒水也一并吐了出来。等一切恢复平静后，他回到小桌前，这时才觉得真饿。一碗小米南瓜粥拌了点咸菜，身心都得到了最大的慰藉。
　　对面，孙大爷翘着腿，手捻着细牙签，在齿间游走一圈后，道：“今后什么打算？”
　　“没想好……”
　　“和家里还有联系吗？”
　　勺子在空中悬停了半秒才落下，肖霖吐了吐舌头，“您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样吧，你先跟着我。”孙大爷停下手里的牙签，“我年纪大了，缺人手，你帮着我跑跑剧场，工资不多但是包吃住。既然你是瑞卿答应下来的，没事也可以去教习室边上旁听。你觉着呢？”
　　“打杂可以。”肖霖说，“但学艺这事儿，我再想想吧。”
　　“好小子。”孙大爷笑道，“行，快点吃，吃完就带去你报道！”

　　在这期间，还有一通来自老家地电话。昆北湿冷的雾水拍打着右脸，甚至还有点牛油火锅的火辣，小叔肖方的声音透过冰冷的机器刺入耳鼓，喊道：“你还知道接电话？”
　　“叔。”肖霖老实地应了一句。
　　“我长话短说。你爸妈已经找到我这里了，什么时候回家？”
　　“我不想回去。”
　　肖方有些生气，“你不想回去？那你想干嘛？”
　　“这你别管了，我自有办法！”
　　“你有个屁！”肖方骂道，“我现在人就在柏州，你到底在哪里？我去找你！”
　　“你找不到我的。”肖霖嘀咕了一句。
　　“你说什么呢？”
　　“我说我不想回去！我要学曲艺！”
　　“你！你！”肖方气得有些结巴起来，“我给你买机票来柏州不是让你赖着不走的！哼，我早知道你在哪儿了，小样，你是不是在万家灯火？”
　　“我没……”
　　“行，我现在不想跟你吵。”肖方那头有些吵，似乎有人在催他，“我现在还在电视台开会。下午三点先去学校恢复学籍，回家这事咱们见面谈。敢跑你就死定了！”
　　“我说了我……”
　　“这事儿没商量！必须看见你人！听到没？”
　　肖霖坳不过他，只好先答应下来。
　　扫雪车经过，高昂的鸣笛刺破厚重的云层，光线漏下来，堆积在白色的雪地里，让人暂时无法对焦。前方是孙大爷的皮帽，流苏在风中疯狂甩动，身后是车水马龙，轰隆轰隆地似乎要把整座城市吞噬。
　　肖霖的脚上踩得全是泥点子，从围巾的缝隙中看到万家灯火的门似乎开了一个小缝，从里面钻出来一个乌漆嘛黑的脸，正向外探视。
　　那人分外眼熟，是算盘，他的黑脸上凸出两个白框，忽然笔直地抬起胳膊，欲言又止。
　　孙大爷拽着肖霖向前，说：“巧了巧了，这是算盘，这是肖霖，你们俩以后就是同事了。”
　　两人面面相觑，肚子里有一堆问题不知从哪儿开始。肖霖晃了晃手里的袋子，先打破了沉默，“吃早饭了吗？还剩俩包子，肉的！”
　　“我想起来了！”算盘一指他，“捣乱的那小子！”
　　孙大爷抬手给了他一下，“怎么说话呢！客气点！”
　　算盘不大情愿地让出一条小路，嘴里嚼着肉馅包子，一路紧盯着肖霖不放。包子下了肚后才放下戒备，早来的便是师哥，他还真端起了架子，说：“这儿是大本营，演员、老师、行政全在这片活动，没事别瞎出溜。后街就是小橘园，那儿才是上台表演的地方。”
　　闲聊天的过程中，肖霖还意外知道了“算盘”这个外号的来历。算盘是半路出道，他的本职工作是个会计，但为人机灵多变，嘴皮子利索，五年前被白禹收下做了徒弟，专攻单口，近几年也慢慢地在小剧场里积攒了一些票友。
　　“师父说下个月带我去商演，我要上台了！”
　　当算盘说起这话的时候眼睛都是亮晶晶的。
