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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后巷清出来一个小院,叫“聚谈院”。衙门里都知道这是姑娘待客的地方。

      近些日子,来投奔县衙的有识之士越来越多,里头除了天津口音,还有京城、晋南、陕北,乃至江南的学士。

      外头人惊叹县老爷门路广,竟能招揽来八方能人。可越是后院伺候的越清楚,住在巷子里的这些“门客”可不是冲着老爷的面子来的。

      谁见过一顿饭八冷八热、天天吃两桌席面的门客?多大的谱啊,敢这么觍着脸吃喝主家的?

      这些门客每日晨不点卯、昏不问安,见了老爷只浅浅一拱手,不弯腰,也不打揖,喊声“大人”都是一副自恃身份的矜贵样。

      也只有在二姑娘面前,这些门客才稍稍恭谨些。

      厨房的总事嬷嬷听着耳边的闲话,自己心里跟着犯嘀咕,想得出了神,听见蒸笼滋滋冒水,忙回头吩咐:“上汽足了,别再添火了!”

      说完,又快步在厨房里绕了一圈,盯了盯驴肉火烧、蒸猪脸和砂锅老鹅汤的进度,各提点了几句。

      嬷嬷手上搅着水晶冬瓜饺的馅料,在满屋白呼呼的蒸汽中接着揣摩。

      后巷住了十七八个门客,其中男客多,女客也能数出一只手。看穿用,听谈吐,那妥妥是大户人家出身,丫鬟小厮说话都文绉绉的。

      夫人怕唐突了娇客,吩咐衙役们远远避开,清早静悄悄地起,晚上静悄悄地回,休息时辰不能吆喝不能喧哗,生怕吵扰了客人。

      客人却比衙役吵得多——这些门客每日睡到半前晌,白天二十来人坐在聚谈院,在里边闹一天,弹琴作画,吃喝饮茶,说笑打趣;到了夜里,吃着夜宵,挑着灯下棋、品香。

      文人八大雅事做遍了,又开始打叶子牌、玩博戏,嘻嘻哈哈闹半宿。

      聚谈院里的烛灯映得窗子明晃晃的,送膳送茶的仆役进进出出全能看见。每天吃喝给得足足的,地火烧得热腾腾,喝的还都是好酒好茶,唯独没见他们做什么正事。

      下人们不忿,偷悄悄地跟二姑娘提了一嘴。二姑娘摆摆手,说“随他们去”。

      嬷嬷瞠大眼睛:“一天吃喝四五两银子,姑娘倒是不心疼?您给的采买钱都要贴底儿了。”

      唐荼荼又拨了三十两过去,笑说:“嬷嬷别怕花钱,好吃好喝给他们伺候着——别看他们眼下偷闲,吃了我的,都得给我吐出来。”

      ……

      酉时正,厨房才上了六品前菜,酒水便早早上齐了。

      将近二十个门客坐了三桌,乐呵呵地等着中间人开口。

      唐荼荼笑盈盈举杯:“吃完这最后一顿好饭,咱们就要上山过苦日子啦!”

      “今夜给大伙上的是薄水酒,可别嫌我抠门,这是年掌柜藏了半年的枇杷酒,自个儿留下两坛子没舍得喝,全叫我讨过来了——水酒不醉人,咱们今晚只喝个热闹,打明日起上了山,便不能沾一滴酒了。”

      众人都笑。

      江凛无声观察着。主桌上的客人们年纪略大,座位最松散,菜品的摆盘也比另两桌更精致。每位客人面前皆是品字盘,尝过三样菜,侍膳的婢女再去呈另三样。

      几位贵客吃喝顺序也讲究,先尝雕花蜜煎,再尝冷荤,等到上了热肴,则各个变身刁嘴老饕,一样菜品一筷子便不会再碰了。汤碗在左,酒杯在中,蘸碟在右,落杯无声,落筷齐头,喝汤不啜,咀食不语,各个是一身的好礼节。

