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绝症患者的故事》顾慎川

51、□□-1

　　徐梦蝶小的时候其实不算很懂事，甚至有些虚荣。

　　读小学的时候，班上的同学都在订《小学生作文》《意林少年版》《走进历史》《中国民俗故事》《走进地理》等月刊杂志，徐梦蝶对其他的都不太感兴趣，唯独想要订阅《中国民俗故事》这本杂志。

　　但对这本杂志的兴趣只是想要她订阅的原因之一，徐梦蝶想要这本杂志，还因为她知道全班人都会订阅某一本杂志，最少一本。

　　她总不能一本都不订，这样太过格格不入了，而且她也不想订最多人订阅的《小学生作文》，哪怕这本杂志的价格最为便宜，徐梦蝶就想要与众不同。

　　她就想订《中国民俗故事》，这样既可以看到中国民俗故事，又可以炫耀自己并不跟风的杂志，虽然小贵，但是值得。

　　而且这本杂志也不算特别贵，一本十块钱，一个月出一本，订一年的就是一百二十块钱，徐梦蝶觉得自己少吃一点，这个钱就可以省回来了。

　　可是庄晓美不同意：“这个杂志对你提升成绩有帮助吗？根本就没有任何的帮助，为什么要订？不要订了。”

　　徐梦蝶的眼眶瞬间变红，她没想过会遭到这样斩钉截铁的拒绝，她说：“可是大家都订……”

　　没想到庄晓美说：“那更加不需要订了，大家都订这些杂志，那你就去借别的同学的杂志来看就好了。其实这种东西本来就不需要每个人都订，一个班级订几本就可以了，然后大家轮着看。老师让你们订那么多，不知道是不是收了佣金，孩子订多少本自己就有多少奖励……”

　　其实庄晓美说得也许没错，可那个时候的徐梦蝶根本不明白这个道理，她只觉得是庄晓美抠门小气，不愿意为她花这个钱。

　　徐梦蝶感到委屈，委屈化作眼泪滚下来，沾湿了灰扑扑的脸庞，她抽泣着：“可是我真的想要，每个人都有，只有我没有……”

　　庄晓美觉得女儿在无理取闹，因此硬着心肠没有理她，那天晚上徐梦蝶吃了很少的饭，庄晓美也没说什么，她是打定主意不退让了，可徐梦蝶更加倔强。

　　她开始不跟庄晓美说话，也不看平时最喜欢看的电视剧了，只是窝在椅子上面哭，她有流不完的眼泪，一直哭一直哭，无声又可怜，仿佛可以哭到天荒地老。

　　庄晓美跟她说话：“梦蝶，吃橘子。”

　　徐梦蝶只是嘟长了嘴，不说吃，也不说不吃。她要怄气，因为妈妈不爱她，或者比起爱她，妈妈更爱钱，徐梦蝶的世界崩塌了，她要用这种无伤大雅的把戏来对抗成人的斤斤计较，她要使用并不熟练的冷暴力，她要撇开头去，别开眼来。

　　徐裕鹏看不下去了，他想当和事佬：“哎呀，就给她买吧，反正也不是很贵……”

　　他话音未落，就被庄晓美狠狠瞪了一眼：“你懂什么？这不是贵不贵的问题，是值不值得的问题。我就想不明白了，一本杂志凭什么卖这么贵？十块钱一本，十块钱我都可以买一斤猪肉了。这个不贵那个不贵，买买买，那最后一个月能花多少钱你知道吗？你不管家根本不知道这些事，就不要说这种话。”

　　徐裕鹏被这么一训，哪里还敢插嘴，这下徐梦蝶连帮忙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可没有关系，徐梦蝶那时的性子很倔，她边哭边想，只要庄晓美一天不点头，那她就一天不跟庄晓美讲话，直到庄晓美后悔了为止。

　　说到底，还是有种恃宠而骄的感觉，如果她真的觉得庄晓美完全不爱她，就不会想要拿自己的冷淡来威胁庄晓美了，因为那根本毫无用处。

　　两天过后，庄晓美让步了：“梦蝶，你想要哪本杂志？妈妈给你订，不要再这个样子了。”

　　徐梦蝶委屈巴巴地开口：“我想要中国民俗故事，一次性要交订阅一年的钱，你给我一百二十块钱就好了。”

