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绝症患者的故事》顾慎川

76、摄氏零度-6

　　　　徐梦蝶很快就收拾好了需要的东西，她和庄晓美一前一后下了楼，因为出租屋的楼梯很狭窄，根本不可能容纳两个人并排通过。

　　庄晓美说：“护士说了，要先吃点东西，晚上才能做透析。我们去吃点东西吧。”

　　徐梦蝶说：“好。”

　　庄晓美问：“附近有什么店好吃的吗？”

　　这个问题难倒了徐梦蝶，她很少会在外面吃饭，在外面吃的又多是麦当劳和沙县小吃，她不知道这附近有什么店是好吃又实惠的。

　　庄晓美没有让徐梦蝶的沉默战线拉得太长，她望向一家装饰得还不错的店：“要不我们吃那家吧？”

　　徐梦蝶也望了过去，那是一家连锁中式饮食店，但不是那种性价比很高的店铺，相反，它主打的是高质量的食物，价格自然就不会低了。如果现在只有她自己的话，她是万万不会走入这家店的，她刚想摇头，马上又遏制住了，身边还有庄晓美，她可以委屈自己，但不能委屈庄晓美，那就吃这家店吧。

　　二人走进店，店面亮堂，桌椅整齐干净，庄晓美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她拿起菜单，被上面的价格震惊到了。一盘白灼菜心既然要二十五块钱，一盘青椒炒牛肉居然要五十九块钱，他们家的盘子是有多大啊，够四个人吃的那种大吗？不，庄晓美看向隔壁桌的菜品，盘子不大，菜的分量也不算多，在她的认知里面，这价格实在是贵得离谱。

　　她后悔走进这家店了，可此时提出要离开，肯定会被嘲笑和鄙夷，她当然可以忍受这些，但她不愿让身患重症的女儿忍受这些。女儿已经那样累了，何苦再为她的无措添砖加瓦？罢了，钱赚来，就是要花的啊。

　　母女两人各怀心思，无甚滋味地吃完了这顿饭，吃饭前点的每一道菜，都要由徐梦蝶搜索好了，确认她这个病也是可以吃的，她们才会在菜单上打上一个小勾。

　　好不容易吃完了饭，打车又是一笔支出，在车上，庄晓美让徐梦蝶教自己应该如何打车，她说：“以后万一遇到什么事情，急着去什么地方的时候，打个车也比较方便。”

　　徐梦蝶耐心地教庄晓美步骤，庄晓美第一次学，刚学会又忘了，徐梦蝶教了她五六遍，她才终于熟练操作。等庄晓美学会了打车的时候，她们也就回到医院了。

　　晚上八点的时候，护士找到了徐梦蝶，要带她去透析室透析，庄晓美连忙问：“我可以去吗？”

　　徐梦蝶补充道：“这是我妈妈。”

　　护士说：“可以。”

　　徐梦蝶先量了血压和体重，然后被护士问了几个问题，护士就让她躺在床上了。徐梦蝶的心怦怦跳，她在网上搜过很多第一次透析的故事，她知道血液透析并没有那么痛苦，最痛的时候是扎针的时候，等扎针过去就好了。

　　“血管有点细，穿刺会有点难哦，有点痛，忍一忍啊……”

　　“不要紧张，放松一点，第一次是最难的，之后就慢慢好了……”

　　她没有看护士的动作，护士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她百分之百地配合护士，百分之百地配合自己的生命。她不知道这一切是什么时候开始的，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护士已经离开了。

　　好痛，是谁说扎完针之后就没有感觉的？根本就不是这么一回事，她觉得浑身都是痛的，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

　　庄晓美满目担忧：“梦蝶，你感觉怎么样？”

　　徐梦蝶咬着牙：“挺好的，妈妈，不用担心我。”

　　庄晓美说：“有任何不舒服的地方都要第一时间说出来，千万不要忍着，知道吗？”这句话刚刚护士已经说过一遍了，庄晓美不放心，又说了一遍。

　　徐梦蝶扯了扯嘴角：“嗯，放心吧，我有分寸的。”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是什么样的，她明明皱着眉，却又强迫自己的嘴角往上扬，仿佛有人拿枪对准她的脑袋，强迫她必须要笑出来那样。她笑得那样苦，看得庄晓美满心酸涩，她恨不得替徐梦蝶受这份罪，可她有心无力。

　　隔壁再隔壁床位的老人一直哭，她哭得那样大声，让整个透析室的人心情都不好了，可谁又能怪罪这个老人呢？谁想得到这样的病呢？

　　隔壁说：“哎呀，你别哭了，都六十多岁的人了，知不知羞啊。”

