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照西楼》竹里子

48、满庭芳（一）

　　公孙祈醒来，发现自己竟然身在长欢殿，她如梦初醒，分不清现实与梦，直到她看见自己被包扎的手，她的眼睛从茫然到惊喜又到暗淡。

　　但是……或许，或许是阿畅来救下她们了？

　　她光着脚就要跑出去看看，“巧儿？巧儿？”

　　只见门外一个高大的身影，看清他的脸后，她害怕地后退，甚至摔倒在地上。

　　没有奇迹，只有她的梦魇。

　　楼赴轻歪着头笑道：“就这么怕我么，长公主殿下。”

　　见公孙祈没有反应，他换了个称呼，“或者，多谢小公子救命之恩，楼赴无以为报……”

　　公孙祈痛苦地捂住耳朵，“别说了……”

　　楼赴走到她的身前，蹲下道：“怎么不能说呢？那天的雨好冷，我以为我要死在那里了，结果我听见仁慈的声音从马车传来，‘救他一命吧，孤实在不忍。’没有人知道我在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时候，想的是哪句话，只有你配知道。”

　　公孙祈流下了眼泪，明明她这么后悔，这么痛恨，她最不愿想起的就是这段回忆，他却要一字一句地告诉她，告诉她是她的行为，导致了那么多宋国人家破人亡。

　　楼赴为她擦掉眼泪，他说：“不要哭，看见你哭，我就心烦意乱，就想去杀几个宋人。”

　　公孙祈果然止住了眼泪。

　　楼赴见很有成效，笑了起来。他继续使用这个法子，他问：“你知道我屠了合城吗？”

　　公孙祈心里抽痛，她木纳地点了点头。

　　楼赴继续道：“如果你自尽，我就屠了安和，不要赌我会不会，我只会做得更狠。”

　　公孙祈尽量压抑自己声音的颤抖，她问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楼赴念了一遍，笑着问她：“如果你的全家人都被杀了，你想要什么？如果你在快死的时候被一个人救了，你又想要什么？”

　　公孙祈道：“我是你的仇人，所以你应该杀了我，同时我救了你，如果你还承认，就当是报恩，请你杀了我。”

　　楼赴玩心大起，他说：“你跪下求我，说不定我一心软就同意了。”

　　公孙祈咬了咬牙，她规矩地跪下向他行礼，“求你杀了我。”

　　楼赴摸着她的头顶，他笑了出来，大笑甚至笑出了眼泪，“宋国的公主殿下，你怎么这么愚蠢，愚蠢得让我心疼，也难怪你会随地救人了，知道我是谁后，你一定很难过吧。”

　　他的笑声回荡在长欢殿，“可是想到你那么难过的样子，我就很开心。对了，宋国的质子是公主假扮的，这个消息也是我告诉黎国的哦，猜到了吗？你这么笨，一定没有猜到吧。”

　　公孙祈觉得他骂得对，自己就是蠢笨，可笑至极。

　　楼赴见她没有动静，觉得没有意思，他把她的头抬起来，强迫她看着自己，“公主殿下，说说感想呗。”

　　“你说得对。”

　　楼赴像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刚刚的乐趣一下子就没有了。但是他又想到有意思的。

　　“你一定很讨厌我碰你吧？”

　　没等公孙祈回答，他抱起公孙祈，把她放回了榻上，感受到公孙祈绷得像搭箭之弦的身体，他心里乐趣横生。

　　“真有意思，像只炸毛的猫一样，想不想咬我一口？敢不敢咬我一口？”

　　公孙祈把自己捂在被子里，一句话也不回应。

　　“果然不敢。”楼赴自顾自的说了一句。

　　今天的乐趣已经足够了，楼赴转身就要离去。走到门边，却听见身后微弱的声音。

　　“巧心还活着吗，她在哪里？”

　　楼赴停下，转身看着公孙祈，他如同一个精明的商人般道：“你那个侍女还活着，怎么，要不要和我做个交易？”

　　公孙祈道：“你说。”

　　楼赴玩味地笑了笑，“你同我成亲，我就把她送到你身边。”

　　公孙祈问道：“为什么？”

　　楼赴一副答案很明显的神情，他说：“你不觉得灭国仇人迎娶亡国公主很有意思吗？到时候游街，看着那些被你救下的庶民，厌恶你，唾弃你，想到那时候你的表情和心情，我就觉得开心。”

　　公孙祈沉默了片刻，而后道：“我没有拒绝的余地吧。”

　　楼赴抄手背靠着门，像开玩笑般道：“不，你可以选择配不配合，比如在成亲当天破口大骂，或者做一些其他出格的事，这样会拂了我的面子。当然，胆小的公主殿下肯定不敢这么干哈哈。”

　　公孙祈没有理他。

　　楼赴道：“只要你答应，乖乖地同我成亲，我就把那个侍女还给你。”

　　“好。”

　　听到这个肯定的答复，楼赴心满意足地转身离开了，甚至贴心地帮公孙祈把门关上。

　　公孙祈把自己整个人都埋在被子里，蜷缩成婴孩的模样，手里紧紧握住那只雕成竹子模样的花树簪，这个时候才敢悄悄地哭泣。她想阿爹了，她想先生了，他们如果看见自己，会不会也很难过，如果他们还在，她好想扑进他们怀里，她好想他们抱抱自己。

