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夏之村》孔恰

3、3

　　3、
　　厂房东边就是学堂。缺胳膊少腿的桌椅摆中间，麻沙袋儿瘪皮球堆墙角。黑板玻璃破了一大块，满屋小崽子乱嚎，池绍根本没敢进门，脑仁子疼。
　　学堂前一处天井，天井中一个胖妇人正在摇把下的水泥盆里洗菜，见他招呼：“池老板吧？这边。”
　　拐弯一间敞亮棚房，就算临时办公室了。池绍进去就见许胜凉忙着搬书。一位慈眉善目的小老太太并一位穿中山装的老头，在一边喝茶说话，见他进来，六只眼上上下下打量，差点把他看出个洞。
　　池绍尴尬笑，找话说：“老支书没来？”
　　“没上山。腿不好。”
　　池绍拉他去一旁，低声问：“什么人，这是？”
　　许胜凉拉都拉不动。“村小学退休老师。”
　　“那边那胖的呢？”
　　“……做饭的华婶，还管带崽子。”
　　书搬过去了，都是旧书，整整齐齐摆在地上。老太太威严地迈进教室，教鞭敲敲讲台边。透过掰弯的铁护窗看，挂鼻涕的小崽子们坐得还好。两个大女孩按座次发铅笔芯和练习纸。中山装老头戴老花镜看备课本子。华婶在石碾子上乓乓乓剁芽白。米饭馒头的香气从灶门口飘来。
　　池绍在挂着生产车间二牌子的门口，看灰尘光柱下忙碌铺床的人，苦笑。“我说，能让我办点儿什么事不？我这空虚一上午了。”
　　人头也没抬：“□□单子，要签字。放你包旁边了。”

　　池绍回办公室一拿单子，愣了。回头冲天井里洗手的人喊：“谁做的这是？”
　　许胜凉哗哗哗往头脸泼水，短发茬上挂满水珠。
　　“标准吧？单子。”
　　池绍大拇指一竖。
　　“专业水平。”
　　许胜凉抖着衣领上的水。
　　“那当然。人学这个的。”
　　池绍玩味笑：“夏也啊？”
　　许胜凉停下来看他，黑白分明的眼睛。
　　“嗯。夏也。”
　　“不城里的吗，有空给你弄这个？”
　　许胜凉绕回墙角，一猫腰背起只剩几条烂菜叶的背篓。他的四肢都瘦得恰好，光滑又结实。稍微舒展开，半旧干净的衣服就显得特别小。那么一弯腰，像头要开始奔跑的野山羊。
　　池绍听见背篓后传来瓮瓮的声音。
　　“……哥们呗。”

　　那背篓看着眼熟。池绍回忆半天才想起是他昨天跟自己行李一起背上来的。他还记得那条勒进肩头肉里的麻绳。
　　快到饭点，许胜凉又晃下去了。池绍追着问：“不陪我吃饭啊？”
　　“不了。你跟他们吃吧。吃完睡个午觉，下午没事，睡多久都行。”
　　“那行。”池绍停了步又想起，“带台风扇上来，晚上太热。”

　　一会，华婶在天井里喊开饭。小崽子们蜂拥而出，搪瓷饭盒敲得震天响。分了饭，各自捧了饭盒去坪里吃。池绍十几年没尝过大锅饭，实在难以适应，吃了两口，丢了碗筷，上楼吸烟去了。
　　乡下白天的风景似乎比夜里好些。远天一片金黄稻田，看着喜人。勤快人家抢收了几麻袋谷粒，都铺开晒在自己坪里。家家屋顶上炊烟升起，女人家声嘶力竭喊吃饭。男人家吸着烟往家走，田间地头，大茶碗和红汗衫跟不要了似的丢着。邻村租来的大型收割机停在地里，履带沾满了稻屑。
　　池绍欣赏完毕，感觉不错，又点起一根烟。
　　楼板噔、噔、噔，一卷竹黄凉席升上走廊，冲他摇摇晃晃过来了。
　　一部看起来像古董的电扇也贴着走廊扶手，一路咣咣咣。

　　池绍忙避开，笑：“还买一送一，这么好福利。”
　　许胜凉喘气说：“我的，借你的。”铺开凉席，又给他试电扇。
　　池绍故意走过去吸鼻子。“什么味儿呢？你的味儿？”
　　许胜凉背对他啪啪啪按123档。“刚刷过，喷了点六神。没我的味儿。”
　　池绍一闻，可不是一股花露水味，瞬间有点失落。
　　“哎呀，怎么办。我一闻花露水就头晕。”
　　许胜凉皱着眉头，从地下站起来，汗黏住胸口衣服。
　　风扇叶片发出吱吱呀呀的金属摩擦声。一股意外强大的凉风向池绍毫无端倪地扑面吹来。一米之外，后生仔的短发茬在风里呼呼抖动。
　　池绍一动不动看着他。烟烧出一寸白。
　　坪里小崽子尖声哭叫，夹杂女人厉声训斥。太阳照得人眼发黑。
　　许胜凉掉头就走。
　　“头晕就睡觉。”

　　快傍晚，有家回的小崽子欢乐下山，住校的都纠集在坪里，不分男女，统一玩弹弓玻璃珠。一个看起来十多岁的男娃突然尿了一身，华婶抓住一顿暴打，剥掉他裤子狠狠丢水泥盆里洗。
　　池绍看着水泥盆，深吸一口烟，心情很忧郁，连楼板噔噔噔都没听见。
　　“喏。”
　　可乐瓶嗞嗞冒白气。他手里的瓶又只剩一个底。
　　池绍吃惊接过。“还以为你不来了。”
　　许胜凉出去拧水龙头。
　　“为啥啊？”
　　水哗哗的比昨天还大。池绍自己觉得好笑。是啊，为啥啊？
　　许胜凉四处检查，电灯开关电扇插头，举起竿子扫蜘蛛网。边看边拿圆珠笔在手臂上记：“没纱窗，门锁坏了要换，灯泡备一只。……要蚊帐不？”
　　池绍懒在床上吞云吐雾，席子怪清凉。“老人家才挂那玩意儿。”
　　许胜凉没说话，划掉一件。又皱眉问：“门锁，锁字怎么写？”
　　池绍差点烟呛着：“哟！”
　　“……好久没写过字。忘了。”
　　池绍咳嗽一声，收掉笑意。
　　“就金字旁，一个倒小字，一个……”
　　许胜凉满眼迷惑，满手臂都是圆珠笔蓝杠杠。
　　池绍叹口气，按掉烟头。
　　“你过来，我帮你写。”
　　许胜凉站那没动。“你说。”
　　池绍说：“你过来。”
　　许胜凉不情不愿挪过来几步。夕阳只剩一点点。漂亮的黑色手臂，像上当的鹿。池绍伸手抓他的圆珠笔。
　　眼前突然空了。池绍的手落了空。

　　许胜凉退到门口，说了句：“我……想起来了。”噔噔噔跑了。
　　池绍在楼上走廊笑：“喂喂喂。”手电光闪得飞快，一下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