      人太重礼了,便显得冷情。唐荼荼敬了一圈水酒,只收回来几个温和的笑脸,没听见几句热络话。

      她于人情往来上不算什么玲珑人,敬完这圈酒,算是把主家的礼节做及格了,寻个借口暂时离了席。

      左右耳房是盥洗间,唐荼荼关上门歇了歇,听见席上觥筹交错热闹得很,她不急着回去,靠在椅背上,望着头顶小小一方绘纹走神。

      江凛进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唐荼荼这惫懒的样子。

      他提了张椅子过来,仰起头,随她一起看。

      头顶是仿藻井的木雕彩绘纹,说起来有些违制,因为正儿八经的藻井是宫廷、寺庙的大殿顶才能用的。这盛世年头,民间多豪商,便也偷悄悄学着画,避开龙凤、莲台、太平象这些皇家才能用的图样,把花鸟虫鱼画上房顶也是极美的。

      前任县令贪得狠,这样漂亮的天花板,放整个静海县也是数一数二的——是县衙能拿出来的最高待客礼仪,好膳吃着,好茶好酒供着,礼数也算是做够位了。

      旁边屋又传来“布菜”的唤声,厨房紧赶慢赶,忙把第二板席头菜往上端。

      唱菜的厨娘扬声报着菜名,乡下大灶菜哪能起出什么雅名?蒸猪头便叫蒸猪头,虾汤面便叫虾汤面。

      门客们满堂大笑,笑这些菜名俗,文人说话拿腔捏调的,直把厨嬷嬷臊得不行,端着要撤下去的菜急急跑了。

      真是好大的排面。

      江凛略略皱了眉:“这些,就是殿下请来的大学问人?”

      他这一问里嘲意明显,唐荼荼嗐了声:“越是传家久的越讲究,吃喝照着皇帝学……要论学问,这些人确实是有真学问,只是他们各个揣着明白装糊涂,不愿意教我罢了。”

      “这些呀,都是各地营造大师、机具发明大师的子女或嫡传徒儿。天下营造、机具名匠五十姓,殿下全帮我找齐了——建殿阁、建楼宇的叫营造;创新农工业机械工具的,属机具。”

      唐荼荼慢慢开口。

      “这些人,祖上都出过几个发明大家,闻名一方,现世最顶尖的技术被他们各家嫡系后人牢牢抓在手里——譬如主座上那位赵德兄,他家是专门制瓦的,全华北金属瓦片的专供商,最擅长铜铁瓦与铅锡背,在金属防水防锈这一块做得很绝。”

      “再比如工部,有个‘舆图裴’,这裴家专注于舆图绘制已有二百年,管的是全国山河道路测量。此一姓干了二百年的皇差,把持工部舆图部,前前后后出过八代掌案,除了他家,再没一姓能绘制全国地图。”

      “这就是这时代的技术垄断。”

      “裴老先生是当初二殿下引荐给我的,我与老先生算是有些旧交,他们家家风也好,年轻子孙性格谦卑,当初在工厂选址上帮了我不少忙。”

      “但术业有专攻,一两个行业的专家再怎么倾尽所能也是不够的。”

      “我需要一个技术资料库,包括零误差建模、精密零件冶铸、机床组装、单件连续流水线、物料管理……工厂想要规模生产,是务必要做流水线的,仅凭我一个人,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一条流水线该有什么构件、该怎么一轴一轴地联动起来,这又需要一个超强的智囊团。”

      “但人人都有私心嘛,专家是请到眼前了,可谁愿意把自家钻研了几十年几百年的技术掏出来,充实我的资料库?”

