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绝症患者的故事》顾慎川

91、致明日的舞-1

　　徐梦蝶不知道自己的文章被谁转发了，一夜之间，她的公众号多了不少粉丝。不少人在她写的《没有尿了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的最新文章下面留言，纷纷都说要给徐梦蝶打钱治病。

　　有了钱，就只需要时间，排队等待匹配的肾源，做了肾移植手术之后就可以过得舒服许多，虽然还是要一直吃药，而且移植来的肾可能会产生排斥反应，也不知道能用多久，但总比一直透析要好。

　　但徐梦蝶不认为自己需要靠别人打钱来活着，这个世上有更多比徐梦蝶更穷且身体更差的人，他们更需要这些有余力的人的帮助。还有一些粉丝想要徐梦蝶的地址，说想送点自己手工做的礼物，给徐梦蝶加油打气，徐梦蝶犹豫几天后开了个粉丝群，在最新写的一篇透析日记后面附上了群聊二维码。

　　群聊的人数很快变成了二位数。

　　有粉丝在群里@徐梦蝶，询问徐梦蝶的地址。徐梦蝶发出去了，不过她发的地址没有具体到自己现居地的门牌号，而是写了附近的菜鸟驿站。在一群素不相识的陌生人面前暴露自己的地址，不是多么聪明的事情，徐梦蝶将安全和健康看得一样重要，说到底，她还是不那么信任他人，但很难说这是错误的。

　　徐梦蝶的心里是有期待的，因为她不知道粉丝会给她送什么礼物，她幻想了很多种类的礼物，想象着他们堆积满自己的房间，就觉得这个破出租屋也变得温馨起来。

　　但期望很可能会演变为失望，所以徐梦蝶只是短暂地兴奋了一会，便将这件事抛到脑后了。偶尔想起来的时候，她觉得粉丝可能都已经改变主意了，不想给自己送礼物了，那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她照常地做线上兼职、线下兼职、透析、睡觉、阅读、写公众号文章……过着没什么变化的、心境却起起伏伏的生活。有些时候，她觉得自己昨天还是健康的，有些时候，她觉得自己已经得了几十年的尿毒症，她就像习惯睡眠那样习惯了得尿毒症的这件事。

　　她看着自己公众号后台的粉丝数不断上涨，三千、五千、八千、一万……刚开始涨一个粉丝她都会很高兴，可后来涨一百个粉丝她也觉得是平常的，她没有太多的惊喜了，这是已经预料到的自然趋势，涨粉的快乐也许已经接近饱和。她高兴只是因为自己可以接广告了而高兴，只是因为自己可以收更多的广告费而高兴，赚钱才是她的初心，至于别人的理解与鼓励，渐渐成了没那么重要的东西。

　　徐梦蝶觉得自己变了，但变化不算太明显，她用自欺的态度，是可以告诉自己她是没什么变化的。

　　刚开始的时候，她收到了一些粉丝的小礼物，有明信片、便签本、涂鸦笔、发夹、小镜子、日历、装饰画等等东西，虽然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徐梦蝶还是感动了一阵，她在粉丝群里说了一段感谢粉丝的话，希望大家都跟她一样好好活着，哪怕生活并不那么如意，也要以不屈不挠的态度活下来。

　　过两天她再回看自己那段话，品出了虚伪的滋味，“好好活着”对于大部分人来说都是一个悖论，能“好好”做的事情里面，活着通常都排不上位置。因为怕死而活着才是大部分人活着的意义，跟好谈不上什么关系。

　　徐梦蝶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收到一个冰箱，她去菜鸟驿站取件的时候，看见快递盒的大小之后，就有种不同寻常的预感。冰箱有点重，驿站的工作人员帮徐梦蝶搬到了楼下，徐梦蝶自己将冰箱搬上了四楼，中间停了两次。

　　她看到了纸盒上的字，就知道了这是一个冰箱，她将纸盒放在地上，拿剪刀拆了快递盒，她看见了一个崭新的、粉色的双层小冰箱，上层是冷冻，下层是冷藏。徐梦蝶的出租屋里面有冰箱，她不太需要冰箱这种东西，多插一个电器只会多花一些电费，徐梦蝶的脑中突然迸发了一个念头，她去购物软件上面搜索了这款冰箱的价格。