　　庄晓美忍不住搭话：“是啊，做个透析，没必要弄得要死要活的样子，本来好好的人，听到你的哭声，都觉得不好受了。”

　　那老人并没有停下哭声，隔壁就跟庄晓美说起话来：“哎呀，她因为糖尿病导致双目失明，治也治不好，每次来透析就在那哭，她妈都不想管她了。但妈妈又怎么能真的放下女儿呢？所以每次都说着不管她了，但每次都会回来。”

　　“她不是六十多岁了吗？”庄晓美纳闷，“为什么还是她妈来照顾她，不是她儿子女儿？”

　　隔壁说：“哎呀，年轻人都是要干活的啦，上班不好上，请假更不好请。透析又不是什么必须让人陪的事，她双目失明所以情况特殊，让老人家陪着她就好了，何必要年轻人来陪呢？年轻人肯定是去赚钱啊，不然哪有钱给她看病买药？孰轻孰重，当然要分得清楚。”

　　徐梦蝶听得心酸，她很难共情那位哭得旁若无人的老人，她只是想到了自己，明明年纪轻轻的是自己，为什么她此刻成为了家庭的累赘，而不是家庭的顶梁柱？

　　如果她当初能够多珍惜健康的身体就好了，她早就应该明白，能够正常地吃喝拉撒睡就是人间最大的幸福，什么伤春悲秋、无病呻吟，都是傻子才做的事情。她现在后悔极了，可是又找不到后悔药可以吃，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血液不断地被运送到机器当中，她想，这些血液很像是工厂流水线上的产品，她的某部分是被流水线构成的。

　　庄晓美还在跟隔壁聊天：“话可不能这么说，钱什么时候都可以赚，可是陪伴不是什么时候都可以陪的，她……都这样了，万一……她的儿女以后只会后悔，为什么当初没有好好珍惜现在的日子，多陪陪自己的母亲。”

　　隔壁说：“可人就是这样的啊，选择了这个，就丢弃了那个，如果你让他们全都当床前孝子，没有人去赚钱了，最后没钱给妈治病，他们还是会后悔的。无论怎样都会后悔，那当然只能先选择一条路，走一步看一步了。”

　　庄晓美摇摇头：“反正啊，我是没有办法理解的。”

　　隔壁说：“也没人要你的理解，你只需要理解你的女儿就可以了，这是你的女儿吧？”

　　庄晓美点头。

　　隔壁：“也是尿毒症？”

　　庄晓美：“你也是吗？”

　　“对啊。”

　　“你多大了？”

　　“今年三十七了。”

　　“你透析透了几年了？”

　　庄晓美好像找到了一些希望，如果这个人透析了很多年，活到了现在，那么徐梦蝶也可以透析很多年，再活很多年。

　　“透了五六年了。”

　　这个答案让庄晓美有些失望，没有超过两位数的答案都会让庄晓美感到失望，她的脸色沉下来，问：“你为什么会得这个病啊？”

　　“还能是为什么？熬夜熬到两三点，天天吃重油重盐的，隔一天喝一杯奶茶……就这么一直搞下去，再好的肾也撑不住啊。你女儿怎么不说话？是不是透析不舒服了？我听护士说她是第一次透析？”

　　庄晓美立即将注意力放到徐梦蝶身上：“现在有什么感觉？有不舒服的地方吗？”

　　徐梦蝶说：“头有点痛。”

　　庄晓美立刻喊来了护士。

　　护士给徐梦蝶量了血压，说：“没事，不算很高，我过一会再来给你量一下。如果疼痛程度突然加深的话，要立刻告诉我。”

　　徐梦蝶说：“好。”

　　庄晓美没有心思跟隔壁的人聊天了，她隔一会就问徐梦蝶感觉怎么样，徐梦蝶的情况倒是突然好了起来，头也没那么疼了，她便一直说没事，没事，没事……

　　漫长的两个小时总算结束了，再次称量体重，徐梦蝶比透析之前轻了1.5kg，终于把体内堆积的水分都排了出来，她感到整个人都非常轻松。

　　护士说：“对了，你们办理特病了没有？”

　　徐梦蝶说：“还没有。”

　　庄晓美问：“特病是什么？”

　　护士说：“就是一些需要长期治疗的慢性病，可以去办理特病，尿毒症透析的报销比重会很高的，可以给普通家庭减轻很多负担。你们可以把资料给透析中心，医院可以帮忙申请，也可以自己去医保局办……”

　　第一次透析的过程还算顺利，透析完之后身体轻盈了，特病办好后花的钱就少了，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发展，徐梦蝶仰起头——也许，得了绝症也没有那么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