　　庄晓美给了她一张皱巴巴的一百块，还有一张同样皱巴巴的二十块钱。

　　但徐梦蝶得到的快乐却不是皱巴巴的，她的快乐是崭新的，舒展的，春风拂面的，她又重新爱上了妈妈。

　　可她很快就后悔了，不是因为中国民俗故事不好看，而是因为它确实是一次性消耗的东西，徐梦蝶看完一本可以记住很久很久，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她根本不会回看这些旧杂志。徐梦蝶突然意识到这个钱花得没有意义了。

　　然后她就注意到了妈妈头上冒出来的白头发，爸爸额头上变得更深的褶皱，以及他们灰暗的脸色和疲倦的神情。

　　她听到爸爸妈妈总是为了钱吵架，妈妈责怪爸爸买东西买贵了，爸爸埋怨妈妈买东西只看价格不看质量，最后买了一堆垃圾。

　　钱，钱，钱，总是钱。

　　徐梦蝶听别人说，钱是万恶之源，她想，不是的，不是这样的，钱不是万恶之源，没钱才是万恶之源。

　　她有一天跟庄晓美说：“妈妈，以后你买少一点菜吧。”

　　庄晓美很惊讶，问：“为什么？”

　　徐梦蝶眼含忧愁：“我可以少吃一点。”

　　“为什么？你要减肥吗？你不要学班上别的女孩子，不要节食，不要听那些男生说的话，你根本就不胖。”

　　她以为徐梦蝶是想跟风减肥，那个时候白幼瘦的审美正在流行，很多年纪很小的女孩子都开始不吃饭了，她们要成为最瘦最美的人。

　　徐梦蝶摇头：“不是的，我少吃一点，妈妈就可以买少一点菜，花少一点钱了。这样每天都省一点，家里就可以省下很多钱了。”

　　庄晓美好像哭了，好像没哭，徐梦蝶不记得了，那是太过久远的记忆，她只记得庄晓美说自己没必要这么做，家里还没有穷到这种地步。

　　真的吗？

　　徐梦蝶不知道庄晓美有没有骗她，她觉得自己是班上最穷的孩子，因为只订一本杂志的人很少很少，大部分人都是两三本起订的，家里更有钱一点的，将所有杂志都订了。

　　徐梦蝶有些嫉妒地想，那个人真的能把这些杂志都订完吗？还是说她其实只是个超级虚荣的人，只是为了炫耀才订那么多的杂志。

　　你管别人是炫耀还是真的想看杂志？徐梦蝶，你有这么资格吗？别人花钱买杂志，多么天经地义的事情，还拉动了出版业的经济发展，你有什么资格评判别人？

　　可怜虫才喜欢趴着鄙夷别人。

　　徐梦蝶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穷人都活得这么阴暗，反正她自己是这样的，她有一段时间很讨厌有钱人，觉得他们只是得到了投胎的红利，抛开家里的钱，他们什么也算不上。

　　越有钱的人越可恨，越有钱的人越傲慢，越有钱的人徐梦蝶越看不上。

　　长大之后她才知道其实她看不起的是自己，她对每一个有钱人的蔑视，都隐含着对自己的蔑视。

　　她也曾无数次地幻想过，如果她投胎的时候没有投到这个家庭，而是投到了一个有钱人家，那么在“如果”里面的她一定比现在的她要美好许多。

　　但她每次这样想的时候，心里都会闪过对父母的愧疚，她的父母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被她埋怨，被她抛弃，只是因为他们给她的条件不如别人的优越吗？

　　可他们还是爱她的啊，有的父母还根本不爱自己的孩子呢，被父母这样爱着的她，到底还在期待更多的什么？

　　活在这个世上，钱和爱只要有一个，就应该感天谢地了，人是不可以这么不知足的。

　　不知足的人看这个世界是苦的，这也不好，那也不好，整个世界都是破败不堪的，容不下他们充斥苦楚的内心。

　　徐梦蝶接到了庄晓美的电话，她和父母之间很少会通过电话沟通，因为都不是擅长表达关心的人，他们的爱含蓄而内敛，从行动上看甚至显得缺乏爱。

　　来到南城以后，徐梦蝶和父母也只是通过两次电话而已，一次告诉他们自己找到工作了，另一次告诉他们自己找到房子了，仅此而已。

　　这回庄晓美打电话来，不知道想说什么。

　　徐梦蝶其实是不想接的，她现在不想跟任何人通话，不想听见任何人的声音，但因为庄晓美通常不会无缘无故地给她打电话，所以她只能接下这个电话。

　　“喂，妈妈，怎么了？”

