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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先生看呆了?”

      唐荼荼趴在旁边的马车窗上,笑眯眯,把赵德惊讶的神情收入眼底。

      “咱们身后走过的路是水泥混凝土路,还不算很好。再往前走,是山下专门的建材运输线,路面磨损大,所以路面层上铺了薄薄一层沥青混凝土,用来减震很好——可惜我搜刮了全县的煤炉子,也只得了几千斤的煤焦沥青,只在这山脚下一里地,铺了一指来厚。”

      “……水泥?沥青?”

      这水泥,尚且还可顾名思义,沥青与煤焦又是何物?

      赵德先生这么想着,却不这么问,装腔作势轻轻点了下头:“唔,倒是有两分新意。”

      他不问,身边可多的是人问。

      “唐姑娘,快说说这水泥是什么石料?沥青又是什么东西?”

      唐荼荼成心藏着不细说,只冲对方露出一个俏皮的笑,话说得有趣。

      “这呀,是我们唐家的不传之秘,是家传的大学问——二殿下亲口说了,肚子里的学问要藏好,要像防贼一样防着外人,持守‘以学问换学问’的规程。”

      “……以学问,换学问?”

      “赵先生家里开着天下第一瓦厂,制瓦必定是一绝,要是能教我两三分,我必将把这水泥路、沥青路的造作方法毫无保留地教给您。水泥铺路不算什么,水泥盖的房子才结实呢。”

      赵德还在迟疑:水和泥,里边能藏什么大学问?怎能和自家传承更迭了十几代的铜铁锡砖相比?等自己交出了方子,她拿小孩玩的水和泥糊弄过去,老祖宗能扒了自己的皮。

      这事儿不能应——殿下分明是把他们这些有本事的全送过来,给唐姑娘当夫子来了!

      他犹犹豫豫,唐荼荼也不痴缠,一扭头,笑盈盈游说另一位。

      “古先生擅长的是自走钟对吧?我听说,御花园有一座钟,每天十二个时辰一到正点,钟自响,池底的泉眼齐齐喷水。”

      “巧的是我山上也有一座水塔钟,卯时钟声响,蓄水池自动落闸,蓄满山河水,到了戌时天黑,又自动排水——等您上了山瞧瞧,看我的钟有没有您的妙。”

      古先生愕呆了半晌,大笑起来:“好好好,以学问换学问!既然是殿下密旨,我自当是倾囊相授啊!”

      “唐姑娘!”

      后头江南程氏绣坊的小当家,美颈探出车窗来笑了一声:“我家纺布、缫丝、成衣、绣染都是一绝,姑娘能拿什么学问与我换?”

      唐荼荼更爽利地笑回去:“程姐姐上了山就知道了,我山上的工人穿的都是防尘服,这衣裳不论沾了多少灰多少土,清水一涮便干干净净,不用皂角洗,也不留半点泥尘!”

      前后跟着的几辆马车全听着了,一时间笑声一片。

      赵德先生是彻底坐不住了,越听越觉得奇。

      他看着唐姑娘的马车时快时慢,一路与前车后车说着趣话,谁也不冷落,她知识之广博、谈吐之爽利,当真不是一般女子。

      赵德先生心中一跳,愈发觉得这一路听来的传闻可能是真的。

      ——殿下与这位唐姑娘是莫逆之交,私底下已经悄悄认作义妹了,俩人以兄妹相称。

      一个小官之女,能跟一个皇子兄妹相称!这事儿得写信跟老祖宗好好说道说道。

      *

      一路荒凉接萧然,再往东走,竟逐渐热闹起来了。

      道旁立起一块天然削凿的巨石壁,上以朱笔写就“旭日山”,不知是哪位大家题的字。

      山脚下有不少力工,远远望见唐家马车上的徽记,朝这边遥遥挥手:“大东家到啦!大东家来啦!”

      这一声如什么讯号似的,便见漫山遍野都冒出人,欢欣鼓舞地从林间跑出来、从牛车骡车上跳下来,口中喊着“大当家大当家”,朝着车队便奔来了。

      山脚下多是力夫,门客眼睁睁看着这群膀大腰圆的莽夫扑过来,惊得差点叫车夫掉头跑,谁见过这样的场面?活像遇上了山贼打劫。

      古先生忙问:“这是怎么了?这些人怎么都追着姑娘跑?”