　　为什么是她，为什么这样的苦痛要她承受，她到底做错了什么，要接受这样的惩罚，谁来回答她。

　　没有人回答她，她又要永恒地孤独了。

　　楼赴信守承诺，第二日就将巧心带了过来，但他把长剑架在巧心颈上，要求道：“我要听你赞颂我。”

　　巧心望着公孙祈，哀求道：“殿下，不要向这贼人屈服，巧心不值得。”

　　公孙祈没有感情地说道：“楼将军忠君爱国，宽容大度，不计前嫌，知恩图报，仁德慈悲……”

　　楼赴哈哈大笑，“看来你状态还不错，还知道挑衅我。”

　　说完他在巧心的手臂上划了一剑，那道口子立刻渗出鲜血，把周围的衣服都染红了。

　　公孙祈即刻改口，“楼将军一诺千金，有仇必报，快意恩仇，深谋远虑，智慧过人，忍辱负重，能堪大任。”

　　楼赴点头，“继续。”

　　“武艺高强，一表人才，风趣幽默，才华出众……”

　　楼赴把剑收回，笑着问道：“夸赞仇人的感觉如何？”

　　公孙祈淡漠地回答：“没有感觉。”

　　“很好。”他留下这句话就离开了。

　　公孙祈立刻来到巧心身前，扶着她起身，帮她进行简单的包扎。

　　巧心咬牙忍着不哭，所以一句话也没有说出口。直到公孙祈为巧心处理好所有伤口，她才小心地抱着她，“巧儿，你受苦了。”

　　巧心忍了这么久，还是被公孙祈一句话给说哭了，她索性不忍，哽咽道：“殿下，殿下，你一定很委屈吧，他怎么能这样对你，他这条命都是殿下救的，他怎么敢啊。”

　　公孙祈摇了摇头，抱着巧心悄悄流泪。

　　如今，巧心是她唯一的依靠了，虽然很苦很苦，但是抱着巧心，她就觉得很温暖，她还可以坚持，坚持到舅舅和阿畅他们胜利，坚持到陆先生和董先生成功。

　　六月初，天气开始转向炎热了。

　　公孙祈自和巧心相会后，心境稳定了许多，虽然仍旧被关在长欢殿里，但她住在这里几年，熟悉的地方能给她带来些许安全感。

　　她不知道楼赴在做什么，只知道他每天都会抽时间来她这里，要么戏弄她，要么一言不发坐在她身边。

　　每当他戏弄她的时候，她就装作毫不在意，尽量减少回应，除了他拿她身边人要挟的时候，这种情况下她会迎合满足他想要看她丢脸的恶趣味。而每当他沉默的时候，她更是一言不发，只把思绪放空。

　　今天他又来了，公孙祈坐在走廊边看书，楼赴坐在她一旁，靠着柱子，她以为今天又会沉默过去，没想到楼赴却提出了要求，“陪我说会话，我满意了就答应你一个请求，当然你提的请求如果我不满意，会被拒绝。”

　　公孙祈没有放下书简，但她答应道：“好。”

　　楼赴问道：“你为什么会去黎国为质？”

　　公孙祈答：“当时阿畅身体不适，母亲让我代替他前去。”

　　楼赴复杂地笑了，他嘲讽道：“看来你的家人也不怎么在乎你。”

　　公孙祈已经掌握了和他相处的方法，面对嘲讽就无视，只有问题才回答。于是她没有理他。

　　楼赴问出第二个问题：“那天在客栈里见过我后，你有没有下令杀掉我。”

　　公孙祈沉默了一下，回道：“没有。”

　　她已经做好被嘲讽的准备了，然而楼赴却沉默了半晌，没有出言讥讽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楼赴问出第三个问题，“你觉得楼家被夷族是死有余辜吗。”

　　公孙祈叹了一口气，她如实回答：“曾经我也觉得，谁谋逆处刑谁就好了，其他人是无辜的。直到后来，余城公孙氏被君父网开一面，他们却派人来刺杀君父，我方才知道，何为祸患。因为仇恨是会蔓延的，当仇恨产生的时候，如果不根除，就会被伤到。”

　　楼赴轻蔑地笑了，“就像我一样，对吗？但是如果楼家没有被满门抄斩，我说不定不会复仇。”

　　公孙祈反问道：“如果你的父亲被处死了，你真的不会复仇吗？就算你不会，你的家人也不会吗？”

　　楼赴没有回答。

　　反而是公孙祈又说道：“对不起，其实我也没有答案，我也不知道夷族是不是对的，我只是想维护我的父亲。”

　　楼赴说：“这是最后一个问题。如果我只是普通的人，没有这些国仇家恨，你会……讨厌我吗？”

　　公孙祈摇头，“不会。”

　　楼赴闭眼，深深地呼吸，他说：“提出你的请求吧。”

　　公孙祈道：“后天成婚，我想明天出宫看看。”

　　楼赴同意了，但补充道：“你知道你逃不掉的，我会派人跟着你，如果你尝试逃走，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我会做什么。”

　　“我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