　　这样做是不好的。

　　有一个声音试图阻拦徐梦蝶。

　　徐梦蝶反驳她，这没什么不好的，这是粉丝送给我的东西，现在就是我的东西，我想怎么处置这个东西都可以。

　　可你的出发点错了。

　　我没有出发点，我只有目的地。

　　你的目的地是什么？

　　活到我被病魔打败的那一天，在那之前，不让父母担心难过，不给父母增加负担，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扛。用尽一切方法、一切手段去扛。

　　这样会很累的。

　　没办法了。

　　有办法的。

　　我不在乎了。

　　你变了。

　　那又如何呢？一条路走到黑有那么重要吗？

　　……

　　徐梦蝶将这个冰箱挂在了二手购物网站上面，她说这个冰箱有九五新，但她卖八折，她认为这是一个非常实惠的价格，这个冰箱估计很快就能出手。

　　若不其然，两天之后，徐梦蝶将快递寄出去，她赚了小两千块钱，她很高兴。当然，伴随着高兴而来的，还有为数不多的愧疚。她昨天还回应了粉丝群里的那位粉丝，说了一些很感激她的话。

　　粉丝说：“你不是说你现在只能含冰块吗？我给你送的这个冰箱，就可以专门用来冻冰块，不需要跟别的东西冻在一起，不会有别的味道。”

　　徐梦蝶说：“真是太感谢了，感觉以后我含冰块的时候，心里都会是暖的。”

　　粉丝说：“你喜欢就好，我害怕你觉得碍地方呢。”

　　徐梦蝶说：“怎么会呢，我超级喜欢这个礼物，再一次感谢你。不过以后就不用给我送这么贵的东西了，我知道赚钱是很不容易的，赚到的钱还是留给自己花吧。”

　　粉丝说：“哈哈哈没事的，钱不重要，送礼物让我很高兴，我超级喜欢你的文章，也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一直写下去。”

　　徐梦蝶说：“我一定会努力的。”

　　她不敢回看自己在粉丝群里面说过的话，她觉得那不是“徐梦蝶”说的，那是另外一个人套上了被众人喜爱的玩偶服，尽职尽责地扮演一个很不错的角色，从而得到它想要的东西。

　　这可否成为一个赚钱的新途径？没错，徐梦蝶想的是变卖粉丝礼物的这一条路，如果她的粉丝数越来越多，收到的礼物越来越多，价值也越来越大，那么这可以成为一个稳定的收入来源。算上公众号接广告的钱，她甚至可以放弃线下兼职，她自己当自己的老板，再也不用看别人的脸色了。

　　徐梦蝶是心动的，但她还没有下定决心，她觉得这样辜负了粉丝的一片心意。其实不少粉丝都会在公众号给她打赏，想给她送礼物的都是另外送的，她要了钱，又要了礼物，还想用礼物换钱，这是非常不知足的行为了。

　　太贪婪了。

　　还是不要做这样的事情了吧？

　　可是很多礼物，放在她的手上都是没有用的。比如各种各样的本子，她现在都已经有二十多个了。还有冰箱贴，哪怕把冰箱都贴满，她也还有一整个纸盒的冰箱贴，实在是太多了……

　　徐梦蝶给自己找借口，不是她想要糟蹋粉丝的心意，而是她的屋子太小了，这小小的屋子，消化不了那么多的爱。不是她贪婪，只是她的屋子不够包容，所以必须清除掉一部分的礼物，不然她很快就会寸步难行。

　　对不起，徐梦蝶每将一件东西挂到二手市场上的时候，她都会跟他们道歉，对不起。

　　对不起，如果我没有生病，也许我就不会开这个公众号，就不会得到这一切。

　　对不起，如果我没有生病，就不用做这么艰难的抉择了。

　　对不起，也许你们跟别人没有缘分，如果没有人要你们的话，这里永远都是你们的家。

　　对不起，你们都是最珍贵最珍贵的东西，是不应该用金钱去衡量的。

　　对不起，请原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