      唐荼荼爽朗一笑:“因为我上次答应他们了,立冬后会增发烤火费,可不盼着我来嘛。”

      “烤火费?”

      “给大伙买炭、添冬衣用的。”

      赵德再从窗缝中看了看那些力夫,心里的震撼不是假的。

      这才立冬,又没到年根,东家竟发起了贴己钱,这“烤火费”当真是闻所未闻,烤什么火?是要让这些小工人人烧得起炭吗?

      “柴薪银”可是官员俸禄中才有的贴己,至于民间百姓,只有手头宽绰的富户才能在冬天烧得起热炕头,普通人家买半袋炭渣子,从除夕烧到初三就算是过了个暖和的年,谁听过什么“烤火钱”?

      花钱买人心,唐姑娘真是好大的手笔。

      山的东西各有两条之字形的折道,西边运土方,东边行车马。

      这旭日山有些当不起“旭日”之名,因为山矮,树种杂,山体走势也不见卧龙雄浑之态,很是欠了些风水。

      荒凉的林野间,唯见几条青烟朝着天上攀,东边的太阳斜照着,青烟中又生红云,霎时有了些山奔海立的味道。

      门客里有附庸风雅的,这边才刚比照着前人名句作了半句诗,唐荼荼立马戳破了他们关于美景的幻想。

      “那不是云雾,是烧煤炭的锅炉烟——大家看到那四座塔了吗?其实是四座烟囱,中间的小商品工厂是燃木炭的,东边的冶铸厂燃煤,里边在锻钢。”

      赵德先生家里制瓦的,这辈子见过窑房无数,见过的烟囱也无数。

      可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径两丈、高五丈,似要通天,落在地上的阴影能遮罩七八辆马车的烟囱。

      巨烟囱上盘着步梯,似盘龙,他看到有青年爬上了步梯,人与烟囱一比,渺小得像一条竹竿,赵德先生惊觉这烟囱兴许比他目测的还要粗、还要高大。

      “那人是在做什么?”他忙问。

      那青年踩着台阶爬上烟囱高处,揭开了一道小孔门,探进一根火把去。

      唐荼荼:“这是粗略测算排烟浓度的。厂子里的烟气净化塔刚启用,做得有些糙,倘若净化塔有效,从这道烟囱里排出去的多是无害烟,火把一伸进去便会灭。”

      她说起这些来熟悉得如数家珍,刚上山的一群人都惊奇地记住了知识。边走,边参观,边摸,边问,手和嘴全没停过。

      “姑娘,这是做什么的?”

      “姑娘,那又是做什么的?”

      唐荼荼通通对答如流,看着脸上不显,实际上她心里的小人早骄傲地扬头了。

      她一个上辈子画了八年图的规划设计师,有生之年能当一次总工头,能从零开始打造一个工程,是梦里梦到都会心胸激荡地醒来、躺床上打着滚笑一刻钟的乐事。

      这是她一笔一笔画出来、一根桩子一根桩子定好地基点、亲眼看着一条一条钢筋、一袋一袋混凝土建起来的大厂房。

      赵德先生耳里听着她的讲解,像小孩学步一样蹒跚向前,眼里盛满了惊怔。

      匠有百工,百工里边却又分上中下流。其中,金匠银匠最上等,雕匠画匠多富庶,铜匠铁匠受器重,木匠布匠活得住,篾匠伞匠是杂碎,窑匠瓦匠最下流。

      一个烧窑,一个制瓦,都是泥灰里打滚的,一年到头,只过年那几天敢穿干净衣服。尤其窑匠,不是年轻人干的营生,因为烧窑的活不久,一年咳,三年喘,五年八年棺材板。

      可这工厂分明干净敞亮,天光底下竟看不着乱飘的灰屑。

      大约是到了换班的时辰,从锅炉房中走出来的窑工,人人头上罩着个“猪脑壳”。

      赵德先生厚着脸皮借过来一个。

      这“猪脑壳”构造奇特,包裹全脸的竟是鞣制手艺精良的皮子,两片护目镜罩在眼前。“猪鼻子”探出了半乍长,口鼻透气处蒙着两指厚的纱布,材质看着似蚕丝纱,里头分层填塞着东西,摸上去有细碎的颗粒感。

      赵德想也不想地端起这猪脑壳罩在自己头上,掀开锅炉房的门进去闻了几闻,头一吸竟没闻着烟味,他急急往炉坑深处走。

      第一口炭焦味闯进鼻子时,赵德先生震惊了——烟味儿竟不呛鼻!