　　徐梦蝶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毫无异常，她哭过，但那已经是几个小时之前的事情了，现在应该听不出来。

　　出乎徐梦蝶意料的是，庄晓美打电话过来，真的只是为了关心徐梦蝶现在的情况：“梦蝶，最近怎么样了？工作还顺利吗？”

　　徐梦蝶脱口而出：“最近挺好的，工作一切顺利。”

　　为什么要撒谎？

　　因为不想让妈妈知道自己丢了工作，不想让妈妈徒添担忧，不想让父母的头上再多几条并非自然生长的白发。

　　庄晓美继续问：“同事都好相处吗？没有为难你吧？”

　　徐梦蝶扯了扯嘴角：“同事都挺好相处的，他们没有为难我，都愿意教我东西。”

　　“那就好。”庄晓美似乎很高兴，“你的领导呢？他人怎么样？”

　　徐梦蝶说：“她有点严厉，不过对事不对人，她的工作能力很强，我有很多可以向她学习的地方。”

　　“在南城工作是不是要经常加班？会不会很累啊？”

　　“是，不过我们公司加班都是可以一对一调休的，今天加三个小时，改天就可以休息三个小时，所以也不会很累。”

　　谎言，全部都是谎言，调休是制度，但并非是事实，事实是徐梦蝶加了这么久的班，一次加班申请都没有提交过，而肖燕也从来没有问过徐梦蝶，为什么不提交加班申请。

　　因为不提交加班申请才是正常的事情，加班是因为自己的效率低下，造成的损失不应该由公司来承担，所以是没有资格申请调休的。

　　庄晓美什么都不知道，她问：“周末都待在出租屋里面吗？还是会出去玩玩？不要总是待在出租屋里面，有精力的话还是可以出去走走的，总是闷在屋子里没有活力，没有精神……”

　　徐梦蝶继续撒谎：“我有时候会出去走走的，附近就有很多公园，然后去远一点的地方可以看到大海，南城的公园和海都挺好看的。”

　　庄晓美说：“是啊，有时间可以多出去走走，看看风景，心情也会好很多。”

　　可风景再好，看风景的人心情抑郁，大概也是好不起来的。

　　庄晓美又絮絮叨叨地问了些问题，问邻居怎么样，出租屋的电器有没有问题，是不是经常做饭，家里有没有蟑螂等等，什么都要问一下，而徐梦蝶什么都说挺好的，她要是认真撒谎起来，庄晓美是听不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的。

　　昨晚徐梦蝶睡着之后，又被邻居的讲话声吵醒了，她点开手机一看，凌晨两点多，这回她废话一句不说，直接爬起来拿菜刀和案板，开始狂切。

　　丢了工作的徐梦蝶更加无所畏惧，她满肚子火没地方发泄，这男的非得送上门来找死，那能怪谁？

　　她一边砍案板，一边高声骂一句“去死”，她不信那个男的听不到，听不到也没关系，她会一直骂到他听到为止。

　　不过才过了十几秒，那个欺软怕硬的狗东西就完全没了声音，徐梦蝶冷笑一声，她收起案板和菜刀，可再也睡不着了。

　　她睁着眼睛等到天亮，然后哭了一场，睡了十几分钟，又被外面小孩子哭闹的声音吵醒了。

　　徐梦蝶不困，也不精神，她不饿，也不饱，睡可以，不睡也可以，吃可以，不吃也可以，死不了就没关系。她不想打开招聘软件，不想投简历，但她知道自己撑不过一天，一天过后，她就会重新变成那个任何人都可以鄙夷的徐梦蝶。

　　庄晓美最后问：“公司有没有什么还不错的男孩子啊？”

　　徐梦蝶的脸冷下来：“没有。”

　　只有会互相推卸责任的男人，满嘴脏话的男人，聚集到走廊上抽烟的男人，毫无担当的男人，一脚踏两船的男人，为了休陪产假可以让妻子短时间内再次怀孕的男人……

　　庄晓美没听出徐梦蝶话里的冷淡，还在问：“真的吗？还是你都忙着工作，没有留意到？”

　　“真的。”徐梦蝶捏紧了手机，“妈妈，我今天来例假了，肚子不是很舒服，我想躺下睡一会，你还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吗？”

　　“没有了，你好好休息，先吃颗布洛芬再睡觉。”

　　“好，那妈妈拜拜了。”

　　“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