　　他们俩晃荡着腿，在雪地上来回蹭出浅浅轨迹，肖霖问道：“你为什么想要去说相声？这行不累吗？”
　　“哪行不累？人一出生便是在历劫。”
　　“那我换个问题，这么些年，你没想过退出吗？”
　　算盘楞住，半会儿才说：“想过啊，怎么没想过，尤其是所有人都在奔着好日子去的时候，只有你止步不前。这行看的就是天分和本事，要么是天选之子，要么就去逆天改命。其实我的面前一直摆着很多的选项，而且这些选项都可以保证我一辈子安安稳稳的，比如考研，或者工作。”
　　“可你选择了说相声。”
　　算盘咧开嘴巴，露出白牙，“看过动物世界吗？动物的世界就没那么多虚伪的东西，要不活下去要不就变成食物。”
　　“什么意思？”
　　他从台阶下蹦下来，说：“我只能告诉你，如果现在你在两三个选项上摇摆不定的话，那很可能这些都是错误答案。”
　　那正确答案呢？但话到嘴边又被肖霖吞了回去。
　　小园子虽然不算开阔，但应有尽有。正对大门的是行政区域，穿过假石林，左边是食堂，右边是教室，三个区域几乎承包万家灯火所有人的活动范围。
　　一高一矮在走廊里穿行，没想到这后面别有洞天。二月腊梅正凌雪傲放，层层叠叠地掩着门扉，到底原先是黄旗弟子的府邸，隔了百年再看还是这么的水木清华。池中水面上有一层薄冰，红黄相间的鲤鱼在水底徜徉，忽隐忽现，临上停着一小亭子，飞檐上站着两对向南腾飞的雀鸟，似乎一阵风就能吹活。
　　这样的景色之中还有一座小阁楼。向上望，梁上横挂的匾额上三个大字“谢客轩”，两旁楹联题“欢声笑语，谢客暂留”。肖霖张望了一下，木门虚掩，似有光亮。入耳除了偶有的人语，还有弦乐器拨动的声音，时而高亢，时而低沉。
　　算盘赶忙摁住他的头，“小点声，那是先生们的房间，想死别带上我！”
　　“周末也来得这么早？”
　　“寒冬酷暑，每天都要出晨功，这是规矩！”
　　木门闻声开了一条缝，一大块积雪顺着房檐砸下来，顾不上掸掉冰渣，肖霖慌忙窜逃到假石林后偷偷探看。但算盘就没那么好命了，被白禹像是抓鸡仔一样从背后拎起。
　　又出来两个身影，阿荣低垂着脑袋，心不在焉地踢着石子，小石头咕噜转了几圈，在冷硬的雪地里敲出一个坑。白禹紧跟其后，两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最后丢下一句“随你便”。等他气愤地离开后，夏瑞卿也从屋里走出来。
　　“别在意，你师父心急，他就是怕……”
　　“他不就是怕我走我爸的老路吗？”阿荣说，“但是这没道理！我是我，他是他！”
　　“你还小，有些事情……”
　　“我已经长大了！”
　　夏瑞卿忍不住叹气，“算了，不说这个了。下午有事儿吗？带你出去玩。”
　　风在林间穿梭，阿荣蹲下来搓起雪球，小脸冻得通红，认真而又执着地非要搓成一个圆球形。夏瑞卿跟在其后，白色的毛衣几乎快要和背景里的白色融为一体。雪地里没有倒影，皮鞋踩在雪里，咯噔一下就是一个浅坑。
　　“阿荣？我……”
　　没等他说完，一道雪白的弧线直冲而来，摔在同样的柔软之中。
　　“看招！”阿荣蹦跳着挥起手臂。
　　一来一回之间，雪粒与落英纷飞。晨光均匀地铺洒在院中，就算挨了一记直球，夏瑞卿也没有生气，一直在笑。
　　肖霖屏住了呼吸，一动也不敢动，直到两人也踏雪离开后才抖落头发上的雪水，也不由得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