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绝症患者的故事》顾慎川

74、摄氏零度-4

　　悲痛会让人丧失思考力，但现实容不得徐裕鹏和庄晓美拖延，经过一晚上的考虑之后，庄晓美决定先请两天假，去南城看看徐梦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让徐梦蝶先不要辞掉工作，万一……万一是误诊呢？

　　不愧是母女俩，逃避问题的方式都是一样的，徐梦蝶自己知道自己事，庄晓美的心里倒是怀有更大的希望——女儿还年轻，怎么可能患上不治之症？

　　如果只是误诊，那么庄晓美就可以高高兴兴地回家去，徐梦蝶也不需要辞掉工作，她可以继续在南城工作生活，甚至是结婚生子，多好啊。

　　庄晓美怀着这样的希望，买了一大早的高铁票，她只收拾了两套衣服和一些日用品，徐裕鹏陪着她到了高铁站，但徐裕鹏没买高铁票，在闸机外就得停下脚步。庄晓美没有独自坐过高铁，徐裕鹏叮嘱她：“进去之后先过安检，过了安检之后就去找A12口，找到之后就在那里等着，等到开始检票了就去排队，身份证一定要拿好，有什么不懂的你就问人，不要傻乎乎地自己研究……”

　　他目送庄晓美进了闸机，庄晓美很快就被人潮淹没，徐裕鹏希望庄晓美一个人回来。

　　徐梦蝶早上还是去上班了，她不想一个人去医院，她要等到庄晓美来了再去医院，闲着也是闲着，她还不如趁这个时间多赚点钱。可她的脸实在是太肿了，她不想每个同事都问她：“你的脸怎么了？”她不想说真话，于是她戴上了口罩去上班，有人问她就说自己感冒了，不想传染给别人。

　　徐梦蝶中午十二点请假去看病，她去高铁站等着接庄晓美。庄晓美坐高铁的时候很紧张，这趟高铁途径的站点很多，停了很多次，每一次高铁到站的时候，庄晓美都得睁大眼睛竖起耳朵，确认还没有到南城北站。

　　可不能坐过站了，不然就麻烦死了，庄晓美根本不敢眯眼休息一会，哪怕她昨夜担心得一夜未睡，眼睛都熬出红血丝了。

　　终于到了南城北站，庄晓美连忙下了高铁，出站是最简单的事情，只要跟着人流走就可以了，庄晓美边跟着大流走，边给女儿打电话：“梦蝶，我上来了，现在在扶梯这边。刷卡出站？还没有，马上了……”

　　徐梦蝶站在出站的闸机外面，焦急地搜寻母亲的身影，她站久了，觉得很疲惫，呼吸也有点不顺畅，还一直想吐，她来不及带庄晓美回出租屋放下行李了，她接到庄晓美之后就得去医院。

　　她一眼就看见庄晓美，在一群熟练地刷身份证出站的人中，母亲那左顾右盼的那份懵懂神态实在太明显，徐梦蝶走过去，挥着手——妈妈，我在这里，看看我，你的女儿在这里。

　　母女目光相汇的那一刻，拥拥挤挤的人们都成了背景，庄晓美排队出了站，三步变两步上前搂住了徐梦蝶：“身体怎么样了？”

　　不由自主地，声音染上了哭腔：“妈妈，我好难受，我好累，我们现在就去医院吧。”

　　庄晓美说：“好好好，我们现在就去医院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徐梦蝶问：“你的包重不重？”

　　“不重。”

　　“我拎拎。”

　　“不用。”

　　“给我背吧。”

　　“不用，说了不重，我自己背就行。”

　　……

　　为了一个包，争了十几句，最后包还是挂在了母亲的背上，徐梦蝶又湿了眼睛，总是、总是母亲在为她负重前行啊。

　　徐梦蝶带庄晓美去坐地铁，南城北站的地铁站总是很拥挤，庄晓美说：“好多人啊。”

　　徐梦蝶说：“是啊。”

　　庄晓美又说：“都是奔波的人，不容易。”她怕跟徐梦蝶走散，抓住了徐梦蝶的手，一抓之下，不免心惊。怎么会是这样的触感？

　　庄晓美松了手，徐梦蝶的手上留下了一个明显的凹坑，庄晓美瞳孔倏张：“这……”

　　徐梦蝶苦笑一声：“这就是我的病的症状之一。”

　　“我想看看你的脸……”

　　“现在人太多了，出了地铁再看吧。”

