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照西楼》竹里子

47、虞美人（三）

　　自从陆炼和董约离开安和后，新来了一位公孙祈不认识的门客为两位公子授课。

　　他介绍称自己姓扬，所谓扬名立万的扬，不过目前距离这个目标还有一点点距离；名解，是要解决所有问题的解，当然现在也还没有这个能力就是；他说自己字唯忠，就是说唯有忠贞是不可忘却的，这回他很坦然地说区区不才能够做到。

　　这位扬先生与以往的所有先生都不同，他年轻又活泼，会讲笑话，在他的魅力里，两个孩子对陆先生离开的不舍渐渐淡却了。公孙祈觉得自己是个正经无趣的人，但也会被扬先生逗笑。

　　她时不时来陪两个表弟听课，并且了解前线的战事，再经常去见先生，在那里她就会安心。这样的日子过得很快，五月中旬的时候，这份平静还是破碎了。

　　面对季国的偷袭，黎国分了五成的兵力去牵制，剩下的五成仿佛疯了一样，誓要拿下宋国。当然这也不是没有理由，黎国的国土虽广，但是土地不如宋国肥沃，物产不如宋国丰富，它要打下宋国，从宋国掠夺补给，才好顺利抢回失地。

　　而季国这边就更加随心所欲，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哪怕它只是一时兴起就可以带来无尽的灾难。季国的主要兵力都用来攻占黎国了，楼赴带领十万大军，像一只离弦之箭，以破竹之势直下七城。

　　他没有在意周边的城池，一路西进，仿佛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拿下安和。这一招很莽，但收益大，既可以实现他的报复，也可以让宋国上下一心溃散。

　　自己人对自己人是多么了解，他甚至曾是宋国大司马的亲子，他的恨意多么猛烈，攻势就有多么猛烈。季国让各国人恐惧的一个原因就是，它在攻下他国城池时会屠城。合城军民负隅抵抗，楼赴如今作为季国的将领，在攻下合城后，也屠了合城，以此其余城池人心涣散，再没有不屈抵抗之心。

　　楼赴就要打到安和了。

　　公孙祈自从知道楼赴屠城后，她就再没有一天夜晚不经历梦魇，哪怕这是季国历来的习惯，但那个将领是楼赴啊。她知道父亲仙逝前那一个月有多么痛苦了，也许死亡真的是解脱。就算楼渰告诉她，那天她就算没有犹豫立刻让他去杀了楼赴，他也追不上他了，她还是会介怀，仅仅是救了他，就是最大的罪孽。

　　楼渰紧紧地抱着公孙祈，紧到仿佛要把她按进自己的身体，他轻轻地叹气，“那就让臣来背负一半的罪孽吧，就算在地狱，殿下也不会孤单。”

　　公孙祈在楼渰的怀里无声地哭泣，楼渰感到自己的衣服已经湿润了。他的心也被凌迟着。

　　楼赴的大军已经兵临城下了。

　　有权有势的人都在想办法逃离安和，他们知道楼赴是谁，知道他是来复仇的，安和人怎么会得到善终呢。

　　冷刀要带着姜夫人和两个公子离开，姜夫人不愿意，两个公子也不愿意。

　　公孙祈劝道：“舅母，两个表弟还小，他们不懂生死，您应该知道死亡的可怕。舅舅还在为了宋国竭尽所能，难道您忍心他将来回来，再也见不到自己的挚爱吗？”

　　姜稚没有说话，她用沉默坚持着。

　　钟瑾道：“姊姊，我已经长大了，我知道死亡，但我不怕死，君子不会弃国而逃，我不会给父亲丢脸。”

　　钟瑜不懂，但是也跟着附和哥哥。

　　公孙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继续劝道：“舅母，想想您腹中的女儿，她还没有见过爹爹呢。”

　　这句话让姜稚的眼泪顿时流了下来，但是她只是沉默地擦着眼泪，没有说话。

　　公孙祈又拉着两个表弟，对他们道：“阿瑜阿瑾，你们是男子汉，要保护母亲和妹妹，连家人都保护不了，还谈什么为国呢？阿姊是宋国的女儿，听阿姊说，白白地死去什么也做不了，忍辱负重，才是真正的勇敢，才是真正的君子。”

　　见两兄弟有被说动，公孙祈又对姜稚道：“舅母，相信祈儿好不好，舅舅和阿畅一定会胜利的，他们一定会来救安和，如果您相信他们，就暂时离开好不好？”

　　姜稚终于下定决心，她说道：“那祈儿，你和我们一起走。”

　　公孙祈摇了摇头，“舅母，且不说祈儿是宋国的长公主，楼赴是祈儿犯下的罪，祈儿逃不了也不能逃。”

　　她看向冷刀嘱托道：“冷先生，夫人和公子们就拜托您了。请尽早离开吧。”

　　冷刀依旧是没有表情的样子，但却给人安心，“殿下，冷某曾经只为一口饭吃来到钟府，承蒙钟大人错爱，如今更是两位公子的师父，只要冷某还有一口气，就绝不会让夫人和公子们受伤。”

　　楼渰也想让竹翁和梅姥离开，他知道自己和楼赴的恩怨，很容易牵连两位老人。

　　竹翁笑了笑，浑不在意地说道：“楼大人，我们如今也老了，走也走不远，不如就替您守好这一院的花花草草，是不是啊老婆子。”

　　梅姥难得地没有和竹翁对着来，她点头道：“大人，一定要保重，我啊真想再和殿下巧心我们一起围着炉火讲讲故事，下一次，我想讲和大人第一次遇见的故事，殿下一定会很感兴趣吧。”

