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绝症患者的故事》顾慎川

75、摄氏零度-5

　　待庄晓美收拾好心情后，两人才慢慢走去医院，庄晓美最终也没有用到徐梦蝶的纸巾，徐梦蝶将直接捏成一团，塞回到自己的包里，也许，这张纸巾能留到她下一次擦眼泪的时候用。

　　来的就是徐梦蝶上次体检的医院，她对这里有阴影，但体检报告就是从这里拿的，她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来这家医院比较好。

　　徐梦蝶挂了号，去了肾脏科，将体检报告交给了医生，等待医生的正式宣判。庄晓美站得笔直，仿佛只要表现得足够乖巧，医生就有资格对徐梦蝶网开一面，老天爷就会放过她的女儿那样。

　　医生很快就看完了体检报告，她抬起头，微微皱眉：“看了体检报告吧？你得了尿毒症，口罩摘下来我看看，这体检报告是昨天的了，昨天就应该住院准备透析了。”

　　徐梦蝶摘下了口罩。

　　医生说：“这是妈妈吗？聊聊治疗方案吧。”

　　徐梦蝶说：“是妈妈。”

　　“现在有两种治疗方案，一种是透析，另外一种是肾移植。但你现在是没法选肾移植的，肾移植需要排队等合适的肾源，不知道要等多久，在那之前，你必须要先接受透析治疗。”

　　庄晓美小声插话：“医生，透析是什么意思啊？”

　　“透析就是模仿肾脏工作，把身体里面的水分和毒液都排出去。透析分为两种，一种是血液透析，另一种是腹膜透析。血液透析是多数人都会选择的方案，就是用医院里面的仪器扎针透析，透析之前要造个瘘……腹膜透析是通过透析液不断地更换从而排出毒素和水份，这两种透析的作用是一样的，但是时间和需要注意的事项不一样……”

　　庄晓美和徐梦蝶都听得聚精会神，庄晓美认真听了，但她根本听不懂医生在说些什么，因为她对这些东西还是一无所知，她只能求助医生：“医生，什么是造个瘘？”

　　医生说：“造瘘就是在手腕处开一个口子，扯出一条动脉血管缝合到静脉上，让动脉血可以直接进入到静脉血，满足血液透析的要求，动脉负责运出血液，静脉负责将净化好的血液送回去。如果来不及造瘘的话，得先在中心静脉留置导管，不过这个是临时透析才会用的，不可以长期使用……”

　　庄晓美脸色更加白了，因为不了解，所以一切听起来更加恐怖。

　　徐梦蝶问：“我现在这个情况，是需要立刻透析吗？”

　　医生点头：“越快越好，你多久没有小便了？”

　　徐梦蝶说：“昨晚小便了一次，量很少，今天还没有小便。”

　　她突然觉得，能体会到“尿急”这件事，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每个身体健康的人都是幸福的人，她以前没有珍惜健康，所以她现在特别特别不幸福，这就叫自作自受。

　　庄晓美问：“她要住院吗？”

　　医生说：“先住几天吧，一开始透析会比较频繁，住医院也方便检测指标，还要做手术呢。”

　　徐梦蝶问：“所以我是要做血液透析吗？”她查了很多资料，知道的比庄晓美多很多，所以听医生讲话的时候也没那么懵。在来医院之前，她就已经做好了做血液透析的准备了，血液透析一周三次，腹膜透析几乎每天都要做，她实在不想成为一个天天跟机器一起生活的人。

　　虽然，一周三次跟一周七次的区别也不算特别大，可她起码可以把不做透析那四天当做是恩赐，而不是一离开了机器就觉得自己要死了。

　　医生说：“根据你的情况来看，我是建议做血液透析的。”

　　庄晓美不想那么快决定这事，她想把做血液透析和腹膜透析的一百零八种优缺点都列出来，慢慢比较之后再做决定，可看着徐梦蝶的脸，她知道这事拖不得了……也罢，医生都这样说了，说明血液透析一定会是更好的，她必须相信医生。

　　最后敲定下来，徐梦蝶今晚就住院透析，先透析两个小时，脱水1500ml看看。

　　去办理住院手续，徐梦蝶和庄晓美需要签很多的字，徐梦蝶没有细看，护士说在哪里签名就在哪里签名，而庄晓美看得很认真，仿佛这是什么成千上百万的合同交易，她得确保没有细节遗漏。

