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夏之村》孔恰

2、2

　　2、
　　泥娃就是留守儿童。泥娃计划就是把假期无人照顾的留守儿童集中起来，专人管吃管住管学习，让脏的不至结成板壳，皮的不至跳进水库。
　　后生仔真正青春，刚满18岁，文件上签的名是许胜凉，专门负责接洽每年市里泥娃计划负责人。
　　池绍搭讪：“名字真特别。”
　　许胜凉给他从后备箱卸行李：“是吗，我觉还不如我姐呢。”
　　啪地甩起铺盖到肩头：“我姐叫许胜利。”
　　池绍咽了口唾沫，闭了嘴。

　　池绍接到这份文件，是在一个特别美好的夜晚。
　　单身男人的卧室，床单总是皱的。小老板从浴室出来，睡衣半敞开，屁股结实挺翘，找party靓衫，闪亮领带丢满地。
　　池绍一年前跳槽到这家外企。小老板在年终宴会上让他好好惊艳了一把。一番试探发现彼此都是同道中人。调情暧昧半真半假。最后借一场恰到好处的酒意滚上床。
　　公司眉眼，嘴边情话。好歹也混过大半年。自池绍确定性向，这已是他交往最长久的一个。
　　伴侣？差点儿。情人？爱不多。
　　小老板干脆，不拖拉，做-爱惬意。除了偶尔的信用卡账单有点让人吃不消，池绍还是很满意的。
　　消息来的时候他已挑好衣服，贴身背心和紫色领带。开始化妆。
　　池绍当冷笑话念给他听，他描着眼线，吐出一句至理名言：渣滓总是渣滓，烂泥还他妈能烧成定窑瓷？
　　池绍拍案赞叹，立刻换作MSN签名。

　　这当儿池绍就在一群“渣滓”的围观下。毛辫子丫头，半大小子，蓬头赤脚，哧溜站了一墙根，吮的吮指头，唆的唆鼻涕，许胜凉一挥手，立刻跑个精光。
　　池绍拎着笔记本一溜小跑跟上许胜凉，回头望望夕阳余晖在池塘上闪着金光。塘基上越来越小的车子，像条被遗弃的狗。
　　许胜凉一手拖皮箱，一手抱被窝铺盖，背上还背个大竹篓，麻绳深深勒进肉里。
　　“看也开不上来。不放心，放我家门口，我给你守整夜。”
　　一抖竹篓，又看他：“去年腊月廿三给根四爷守林子。我，一晚上，一个人。大天光交手，没少一根枝丫。”
　　池绍忙说：“不用，不用。”夕阳落下去，车子消失了。

　　再转一个弯，面前赫然出现一座硕大的废弃厂房。围墙铁板生满紫红锈斑，工厂前的空地上杂乱堆着些破铜烂铁。中空的水泥管垛了好几层，空隙中野草疯长。
　　许胜凉撞开一扇厂门，带他拐到一栋老式二层木楼前。问：“住一楼二楼？”
　　池绍看地沟里飞起的花脚蚊子比蜘蛛还大，打个寒噤，抱住本：“二楼。”
　　许胜凉没说什么，领着他向二楼走去。楼梯发出可疑的断裂声。池绍提气轻轻走，恨不得身怀轻功。
　　二楼走廊尽头木门虚掩，一推，十几只老鼠吱吱叫飞奔而出。
　　池绍猝不及防，猛然跳起，整座楼都晃荡了一下。
　　许胜凉倒笑了：“怕？回头给你捉只猫来，就怕晚上叫起来你不清静。”

　　他这一笑，眼角笑纹深深，牙特别白，鼻子有点翘，少年相毕露。
　　池绍没忍住回了句：“谁怕？”
　　许胜凉卸了东西，先开了摇摇欲坠的木窗。那窗子老到没边，还是拿木墩儿支撑的，上头糊的纸破破烂烂。屋里一地都是积灰，墙上生满霉点，天花板上结满蛛网。
　　许胜凉抄起一竿笊帚出门，不一会又进来了，光秃秃的笊上捆着新鲜稻草，一竿子扫过去，蛛网干干净净。
　　“嘴硬。你们城里人都怕。夏也刚来也怕。”
　　池绍真不怕老鼠，他的死穴是青蛙，不过这也没什么好分辨的。顺口问：“夏也？谁啊？”
　　“我一哥们。”
　　“城里哥们？”
　　没有回答。

　　稻草捆扎有奇效，天还没全黑，房间已经基本能住人了。许胜凉开水龙头洗手，只流出几滴锈液。
　　池绍问：“没水？”
　　许胜凉像是没想到这茬，伸着手呆呆的：“啊。”
　　走廊外天空黑蒙蒙的。他都要跟暮色连成一片了。
　　池绍在门里挑了挑眼：“那我上你家洗澡去？”
　　“……我家没多的热水。”
　　池绍被噎得半天没出声。
　　许胜凉动身往楼下走。“一天不洗，馊不了。”
　　池绍忙追出去：“喂喂，别走啊朋友！”
　　已经走到楼下的人像是笑了一下，越走越快，一下就消失在厂房大门外。

　　池绍没奈何坐下，旧藤椅藤条纷纷崩断，桌子瘸了条腿，桌面坑坑洼洼，上面用白粉歪歪扭扭写着XX偷人XX大王八。池绍打开笔记本，嫌脏，扯了半卷纸巾铺在桌上。
　　一会，楼板噔噔噔，一瓶冒着嗞嗞白气的冰可乐递了过来。
　　池绍啧了一声：“哪来的？”
　　许胜凉跑得满头汗，仰脖子灌自己手里那瓶，瓶底只剩一点点：“买的。”
　　“哪儿有买？”
　　“路边，店里。”
　　“……给我洗澡？”
　　许胜凉喝掉最后一口，意犹未尽放开可乐瓶，袖子擦擦嘴角，指了指走廊上一个木桶。

　　箍口的老木桶缺了块板，补着一条铁皮。桶里清光荡漾。
　　“够不？”
　　“不够啊朋友。还是上你家洗去。”
　　许胜凉啪啪走出去，一拧水龙头。
　　水管嘶嘶几声，一股巨大水流喷涌而出，强烈铁锈气味。
　　“刚开的闸门。沉久了怕不干净。桶里是井水，你先用着。”
　　他裤腿上全是水。池绍看着笑：“就那么怕我上你家去？”
　　许胜凉想了想，坚定说：“我家不行。”笔记本显示屏荧荧地亮，他瞟了一眼。
　　池绍立刻旋个边：“玩玩？”
　　许胜凉说：“行。明天教我。”走了也没说，再见什么的也没说，噔噔噔下楼去了。
　　天色黑透了，他一道手电光扫在草丛里，伴着时远时近的蛙声，很快不见了。

　　池绍脱了皮鞋西裤上床，又热又闲，无聊给小老板打电话，接得挺快。
　　“小骚，想我没有？”
　　“想的呀，老公。”
　　“哪儿想？”
　　“你说哪儿想？”
　　隔着时好时坏的电波，那边有人起哄鼓掌。很嗨的摇滚乐。一旁有个男声调笑问：“谁呀？”
　　小老板嗤嗤笑，低声说了句什么。掐了。
　　池绍丢开手机。看表，八点二十。演出刚刚开始。整个乡村静谧无声，只有几户人家的窗上隐隐透出昏黄灯光。听不真切的麻将哗哗声。
　　无尽长夜。

　　许胜凉给他的可乐放在纸巾上，留下一个干掉的褐色圈子。第二天池绍收笔记本的时候看见才想起，自己已经很多年没有喝过碳酸饮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