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照西楼》竹里子

46、虞美人（二）

　　第二日公孙祈用过早膳后，也跟着两个表弟一起去学习的厅堂了，她对舅舅的门客只认识一部分，不知道来教两位表弟的是谁。

　　直到她看见来人时，她意识到，这又是一个熟人。来教导两个表弟的是陆炼，他是革新一派的代表，请他来教导自己的孩子，或许代表了舅舅对未来宋国时局国情的把控。这或许是准确的，因为她从阿畅的身上看到了一些与父亲不同的，更加激进的气质。

　　只是当初宴会上，陆先生曾说过一些话让她感到尴尬，所以如今见面，她多少还是有些不自然。

　　陆炼却好像完全不记得曾经的事了，他很自然地向她行礼，“见过长公主殿下。”

　　公孙祈说不用多礼，今天她是来做学生向陆先生请教学问的。陆炼点了点头，继而严肃地开始今天的授课。两位公子年纪不同，学的东西也有深有浅，小一点的钟瑜还在识字，长一些的钟瑾开始理解一些律法。

　　公孙祈就坐在一边旁听，她发现陆先生在学生表现不错的时候，也会无意识地弯起嘴角，看来他并不是如表现的那般不近人情呢。

　　陆炼把今天要讲授的内容都结束了，他留下两个公子自行温习功课。他走到公孙祈身前坐下，礼貌地问道：“不知殿下有何问题，陆某一定竭力解答。”

　　公孙祈将案上的茶奉上，而后道：“我想请问陆先生，是否清楚前线的局势。”

　　陆炼接过茶喝了一口，而后放下，他回答道：“安和位于国中，从东边以及南边传来的消息总是滞后的，目前所知的是，大约半月前季国偷袭了黎国，同时我国东部也传来与季国交战的战报，与两国的战争都在胶着，尚能坚持抵挡。”

　　公孙祈暗道，这与阿畅他们的所料几乎一致。她又问道：“陆先生，那依您看，我们会顺利赢下这次的战争吗？”

　　陆炼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很难。”

　　公孙祈也知道会是这个答案，八年前，仅是同季国作战，宋国都节节败退，如今直面两个敌国，能够坚持至今，已经是做出了巨大努力了。

　　她感谢道：“多谢陆先生解惑。”

　　陆炼点了点头，离开去检查两位公子的进度。

　　公孙祈发现自己也只能干着急，她什么也帮不了，她只能默默祈祷，父亲的在天之灵能够保佑宋国平安度过这次难关，如果世界上真的有天神存在，也请庇佑宋国。

　　下午，公孙祈去往楼府。好久不曾到先生家中了，她意外地发现，之前她与先生种下的紫阳花种子，已经长出了枝条，今年夏天就会盛开。

　　这真是忧愁生活中的一点喜讯，希望它的盛开能带来好的讯息。

　　除此之外，楼府的桃树也盛开桃花了，不过应该是花期将尽，树上的花朵已经并不繁盛。四月雨水多，本就阴沉的天空，突然下起雨来。

　　公孙祈原本想立刻回到廊下避雨，但是突然想到槐城那位渔翁，于是脚步缓了下来，她在思考，阴晴风雨都是自然的赠予，为什么要“避雨”呢，如果雨有意识，它会不会伤心人们的远离。

　　所幸巧儿在和梅姥一起，她可以自在地淋一会雨。但在雨中没停留多久，她的头顶就出现了一把伞，她抬头望，是一把牙白色的伞。

　　是那天夜里撑起的明月。

　　楼渰没有觉得她很奇怪，只是关心道：“殿下病愈不久，春雨寒气又过重，就当是为了臣，臣不忍心殿下不适受苦。”

　　公孙祈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她笑着答应了，同楼渰回到廊下。宽阔的走廊适合温酒观雨，公孙祈坐在炉边烤火，闻见酒的味道，她问道：“先生爱喝酒吗？”

　　楼渰轻轻摇头，他说：“是竹翁爱喝，臣自小养成时时警醒的习惯，并不喜欢喝醉后失去自控的感觉。”

　　公孙祈抓住奇怪的点，她问道：“看来先生的酒量并不好？”

　　楼渰没有自大，如实告知：“臣能小酌几杯，再多便要头晕了。”

　　公孙祈莫名觉得自己有喝酒的天赋，她唯一一次喝酒是在楚夫人的宴会上，那时她情绪上来多喝了些，却一直保持着清醒。

　　她开心道：“或许我比先生厉害些，什么时候能和先生一起饮酒呢？我想和先生比试比试。”

　　其实她是想看看先生喝醉酒后是什么样子，会不会和平时大相径庭，会不会生气，会不会做一些平常不会做的事。

　　楼渰告诉她：“等到战事结束了，一切都平静的时候，臣再陪殿下共饮。”

　　公孙祈看向雨中的桃树，开始畅想那么一天，她们坐在长满兰草的花圃，两人对酌众芳开，一杯一杯复一杯。

　　本来花期将尽的桃花在风雨中掉落得更多了，公孙祈有些心疼不舍，忽然想到什么，她对楼渰道：“先生，我们可不可以收集这些桃花，用来酿成桃花酒呢？”

