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夏之村》孔恰

1、1

　　今年夏天刚起来的时候，也跟往年不差。
　　金翅膀的蝉喳喳叫破一挂夏衫，老黄狗在一畦碧绿瓜田边眯眼打盹儿，村东头老槐树下阴凉地里闲坐三五老头，一摇旧黄蒲扇，嗞溜咪个小甜酒，醒着醉着打嗝儿。老戏迷牛瘸子揣着个小黑壳子收音机，眯缝眼儿跟着唱：凉风骨、井边花，流火今夏，那冰轮儿都为咱淹留，夤夜忙忙、映入沉李浮瓜……
　　一天一天，安逸无边。
　　直到槐花开了四季，稻米熟了三茬，女人家的花裤衩晒掉一层颜色，最拖赖的学堂仔也涂黑了暑期作业，村里人才好出来望望亮汪汪的日头，嘀咕一句：这狗-日的夏天，是不是太长了一点？

　　1
　　池绍进村那天，夏天才刚刚起头。
　　乡村简易公路上热浪袭人，几条没精打采的土狗扒拉着一地干牛粪渣。一铁塔般的娘们推着一板车碎瓦，从他车旁边哗啦啦潇洒经过。两个黑红黑红的小子在他后窗画王八，池绍开窗伸出头，一声怒吼，人是吓走了，黄尘也倒灌一车，差点没把他呛得背过气去。
　　池绍冷静下来，观察四周环境，简易公路地形比较高，两旁是坡，坡左右分布一条溪流和大片田野，山美水美，就是不见一个活人。
　　前不巴村后不着店，找谁去？
　　池绍躁得狠踹一脚油门。车子像蓄势待发的老男人一样发出外强中干的呐喊，随即不出所料的一泄如注。

　　一个扛着铁锹的后生仔，从坡下吊儿郎当地晃悠上来。
　　“咋的了你？能走啊？”
　　池绍忙降了车窗：“朋友，帮忙看看，好像后轮陷了。”
　　后生仔晃到车后，蹲下去看。
　　“是陷了。这块儿泥没干，陷了半尺呢。”
　　池绍露出客户必杀笑：“朋友能帮把手？”
　　后生仔跟没听见似的往回走：“晴了四天，生产队几十部摩托过去没事，偏偏陷了你。你也够倒霉的。”
　　池绍看他越走越远，急得连按喇叭：“朋友，朋友！”
　　后生仔越走越快，一下就消失在坡后。
　　池绍绝望地喊：“别走啊，我给钱，给钱行吗？”
　　话没喊完，平地升起一大片人，一色憨厚农民兄弟，穿破凉鞋、戴草笠，一拥而上，二话不说，推的推喊的喊，一泡尿工夫，就把他车子弄了出来。
　　后生仔在后视镜里看他，吊儿郎当一笑：“给钱啊，朋友。”

　　池绍感激涕零，下车发烟。
　　农民兄弟露出憨厚笑，都不接，都指后生仔：“给凉哥，先敬凉哥。”
　　池绍跟港片里□□新入门的小弟一样，凑过去给后生仔敬烟。
　　比他矮半个头的后生仔抱手站立，看着他不说话。
　　墨镜下一条缝隙，瞟见对方黄军鞋上破个大洞。热浪啃着他的皮鞋。
　　池绍流汗堆笑：“凉哥抽烟。”
　　后生仔伸出手，噗啾把他墨镜摘了。
　　“朋友，谢谢别人，要有礼貌。”

　　眼前一花之后，池绍终于看见后生仔全貌。
　　黑。
　　恁黑。
　　纯黑一娃。
　　池绍第一次知道，世上还有戴上和摘下墨镜看，没区别的人。
　　可是五官特别好看。眉是眉眼是眼的。凑一起都能发出光来。那么黑的皮肤也没关系。潦草的平头不要紧，土气的衣服也不要紧。这么乍看一眼，能魔怔。

　　后生仔把墨镜架在自己鼻梁上，劈手夺过他的烟盒，依次发了一圈。回来一亮，单剩一根。
　　池绍回神，大方推过：“凉哥你抽。”
　　后生仔摇头，往前凑了一步，烟盒放回他衬衣口袋。
　　“海底，你收好。”
　　池绍不解看衣袋，扣子上沾着点泥。
　　“就是末尾那根烟。”后生仔在烟盒外拍拍，“海底不能出门，老婆会跟人跑。”
　　墨镜后黑白分明的眼睛非常认真。池绍不禁点了点头。
　　后生仔咧嘴一笑：“真是城里人，什么都不懂。”墨镜往他一扔，招呼吸完烟的农民兄弟走了。

　　老支书家好认，水泥坪只打一半，屋顶一水儿村砖厂烧的紫瓦，泥地上晒着几簸箕萝卜皮。池绍锃亮大马往篱笆边一停，周围屋里几个少妇子纷纷抱了娃儿出来看新奇。
　　屋里先前闲坐的人都站起，老支书一一介绍他认识，这是生产队大队长，这是副队长，还有退了休的老校长和厂长。池绍除了那首“生产队里养了一群小鸭子”，还是头一遭听到活生生的这个词，一下觉得时光倒流三十年。
　　介绍完毕，大家坐定，吸烟，池绍取出一叠打印好的资料，亮出谈判口才，从改革开放三十年民工变迁之我见到孤僻儿童反社会人格形成的可能性，紧密围绕“教育大计、关爱泥娃”的主题，条分缕析，思维敏捷，滔滔不绝谈了一个小时。途中除了副队长回家剁猪潲一次、老支书的孙女闯入大嚎一场并被打了屁股，老厂长的鼾声太大以致他不得不提高音量，大家都听得很认真，频频点头，还不时交头接耳，交换宝贵意见。好容易讲完了，池绍口干舌燥，乡下老茶叶泡的茶汤也喝了半碗。听众们立刻给予热烈讨论。不一会，老支书颤巍巍走过来，拍肩说：“有你的啊年轻人，整吧！”
　　整？！
　　池绍企图抽那张《市合资企业扶助留守儿童爱心证明》的手僵在半路上。
　　咋整？好说不是走个过场，大家咪个小酒，盖个村支部公章回去交待了事？！

　　老支书露出朴实笑：“我看你这么认真，做了这么多准备，不让你施展一下，娃也不答应啊！咱村有西瓜、杨梅、甜米酒，有自家喂的母鸡，饿不着你。你就呆到暑期结束、学校开学好了！凉娃子，你来的正好，给你介绍一下：这就是城里来的池老板，泥娃计划负责人，人很好，米米的有。以后你开班带队，统统都归他管，要人要米都问他！”
　　门口吊儿郎当晃进一个人，铁锹靠门背放下，卸下背上一篓猪草，向池绍一伸手，黑巧般的手指。
　　“又见面了，朋友。”

　　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