      唐荼荼深吐出口气:“殿下帮我把这些专家从天南海北请来,已是帮了我大忙,如何打动人心得靠我想办法了。”

      江凛听完:“……”

      这超出了他二十年的所学,但也同样,不是唐荼荼的强项。

      大队长实在给不出半点建议,瞅着花里胡哨的屋顶,讪讪唏嘘:“要是万家诚就好了。”

      唐荼荼跟着叹一声:“是啊,要是万师兄在就好了。”

      那是个……能把万事万物拆成碎零件、再一寸寸精细处理后重新组装的怪物,国宝级机械师,行走的扫描建模机。

      庖丁解牛算什么?唐荼荼当初甚至觉得,只要资源足够,万师兄能从零开始搭建航母。

      而眼下,缺资源、短技术,她招上山的一千三百工人仅仅是复制生产的小工。而请来的发明大家们揣着明白装糊涂,谁也舍不得公开技术,千金买不走,名利诱不动。

      嗐,这可真愁人。

      *

      鸡鸣三声时,县衙后巷正忙碌。

      唐大虎依着姑娘的吩咐,声气壮实地喝道:“没吃早饭的赶紧去饭堂垫补两口,不吃饭的带好零嘴小食,解决好个人水火事儿,车行两个时辰,半道没有歇脚之处啊。”

      门客们落脚半来月,早就习惯了这条粗嘎的嗓门,饶是如此,还是叫话里的秽词刺得直捂耳朵。

      唐荼荼在与爹爹、母亲和妹妹告别。

      她三天两头地往旭日山上跑,却极少留宿,这趟上了山约莫要待六七天,唐老爷唐夫人活像要送闺女出嫁,恨不能从锅碗瓢盆备到笤帚抹布。

      “母亲,我带笤帚有什么用啊?”唐荼荼哭笑不得:“山上真的什么都有。”

      唐夫人倒是振振有词。

      “那怎么一样?这是扫床的,这是扫门帘的,系着红绳的这把笤帚是掸墙灰的。住进新屋前要掸掸灰,尤其床底下最容易积瘴气,得多扫两遍。这些杂琐事不用你操心,胡嬷嬷都记着呢。”

      唐荼荼说不过她,眼睁睁看着母亲装了两马车。

      她自个儿的行李也不轻省,各种书籍文献、手稿图册、绘图工具等等又装了两车。回头望去,将近二十位门客,各个带了仆役,零零总总,汇成了一支半里长的车队。

      越是贫县,百姓住得越松散,出县门三里地之内,还能瞧见零零星星的村舍,再往东走,一路便不见人烟了。

      天冷,内河到了封冻期,河畔的湿土已积霜白,河面结冰也就这几天的事儿了。

      官府的封河令早早贴遍了津门,严禁渔船下河,是以这一路走来,荒草、枯树、破庙、土坟,荒凉得没法看。

      赵德先生深吸一口气,不敢想山上是什么样的光景。回头瞧瞧,大伙儿也都是一脸菜色,全做好了上山吃苦受罪的准备。

      皇命难违啊难违,叫他们一群大家在这年根儿手头清闲时,从天南海北赶过来,给一个小丫头作配。

      这叫什么事儿啊?泥人心里也得憋出三分怨。

      赵德正这么想着,却被赶车的小仆一句话扯回了思绪。

      “大爷您瞧。”

      车仆背着手敲敲车门,与他嘀咕:“这车马道铺得真好,竟不震车轱辘。”

      赵德先生从窗上探出头,细细一品,也觉得惊奇。

      他是通州人氏,打小坐车骑马的出身,不说别地儿,就说天底下道路最通达的京城,城内仅有八条主路是以石砖铺的车马道,这八条主路之外的铺道材大多选用砂石混土浆,新铺的路平整不了三天半,车轱辘一碾便成疙瘩团,坐车不比骑马舒坦。

      出了京城更是不如,你要是掏钱走官马大道,那得戴着帷帽裹脸,走一天,衣裳能抖下来二两沙;不想掏钱的商民选择走野道,那要防着丛林走兽,防着林中随时冒出枝桠呼你一大耳刮子。

      可眼前这条路!

      是平的!

      没一处颠簸,没一处震荡,肉眼看去像一条光展展的灰稠子,匀称得不得了。赵德先生毫不怀疑,这样平的路,躺下睡大觉都是安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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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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