　　看着梅姥慈祥的笑容，楼渰沉默着点了点头。

　　楼赴的大军驻扎在十里开外，然而安和的大人物几乎都已经逃走了，他们是世袭的贵族，也仅仅是世袭的贵族。

　　公孙祈成为了安和的主心骨。少司马向她汇报如今的情况，安和还有两万的兵力，其中一万的精兵，剩下的都是响应君上的新律征的兵。

　　公孙祈问道：“少司马大人，请问该如何称呼您呢？”

　　少司马没想到长公主会问他这个问题，他谦卑地回答：“殿下抬举了，微臣孟姓名朝，字升。”

　　公孙祈点头，“孟大人，好名字。我替公孙氏感谢您和安和共进退。”

　　孟朝抱拳道：“殿下不必同微臣客气，微臣也是安和人，更曾蒙先主厚恩，先主德海，微臣德溪，不过报之一二。”

　　公孙祈仰头看向晴朗的天，阿爹，祈儿好想您啊。

　　没有什么谈判的流程，楼赴等大军略作休整后，就下令攻城。少司马已经为守城做足了准备，包括箭矢、石头和火油，他安排好士兵排好队伍，一队射出浸泡金汁的箭后撤退，另一队接着补上。

　　敌人为了攻城而制作的云梯坚固无法推翻，他们就从上面扔下石块或者倒下火油、金汁。

　　当然敌人也会用弓箭进行远攻，而且石头这些总是会用尽的。就在敌众我寡的对局中，安和坚持了三天。

　　公孙祈每天都看着宋国的士兵一批一批地上去，又一批一批地抬下。她想，战争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

　　她听见垂死的士兵哭着喊阿娘，可是季国的士兵也会死，也有母亲啊。他们为什么要刀兵相见，他们明明都是时代的尘埃。她恨坐在庙堂上的人，他的手指点在别国的版图上，于是为了他的欲望，流血千里。

　　血也要流到她的身上了。

　　她亲手为楼渰穿好甲胄，搂着她的先生不想放手。

　　“先生，是公孙祈折断你的羽翼，使你只能被囿于她的身边了吗？”

　　如果没有遇见她，他是否会更自在逍遥，世界广阔有无尽的去处。

　　“殿下，人这一生也许可以选择无数的去处，但却只有一条归途。”

　　见公孙祈沉默良久，始终心情低沉，楼渰开玩笑道：“没想到臣这种背后杀人的死士也有在阵前杀敌的一天，唯一的缺点是甲胄沉重会影响臣的行动，臣想说让殿下看着臣威风的样子，又怕自己不敌受伤的狼狈样被看见，臣在殿下面前的一世英名就要毁于一旦……”

　　公孙祈捧着楼渰的脸，踮起脚尖吻上他的唇，她笑着道：“先生讲的笑话真不好笑。”

　　楼渰也笑着回答：“但是殿下笑了不是吗？”

　　自发组织起来的安和人都拿着武器守候在城门后，孟朝请公孙祈说些什么，可以鼓舞士气。

　　公孙祈想了许久，最终没有想到什么鼓舞士气的话。她跪在安和人的面前，行了一个标准郑重的拜礼，她喊道：“诸位！公孙祈对不起大家！公孙祈也，谢过大家！”

　　城门被打开了。

　　楼渰是宋国数一数二的死士，他可以轻松地杀十余人，甚至五十余人，那么百余人，千余人呢？这注定是一场败仗，但是他们要死战到最后不是吗？

　　公孙祈觉得时间过得太快，没有多久她就看见先生受伤了，公孙祈又觉得时间过得太慢，她清晰地看见别人在先生身上留下的每一道伤疤。

　　最终楼渰力竭倒下了。公孙祈不顾巧心的阻拦，冲过去抱着楼渰。

　　他抬手抚着公孙祈的脸颊，“殿下，你眼中的悲伤，让臣想哭。”

　　好像已经在每个夜晚的梦魇预见过这样的场景，然而真正面临时，公孙祈的眼睛还是被泪浸花了，看不清楚。

　　她忽然想到一句话，于是她想用他的刀割下两人的头发，但因为生怕伤到先生，划得自己手上全是口子，她颤抖着手打了个结，公孙祈把这一结全是血和泪的头发递给楼渰看。

　　“阿惜……阿惜你看……公孙祈同阿惜结为夫妻了，我们是夫妻了……”

　　楼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攥住这结头发。他想扯出一个笑，血却从嘴角流出来。能死她的怀里，明明是他曾幻想的最好的归宿，为什么如今他却感到慌张。

　　“殿下，别怕。”

　　“不行啊先生，我好怕，好怕，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啊……”

　　他再也无法像当初一样肯定地告诉她，不会离开。

　　这一生他活得好累，如果被别人救下就要做不愿做的事去偿还，那么不如让他死在国破家亡的那个残阳下。

　　也许他没有在这悲伤透顶的十八年里死去，就是为了等一个紫阳花下的姑娘。

　　看着他的眼睛渐渐闭上，是这满溢的悲伤，还是满溢的惶恐，让她浑身发抖，她不敢看他，闭着眼吻上楼渰的额头，颤栗着发出不成声的呜咽，仿佛寒雁失亲的悲鸣。

　　与君初相逢，不是好时节，那时花谢如人散，故国成旧梦，不料想，你远道而来，紫阳也失色。而后你掀开马车门帘的手，也轻易地打开了这个孤独之人的心扉。从一开始就在亏欠，这条命，这颗心，纵是祈此身不愿做束缚你的牢笼，却还是走到了穷途。

　　穷途……穷途！她泣血，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