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上听蛙》南柯子

23、裙 子

　　说到裙子，我不能不提及父亲大人，他老人家对我的思想影响至为深远。父亲平生深恶痛绝的有两样：演员和裙子。看到年轻一代将影星歌星的玉照贴上床头壁，夹进书页里，学着电视里扮酷，总是鼻子一哼：“明星在过去被称为戏子，除了唱歌、跳舞、卖笑之外，还有什么用？”由于这种灌输，我成为极少数对影视明星漠然视之的年轻人之一。从而，他对裙子的封杀也就理所当然了。我们三姐妹在家一二十年，从来没敢穿过一次裙子。
　　在我两三岁的时候，并没有甑别美的能力，见到的人和事，只要与平日所看到的不符，就认为那是错的，不自觉地表示反感。那时我们住在外婆老家，村里还是合作社。由于营养不良，加上常年辛苦劳作，父亲尽管正当壮年，却面如灰土，浑身的骨头仿佛随时都会刺穿皮肤脱颖而出；母亲和两个姐姐的脸上都黄一块白一块；家里没镜子，我自己大概也好不到哪里去。一次大姐的一个玩伴来找她，我惊奇地发现，那位姐姐脸蛋红红的，穿着农村里少见的色彩鲜艳的连衣裙，跟电影里放映的那些“女妖精”差不多。我对她的好感顿失，暗暗学着父亲的口吻骂道：“臭妖精，不要脸！”以后碰见了姐姐的玩伴，都首先看看她的打扮，倘若面色红润，衣着华丽，心里总对她充满敌意；必是和我们家一样黄皮寡瘦，才产生认同感，愿意跟她亲近。
　　待到五六岁，全家已几经辗转迁回父亲的老家，我的审美意识才开始萌发。乡村里流行一句俗语：“新老大，旧老二，破破烂烂是老三。”身为老三的我，一年到头总穿着灰不溜秋的补丁灰衣服，冷不丁，发觉村里的同龄女孩子穿起了各式裙子。晚上洗澡后，我和芬子、小咪、燕儿，还有其他几个女孩聚在一起，在幽凉的月光下捉萤火虫，手牵着手围成一圈跳“梅花梅花几时开”，或者两人一对胳膊交叉过“奈何桥”。一天，芬子穿着一套通身水红的裙子，背上有两条假背带，各向外生出两片蝴蝶翅膀般的透明羽翼，领口、袖口和裙裾都镶上一道金边。那又薄又软的衣袂随风飞舞，又凉爽，又漂亮，让人羡慕极了！所以至今我对背带裙都情有独钟。
　　我实在熬不过裙子的诱惑，便央求二姐用针线缝制一条裙子，因为我还不会捏针。我在屉子里翻了半天，才找到一条父亲曾穿过的破青裤子。我极力讨好她，将刚从屋后竹林那边偷到的舍不得尝的三个梨子，挑了一个最大的给她。没有橡皮筋，我就将自己和小伙伴们跳的橡皮筋剪下来。“你不想跳橡皮筋了吗？”二姐问。“那有什么好玩的，我早就不想要了！”二姐剪开裤腿，拼成一个圆筒，然后将一端的边沿卷起，裹住橡皮筋，再用针缝上。她刚把针搁下，我夺过裙子就往身上套。橡皮筋剪得太短了，腰身特别紧，我费了好半天才勉强扯上腰。尽管这条裙子上下一般粗，起毛的青布料子上有几个黄豆大小的洞，却丝毫不妨碍我的欣喜。我试着扭动几下腰肢，细细品味着穿裙子的快乐，两小腿以下全露在外面，比穿短裤衩文雅多了，而且一样透风。我将身子来了个180°的大旋转，那裙子竟和芬子的一样飘了起来！“啪——哧……”橡皮筋猛地绷断了，刚合上口的裙子也撕开了一道口……
　　多年以后，我偶尔到一家裙子专卖店去，一眼相中了一件红黑相间的格子背带裙，可惜穿在身上已有几分作少女秀的成分，我把这件裙子寄给了姨侄女，并写信告诉她，务必穿着裙子照张像片寄过来。相片上，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飞跑在开满油菜花的田间小道上，轻盈的衣袂飘飞在五月的花海中，惊起一群蜂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