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上听蛙》南柯子

24、父亲的面条

　　一个不是节日的晚上。父亲根本就没料到我会在这时回来，披衣起来开门，浑浊的老眼闪出略带惊喜的光。母亲和小弟被姐姐接去了，又大又陋的三层楼房在屋后修长竹影的摇曳下，显得格外清寂。
　　“还没吃饭吧？”见我一脸的倦色，有气无力的，父亲哆哆嗦嗦地走向屋后的厨房，步子拙重而又缓慢，不复记忆中那般矫健和豪迈。他从灶角里拿出一根木棍，将它劈成薄薄的木片，然后找出几张废纸引燃。
　　我有些迟疑，尽管我的肚子早在唱“空城计”了，只是一想起父亲下的面条，就算再饿也没半点食欲。父亲的老习惯我再熟悉不过了，他一向喜用白开水煮面，不放油和盐，还有其它的一切作料，只是将上顿吃剩的饭菜倒进去煮成一锅粥不像粥面不像面的大杂烩，他这辈子似乎也就是这么浑浑噩噩着过来的。“哼，我才不吃呢！”我常倔强地一甩假小子短发，撇撇嘴，一副宁可饿死也决不吃的硬相。
　　“打火机呢？刚才明明捏在手里的。”昏黄的灯光下，父亲把左手的劈柴放在地上，用手指扒来扒去。
　　“在你右手吧！”我看到打火机从他手中露出的一角。
　　“快七十岁的人了，哪还有先时灵便。” 父亲半是开脱半是自责。
　　我惊骇地朝父亲望去，发觉他的确苍老了一大截，头上黑色的生命被风霜蚕食得所剩无几，下巴上已是白雪皑皑，还有那佝偻的背脊与瘦削的身形，无一不说明父亲正一天天走向末路。
　　“你去歇着，我自己煮算了。”我拿起笨重的火钳往灶堂里夹废纸，准备点火。
　　“到堂屋去，灰扑扑的，别弄脏了衣服。”父亲一把夺过火钳。
　　父亲用粗粝的中等搪瓷碗盛来一碗面条，我意外地发现碗里油很多，只是由于没炸好，在水的表面浮了厚厚一层，并隐隐伴有一丝腥味；还打了两个鸡蛋，圆溜溜，黄灿灿，潜伏在那层油下。我挑了一根面条，味道淡得近乎于无，一如我以前对他的态度。“还行吧？”父亲关切地注视着我，看不出一丝粗暴和专横，有的只是一位贫苦老人对儿女的疼爱。是岁月悄悄销尽了父亲的锋芒，还是时间默默抚平了我敏感心灵的创伤？在这光芒的笼罩下，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正感受着一种叫作“父爱”的东西，我的血管里流淌的是父亲的血液！而就在我踏进门以前，还那样恨他，甚至从心底拒绝“父亲”两个字！蓦然，一颗泪珠从腮边滚落，和那浓得化不开的油溶为一体。幸而他正好转身去关后门，才没看到。
　　“味道怎么样？”父亲再一次问道。
　　“嗯，不错！”我缓过神来，以一种夸张的语气赞叹着，“很久没吃这么香的面条了。”
　　父亲咧嘴笑了，露出一颗金门牙，颧骨更见突起，两腮更见凹进，深凹进去的皮皱起一圈一圈，恍若投入一枚石子后池塘的水波：“怕你吃不完，我只煮了一碗。够不够？”
　　“正好呢，多了反而浪费。”
　　父亲还是如我小时一样跟我聊天，话题总离不开唐诗、《水浒》和《三国》。每到这时，我们之间的隔阂就全消失了，这是维系我们父女关系的惟一精神纽带。记得一次我才读小学二年级，他悠然地坐在一把旧靠椅上，半闭着眼摇头晃脑，口里唱歌一般哼着什么，连脚丫子都有节律地晃着圈圈。那副沉醉痴迷的样子，比我过年吃的麻糖还甜一百倍。我深感奇怪，便细心聆听，好像是“庐山秀出南斗旁，屏风九叠云锦张，影落明湖青黛光……”。以后只要有时间，就翻看家里的那本破《唐诗三百首》，暗暗听他吟的和书上写的是否一致。而今，我从他身上继承来的似乎也只有这一点了。
　　父亲又开始他的高谈阔论：“曹操作为一代鸟雄……”
　　“什么‘鸟雄’，明明是‘一代枭（音肖）雄’嘛！” 我大笑，面条都差点喷出来，立即翻开手边一本《新华字典》凑到他眼睛下面。
　　“哦，‘枭雄’，‘枭雄’。看我，老糊涂了！”父亲也自我解嘲地笑了，有些不好意思地用手搔搔头，以一种赞许和期待的目光望着我。
　　听母亲说，命运之神也曾垂青过父亲一次的，但那次机遇不仅没能送父亲直上青云，反而将他堕入更加悲惨和绝望的深渊。父亲考上了空军，因是地主的儿子，无条件刷下来了，从此被批斗得更厉害……我恍然有些理解父亲了。
　　当父亲问及我在外的工作情况时，我没有向他倾诉失业后那段梦魇般可怕的日子，只是轻描淡写地告诉他，我换了份工作，正积极备战，参加一场至关重要的考试。我已经能够承担起生命中的那份沉重，不需要父亲日渐衰颓的羸弱之躯为我忧虑了。
　　我第一次将父亲做的面条吃了个精光。
　　那晚我睡得很踏实，足足酣眠了九小时，对于平时休息不足六小时的我来说，实在是太奢侈了。次日一早我就踏上了返城的征途，我知道，我必须飞出去，又必须返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