　　徐梦蝶没有催庄晓美，可护士不耐烦了，庄晓美耽误了她太多的时间，她说：“阿姨，你能不能快点签名，不要耽误你女儿的住院和血透了。”

　　庄晓美这才慌慌张张：“好，我现在就签名。”

　　护士最后给了他们一张注意事项单，透析前要保证合理充足的饮食，单上列出了适合吃的食物和不适合吃的食物；透析前可以准备一些小糖果放在床边，饿的时候可以吃，不要低血糖了；为保证充分透析，患者量体重要做到精准，多穿了衣服或者少穿了衣服都要及时告诉医师，以防脱水过度或者过少；透析过程中最好不要睡着，要随时配合护士量血压，有不舒服的地方也要第一时间告诉护士。

　　“控制饮水量、减少盐分摄入、不吃含钾高的食物……”

　　庄晓美小声读着注意事项，要将需要注意的地方都刻在脑子里面，一定一定不能忘记。

　　要住院，可是什么都没带来，徐梦蝶找到床位之后，先让庄晓美把包放进柜子里面，然后她打算打个车回出租屋，把需要的东西都收到医院去。

　　徐梦蝶不确定自己第一次做完血液透析之后是什么反应，所以她必须要在做透析之前把准备好所有事情，她不想让庄晓美替她奔波。

　　徐梦蝶说要回出租屋的时候，庄晓美说：“我也去。”

　　徐梦蝶想了想，觉得庄晓美还是需要知道自己现在的住址，这样以后有事也方便。她说：“好，我们一起回去。”

　　现在快到下班晚高峰了，事不宜迟，徐梦蝶和庄晓美立刻出发。庄晓美从来没有打过车，他们家也没有车，靠在车后座的时候，庄晓美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都会买车了。

　　坐车比坐公交或者地铁舒服多了，但也贵多了，她不知道打车要花多少钱，她想问徐梦蝶这一趟要多少钱，可她到底忍住了，就好像她在医院的时候，忍住了问医生一直透析要多少钱的冲动。她不能问，她问了也没用，不管要多少钱，这钱一定是要花出去的，她要徐梦蝶活下来，哪怕倾家荡产，负债累累，她也要让女儿活下来。

　　只要能维持生命，钱就成了身外之物。她省钱省了一辈子，此刻却只想用攒了一辈子的钱换回女儿的健康。

　　坐在旁边的徐梦蝶不知道庄晓美在想什么，她只是看着窗外的景色，很寻常的景色，算不上好看，但她此刻却突然留恋起来。

　　她还能看到这样的景色多久？她还能向前走多远？

　　徐梦蝶打车打到了离出租屋最近的地铁站口，她得带庄晓美走一遍这段路，让庄晓美知道下了地铁之后应该怎么走回屋。庄晓美是个不会用导航的人，她这辈子就没有离开过那个小县城，那里的一砖一瓦她都是那样熟悉，她根本不需要导航软件。

　　“妈妈，你记好了，从地铁站A口出来比较方便，出来之后就右拐，这条街走到头之后再右拐，这条路没有专门的人行道，机动车非机动车和人都走的这条路，你记住靠边走，不然会一直被电动车哔。走到头之后，就看见这个公交站牌了，然后再走一百米，就是城中村的村口了……”

　　庄晓美不喜欢徐梦蝶交代得这么详细，好像她以后再也没法亲口跟自己说这些事那样，好像在交代后事那样。她感到恐慌，但她不能说“停下来”，你让我感到害怕，停下来。她不能说，忍耐是一种很好的品德，沉默也是一种恰合时宜的方式，她紧紧地抿着唇，让注意力集中在认路这件事上。

　　回到出租屋，徐梦蝶随便抓起一个帆布包，先打开衣柜，往里面塞了几套衣服。庄晓美打量着屋子的环境，不好，也不太差，很普通的一间屋子，这里充满了徐梦蝶生活的痕迹，她的目光一一滑过去，滑到一整箱方便面的时候，她顿住了。方便面箱子的旁边摆着饼干箱子，饼干箱子的旁边摆着绿豆饼箱子，箱子都不小，说明徐梦蝶每次都会买很多，吃完了又会买很多。

　　这些便宜又垃圾的食物，就是让徐梦蝶生病的罪魁祸首吗？她天天都吃这些东西吗？是节省的错吗？是穷的错吗？是生活的错吗？是生命的错吗？是我的错吗？是一个失败的母亲的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