　　庄晓美应了一句沉甸甸的好。

　　徐梦蝶忍住难受，她若是难受，庄晓美只会比她更难受，她很委屈，很无奈，可她不能很自私，过后再很后悔。

　　地铁拥挤，味道也不好闻，别说坐的位置了，就连站也站得不安稳，背贴着背，屁股贴着屁股，胳膊被别人冷硬的书包抵着，简直就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庄晓美心想，徐梦蝶每天都要这样挤地铁吗？这样拥挤的车厢，人好像变得不是人了，而是一团可以随意揉搓的肉。腾一腾，让一让，挪一挪，又有一团肉要上来了！

　　大城市多风光啊，可在大城市打工的大部分人，过得其实一点也不风光。

　　庄晓美望着女儿，女儿目视前方，也许她知道自己在看着她，只是不敢将眼珠转到这边，怕还没开口，眼泪就已经掉下来了吧。

　　到了某个站，庄晓美不知道是什么站，徐梦蝶就拉着她下去了，下车也是一种考验，要以撞倒他人的气势挤出去，倘若出去的决心不够强烈，就很可能会被迫留在车厢里面，眼睁睁看着出路被切断。

　　徐梦蝶带庄晓美换了一条线，这条线没刚刚那条的人多，但也好不到哪里去，庄晓美问：“坐完这一趟，还要换线吗？”

　　徐梦蝶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她觉得庄晓美是什么都不需要知道的，只要有自己在，母亲可以一无所知。她什么都不需要告诉庄晓美，因为她掌握了更多的信息，而母女一体，她掌握了，庄晓美就不需要掌握了。可庄晓美未必是这样想的，她可能想知道距离医院还有多少站，想知道自己还需要站多久，想知道她什么时候能得知“真相”。她是渴望知道的，可她对这个地方全然陌生，她也不懂得怎么去查，只能眯着眼睛辨认着头上的字，看能不能从中找出医院两个字。

　　徐梦蝶蓦然心酸：“还要换一次线，大概还有半个小时就到了。”

　　庄晓美说：“好、好。”

　　最后一趟地铁，距离下车还有两站的时候，徐梦蝶的旁边空出了一个位置。徐梦蝶连忙左跨一步，用身体把位置先占住，然后对庄晓美说：“妈妈，你坐这里。”

　　庄晓美说：“我不坐，我不累，你坐吧。”

　　徐梦蝶撒谎：“我也不累，你背的包重，还是你坐吧。”

　　庄晓美说：“我在高铁上一直坐着，坐得屁股都痛了，现在站着好，站着好……”

　　徐梦蝶还想继续劝庄晓美的时候，一个中年男人走过来，将徐梦蝶撞开，一屁股坐到那个位置上面了。

　　徐梦蝶被撞得倒退了两步，她慢慢地走回来，好了，这回谁也没有位置坐了。

　　放在以前，徐梦蝶多少会在心里骂这个男人几句，可确诊了绝症的她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致了，就连骂人也觉得没劲，算了，就这样吧。

　　徐梦蝶说：“没事，还有两站就下车了，再站一会。”

　　庄晓美瞪了男人两眼：“好。”

　　为什么、为什么不是这样的人得绝症？

　　这要是在老家，庄晓美一定要将这个男的骂得狗血淋头，可这里是南城，而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她不能浪费时间，也不能惹麻烦，只能憋着这股气，憋得郁闷至极。

　　终于出了地铁站，两人走到了一处僻静的地方，徐梦蝶的手放在了口罩挂绳上，迟疑了两秒，才将口罩摘了下来。

　　仅看徐梦蝶的身形，庄晓美可以认为徐梦蝶只是胖了，可看到徐梦蝶的脸之后，她不得不承认，徐梦蝶是真的生病了，她的脸完全肿了起来，肿成了原来的两倍大。

　　“梦蝶，你……”

　　庄晓美觉得自己那股希望灭掉了，感冒发烧哪能发展成这个样子？这绝不是什么常见的小病，甚至也不是吃了药就能好的病。

　　庄晓美哭了。

　　徐梦蝶也想哭，可她哭不出来，她比庄晓美更早知道自己的事情，她消化了更久的时间，她理应更坚强，她必须更坚强。

　　徐梦蝶没说话，她从包里面找出了纸巾，递给了庄晓美。

　　庄晓美不要纸巾，她顽固地用自己的袖子擦眼泪，因为袖子不是一次性损耗物，擦眼泪不一定非得用上纸巾，她没有那么金贵。庄晓美很快就收住了眼泪，她不习惯在女儿面前哭泣，她是母亲，为母则刚，她要比女儿更坚强，这样才能成为女儿的支柱。

　　两人都觉得自己要比对方更坚强，可事实是，这根本无从比较。正如她们的软弱、痛苦、悲伤、爱……这些也通通无从比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