　　楼渰道：“自然是可以的。”

　　于是楼渰取来竹篓，公孙祈为他撑伞，他们到桃树下去摘取桃花。楼渰生得高，公孙祈手举着伞容易累，左手累了就换右手，只听见楼渰轻轻笑了，他接过伞，把竹篓递给公孙祈道：“殿下拿这个。”

　　于是公孙祈捧着竹篓，接楼渰摘下的桃花。一时岁月静好，好到他们希望永远都可以这样，世界上再没有什么倾轧、战争。

　　取回摘下的满满一篓的桃花，公孙祈和楼渰一起清洗这些花瓣，楼渰在清洗时放入了盐，先浸泡一会。

　　这个间隙，公孙祈让楼渰讲一些史书中记载的故事，她觉得自己爱看的志怪已经和这个时间的宋国格格不入了。

　　楼渰想了想，给公孙祈讲了墨子、烛之武和玄高智的故事，他们都凭借卓越的眼光和高超的计谋帮国家平定了危机。当初他只身前往黎国，也是从这些故事中得到启发，欲效仿先贤实现目的。

　　故事讲完，他们也将花瓣清洗干净，铺开放在笸箩，等它们风干。

　　公孙祈有所得，代入宋国，她开始思考从战争之外的方式救宋国。这时已经傍晚了，雨下得小了起来，巧心和梅姥做好了晚膳，还有桃花糕，巧心开心道：“殿下，巧心第一次学做桃花糕，你尝尝味道如何？”

　　看着巧心期待的眼神，公孙祈也感到高兴，她拿起一块尝了尝，赞叹道：“好手艺！”

　　巧心崇拜地望着梅姥，“都是师父教的好！”

　　竹翁为自己把酒满上，问向公孙祈和巧心：“殿下和巧心姑娘要来一杯不？下雨天喝点酒能暖身子，嘿，这是老朽最爱的醪醴，喝几杯就知道神仙是怎么滋味了。”

　　公孙祈和巧心都谢绝了他的好意。

　　竹翁皱眉，感叹道：“满堂只凑的出一个爱喝酒的，太可怜了。”

　　梅姥哈哈一笑，调侃道：“抱着你的破酒坛子做春秋大梦去吧！”

　　大家都会心一笑，公孙祈转头去看楼渰，发现他也正在看着自己微笑，于是害羞地转过脸。

　　用过晚膳，雨也彻底停了，楼渰点亮风灯，送公孙祈和巧心回丞相府。丞相府和楼府的距离不比宫殿和楼府的距离，要远上许多，楼渰问道：“殿下还是喜欢徒步来返吗？”

　　公孙祈点头道：“从我记事的时候，父亲就一直是自己徒步而行，我也养成了这个习惯。”

　　宋仁公带给公孙祈她们的影响是潜移默化而又深刻的，就像公孙祈作为一国公主，身边却只有巧心一个贴身侍女，她从小就不重享乐，反而面对楼渰的一府草木深感兴趣。

　　楼渰心里明白，只是道：“殿下今后来臣家中时，路上小心。”

　　巧心接话道：“请楼大人放心，巧心会保护好殿下的！”

　　扣响丞相府大门后，门童很快开门迎接她们进去，公孙祈离开前笑着对楼渰道：“先生，好梦。”

　　楼渰也微笑着点头回应她，目送她进府，朱红大门重新关上。

　　进丞相府没走多远，公孙祈就看见姜稚来找她，她主动迎上去打招呼：“舅母怎么来了？”

　　姜稚握住她的手，关心道：“不知你这时才回来，用过晚膳了吗？我让厨房给你们留着的，热热能立刻吃。”

　　公孙祈有些愧疚，她在先生那里用过晚膳才回来，又是步行，走了有些时间，让舅母担心了。

　　她弯腰轻轻抱住姜稚，在她的怀里蹭了蹭，“是祈儿的错，让舅母担心了，以后祈儿不在，晚上不用准备我们的。”

　　姜稚摸了摸公孙祈的头，突然她更想要一个女儿了，她的声音不自觉地更加温柔了，“没事的，你玩得开心就好，回来的时候有楼大人相送，我也不担心。”

　　公孙祈脸一红，她挽着姜稚，把她送回屋自己才回去休息。

　　原来这就是母亲等孩子回家的感觉吗？公孙祈走着走着眼睛有些酸，她停下，深深地呼吸，而后打起精神继续前行。

　　她不是被母亲期待着降生的，但这也不能怪她的母亲，她只能坚强起来，至少她还可以爱着阿畅，小时候便是，他们依偎着就可以取暖。

　　次日，公孙祈依旧去听陆先生讲学，她在两位表弟学习的时候，自己思考有关宋国的事。她从先生那里了解了吴国和理国，它们都与季国接壤，如果要救宋国，说不定可以从这两国入手。

　　依旧是昨天的环节，在两位公子温习的时候，陆炼来到公孙祈身前，礼貌地问道：“殿下，今日有什么疑问吗？”