      “唐姑娘,这是什么奇物!”

      唐荼荼:“这是防尘面罩,先生要是喜欢,只管去门口多拿几个。”

      赵德先生更震惊了。

      手上这东西构造虽独特,可他这把岁数的人了,见识广博,上手一摸就能把材质摸个七七八八,只差拆开猪鼻孔里头看看滤烟的颗粒是什么。

      唐姑娘竟把独家秘方往他手上送!她不知道这物件能值多少钱吗?

      窑匠窑匠,举凡开矿的、采石灰的、烧锅炉的、掘煤的烧炭的,哪个不怕死?

      哪个不是死在肺痨上,死前满鼻喷血,求爷爷告奶奶哭神拜佛只求喘一口顺畅的气?

      这防尘面罩若是传扬开,起码能给每个窑工增寿两年不止,不!起码增寿五年!

      唐姑娘轻描淡写送了他几套,送完没说别的,转头便领着别的门客参观介绍去了。

      只有赵德先生拿着面罩的手在发抖。

      他环视一周,望着眼前这座钢筋混凝土巨物,这一向自恃身份的先生深吸一口气,神情凝重地吩咐手边人。

      “去起一封信,请老祖宗和家主来一趟天津,就说要商议大事。”

      *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江凛见过后世的工业,对眼前所见的触动更比旁人深。

      半年前他上山,见到的还是热火朝天的垦土掘地场面,几百个农夫扛着镢、握着铲,地基打得又深又慢。

      那时,荼荼手舞足蹈地与他说起心中远大宏图时,更像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热情地拉着他做梦。江凛甚至不相信她能做出什么,在如此一个要什么缺什么的贫下县。

      这座工厂,前前后后吞吃了四十万两白银,相当于静海县未来六十年的人头税。

      四座厂房用尽了山东、河北两省整整一年的炒钢量,只为给厂房打一套钢筋的骨。

      她不在城中,早已不知天津主城里那些酸秀才骂成了什么样,从“劳民伤财”,骂到了“国之蠹蛀”。

      她没有京城的消息,也听不着朝堂上的言论风向。那位二殿下,甚至坐镇东宫的太子,不知扛住了多少质疑与猜嫌。

      可眼下,江凛站在此地,心中的震撼几乎无法言表。

      从开掘起土,到今建起四座总面积近三千平、钢构的筋骨混凝土作血肉的厂房,包含供能、排污、物料进出、技术创新在内的等等配套建筑已基本齐全,招工完成率达90%……

      而这一切,仅仅用时八个月。

      这是农业时代所能达到的极限。

      而亲手造就了这奇迹的厂长,此时蹲在地上,拿着根烂粉笔头描描画画。

      唐荼荼与他说:“这片山头,分了四大厂区。小商品生产基地在半山腰位置,是最早成型的,已经做出了些样子。”

      “冶炼厂在东边,旁边紧挨着大件器械厂,属于河流中下流位置,选址低,还能节省排污管道的花耗。只是器械厂停滞不前,缺技术,缺矿缺能源,眼下只能先让工人们练习冶铸小零件。”

      “医药基地另起了一座山头,这座厂子进度也不算快,我们目前只能做出生理盐水和葡萄糖,调配出来的补液盐可以输给病人了,输不坏人,具体有多大的疗效还在实验——却也仅仅走到这儿,一边要规范中药炮制、药材成分鉴定,一边要开外科手术课堂,那是杜仲带着一群小大夫在做,可我们缺少器材,缺少规范的仪量表,这又拖累了进度。”

      唐荼荼说起这些,还是有些心焦。

      江凛胸口热潮翻滚,声调没往常沉稳。

      “这是功在当下、利在千秋的好事,前进犹如磨步,磨一步,进一步,我们慢慢来。”

      奈何他这话不够激励,也不够热血,没能牵住唐荼荼跑马似的狂想。

      这姑娘放下粉笔头,仰头看着他,笑得可乐了。

      “今儿十月十六,十月二十那天,小商品集市就要开张了,可算是要见着回头钱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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