　　公孙祈点头，问道：“陆先生，我想请问吴国和理国与季国的关系如何。”

　　陆炼没想到公孙祈会问这个问题，这和昨天的问题跨度有些大，但他面不改色，想了想便回道：“理国曾与前越国有盟约，当年越国灭国时，理国也被季国抢下十余城，从此理国畏惧季国，年年上供，向其示好以求受到庇护。

　　“至于吴国，百年前便与季国有盟约，这百年来两国也是相安无事，当年灭越之战，吴国还曾出兵帮过季国，理国被季国抢下的十余城，最后都被送给了吴国。不过季国偶尔会在吴国边界闹点小矛盾，但吴国一直都忍着没有在乎。”

　　这样看来这两国也对季国有些许不满，但都碍于其实力不敢发作，当然吴国情况更复杂，毕竟有百年的盟约。是啊，国与国之间哪有恒久的友谊呢，只有永恒的利益罢了。

　　公孙祈思考之后道：“陆先生，我听君上讲过，季国的野心足以吞象，它此战目的在于一举拿下宋国和黎国。”

　　陆炼心生感慨，点头道：“君上所言的确如是。”

　　公孙祈接着道：“如果季国的目的达成，那它将成为天下当之无愧的最强之国，可以想象，它的下一步就是吞并吴国和理国。”

　　陆炼认同道：“确会如此。”

　　公孙祈不解问道：“那吴国和理国真的会心甘情愿看见季国灭自己的国吗？他们如果不出手，未来真的就是季国一家独大了。”

　　陆炼摇了摇头，他长叹一声，“起码到现在，都没有传来两国参战的消息。它们或许正在观望，如果宋黎能够应对，那它们插手只会平白惹得季国不满，如果宋黎不能应对，它们也不敢轻举妄动，那时季国已经独大，它们自身都难保。而且吴国与理国有夺城之仇，它们彼此戒备，谁也不敢出手。”

　　公孙祈第一次这么深刻地感受到国与国之间的复杂争斗，利益在其中盘根错节，大家都小心谨慎，一旦行差踏错就会万劫不复。事关本国的几百年国祚，没有谁会大意。

　　她试探地问道：“吴国和理国因为各种原因不敢出手，我们能不能想办法让它们不再旁观呢？我曾听闻先贤的故事，他们行走于国与国之间，以智谋平息战火。”

　　陆炼一下子就明白了公孙祈的意思，他斟酌道：“长公主殿下是希望有人能前往吴国与理国游说，说动它们出兵讨伐季国吗？”

　　公孙祈点头道：“我是有这样的想法，但是不知道是否可行，也不知道谁能担此重任，所以想请陆先生指点一二。”

　　陆炼沉默了片刻，就在公孙祈以为这个方法不行的时候，她看见向来严肃的陆先生后退向她行拜礼。

　　陆炼恳切道：“殿下，在下愿为宋前往两国，万山无阻。”

　　公孙祈大为感动，她连忙上前去扶起陆炼，她感谢道：“陆先生，当下正是战乱之时，刀剑无眼，生灵涂炭，此行前去又是山长水远，定是艰难险阻，困难重重，您不畏苦难，毅然前往，公孙祈不知如何感谢，只能再拜。”

　　她郑重地向陆炼行拜礼，行至第二个时被陆炼拦住了，陆炼道：“殿下，在下也是宋国人，生于斯长于斯，国家有难，如何能不效犬马之劳。”

　　公孙祈感动地点头，明白这份厚重的情感。

　　陆炼又道：“此行前去，肩负重任，只靠陆某一人若生差错，便失救国良机，在下愿请董先生同行，互为照应，就算两人有一人身死，也能不辱使命。”

　　公孙祈记得，所谓董先生便是那日无意打碎玉杯的先生，他是宋国的保守派，与陆先生向来是政见不一的，如今为了救国，陆先生不计前嫌，实在令她佩服。

　　她点头回应道：“陆先生所言甚是，两位先生大义，公孙祈不知如何报答，路上所需辎軿财物，请由公孙氏一并准备。”

　　陆炼点头，看着公孙祈他欲言又止，最终下定决心道：“殿下，在下曾出言不逊，如今看来，实在是鼠目寸光，在下向您道歉，宋国有殿下，实在是宋国之福。”

　　看着陆先生低下去的头颅，她万分感慨，想到楚夫人，她也低头道：“陆先生不必愧疚，我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希望先生了解，为国为民，巾帼亦不让须眉。”

　　陆炼回道：“在下受教了。”

　　今天是陆炼近期内最后一次向钟瑾钟瑜讲学，两个孩子也很聪明，刚才看见陆先生和姊姊互相行拜礼，就知道有什么事发生了。

　　直到听见陆先生说他要离开一段时间，会由别的先生来为他们授课，钟瑾问道：“先生，您要去哪里呢？”

　　陆炼的严肃中有对宋国的温柔，他回答道：“陆某要去为宋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公子们一定记得，君子立于世，当舍生取义，死而后已。”

　　钟瑜还不懂这些成语，但他也乖乖地跟着哥哥回答：“学生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