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曲赋》南柯子

34、两首《登鹳雀楼》之比较

　　信手翻到罗仲鼎、俞浣萍编校的《千首唐人绝句校注》，诗末的点评部分时常提到一位名叫刘永济的学者，一本书还没看完，至少出现几十处“刘永济先生”了。见他这么推崇刘永济，我也想借来此人的著作一阅。
　　该书收录了诗人畅当的一首《登鹳雀楼》：“迥临飞鸟上，高出尘世间。天势围平野，河流入断山。”其意为，鹳雀楼高高地凌驾于飞鸟之上，远离尘世间。登上楼可以看到天空笼罩着平坦的原野，江河流入峻峭的高山。因是第一次见到，觉得很新鲜。
　　位于山西永济的鹳雀楼是天下四大名楼之一（另外三座楼分别是江西南昌的滕王阁、湖北武汉的黄鹤楼、湖南岳阳的岳阳楼），这座楼因唐代大诗人王之涣的一首诗而得名，那就是我们自幼耳熟能详的《登鹳雀楼》：“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其意为，站在高楼上，只见夕阳依傍着山峦慢慢沉落，滔滔黄河朝着大海奔腾而去。若想看到千里之外的风光，就要再登上更高的一层城楼。这首诗连我上幼儿园的儿子都背得滚瓜烂熟，我不觉将其与畅诗拿来作比较。
　　其实古人早有比较。在书中，编者先引用清代潘德舆《养一斋诗话》的评论：“王之涣‘白日依山尽’一绝，市井儿童皆知诵之，而至今崭然如新。畅当诗‘迥临飞鸟上’云云，兴之深远，不逮之涣作，而体亦峻拔，可以相亚。”又引清代杨逢春《唐诗绎》的评论：“气格高浑，不逮王作，三四写景，亦复警炼。”最后总结，“总之，王诗高浑，畅诗警炼，这既是两诗风格的不同，也是中唐、盛唐诗风的差异。”
　　窃以为，这两首诗对仗都相当整饬匀称，均是难得的四句皆对，可是王诗之所以连市井儿童都一见难忘，主要原因是语言明白晓畅，用最浅白的字句描写出壮丽的山河。王诗虽然也是两两对仗，但我们读着却感觉不到，正是因为文气贯通而不显得板滞。像杜甫的“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秋兴八首》其八），写得颠三倒四，读起来硌得牙生疼，谁能一眼就记住？对仗再工整，也只能暴露他斧凿的痕迹。他的另一首诗就显得顺畅多了：“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江南逢李龟年》），所以大家毫不费力地记住了。
　　我国古代有些苦吟诗派，作诗相当刻苦。“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贾岛《题诗后》）、“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卢延让《苦吟诗》），就是他们的自画像。相传宋代陈师道作诗时，须盖上被子蒙头大睡，连家里的猫狗都要统统赶走，小孩子也得屏息静气地抱到隔壁，惟恐搅扰了他的诗兴。如此创作出来的诗词，读起来难免磕磕巴巴气脉不畅，诗仙李白看了只怕会笑掉大牙。作一首诗如此艰难，我建议暂时还是不要写的好，倒不如翻翻闲书，或者出去散散步、遛遛狗、干干农活，没准灵感突然来了，一挥而就呢？据说当今某些勤奋的作家，尤其是网络作家，每天逼着自己写几千字，不完成当天任务就不休息。我是不主张这样的，因为文学作品毕竟不同于工厂里生产产品，规定每天必须完成多少工作量，它是具有独创性的、灵感的产物，与家庭出身、教育经历、个人天赋等密切相关，与付出的努力倒不一定成正比。
　　还是回到鹳雀楼来。更重要的是，同样是吟咏这栋楼，畅诗把周边环境描写得很形象逼真，突出表现了鹳雀楼之高，但仅仅止于眼前之景，言尽意也尽；而王诗不仅道出了眼中所看到的夕阳落山，而且写出了想象中的黄河入海，因为在鹳雀楼上是看不到黄河的。王诗后两句“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更是蕴含深刻丰富的人生哲理。诗的表面意思是，若想看到无穷无尽的美丽风景，那就要再登上一层楼。可它还有更深远的意义，要想看得更远，看到目力所能达到的地方，就得努力爬上更高的位置；也可以引申为，要想取得更大的成功，就必须付出更多的努力；还可以解读为，若想在某个问题上有所突破，就要站在更高的角度来审视它……很多学校、书店和图书馆都喜欢拿它作为公益广告宣传标语，激励人们永无止境地攀登学习的高峰。
　　一首耐人咀嚼、令人难忘的好诗，必然会触发人们丰富的，甚至是无穷无尽的联想，生发出许多新意。天地间花草树木的生长、风雨雷电的变幻被敏感的诗人捕捉到，然后以诗的形式生动地记载下来，后人在欣赏时又根据各自的不同经验作各种解读，有时也难免会曲解或误解，但“作者不必然，读者何必不然”？比如“一波才动万波随”（德诚《拨棹歌），写的虽是钓鱼时的情景，钓竿伸进水中后，波心一动，波纹便一层接一层地荡漾开去，可它又何尝不像某个身处漩涡的关键人物，牵一发而动全身呢？“山雨欲来风满楼”（许浑《咸阳城东楼》）、“黑云压城城欲摧”（李贺《雁门太守行》），本来是描写自然界的一场暴风骤雨即将来临，但又与冲突或战争爆发之前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颇为相似；有些电影和电视剧也借用诗中的意境，在双方展开激战之前，拍上几个天空中风起云涌、电闪雷鸣的空镜头，其艺术效果反而胜过千言万语。曹雪芹更是此中高手，他从古典诗词中信手拈出一些描写花草的美丽诗句，赋予其女子身份，并暗示她们的性格和命运。他将“任是无情也动人”（罗隐《牡丹花》）的牡丹喻为艳冠群芳的薛宝钗，将“莫怨东风当自嗟”（欧阳修《明妃曲??再和王介甫》）的芙蓉喻为不染纤尘的林黛玉，将“日边红杏倚云栽”（高蟾《下第后上永崇高侍郎》）的杏花喻为光彩夺目的贾探春，将“只恐夜深花睡去”（苏轼《海棠》）的海棠喻为娇憨可人的史湘云……
　　历代文人题写鹳雀楼的诗词甚多，如今流传下来的，除了本文中提到的两首之外，还有唐代李益《同崔邠登鹳雀楼》、耿湋《登鹳雀楼》、马戴《鹳雀楼晴望》、司马扎《登河中鹳雀楼》、张乔《题河中鹳雀楼》，宋代晁元礼《一落索》、沈括《开元乐??三台》，元代段克己《满江红??登河中鹳雀楼》等众多作品。其中李益“事去千年犹恨速，愁来一日即为长”、张乔“树隔五陵秋色早，水连三晋夕阳多”等未尝没有可圈可点之处，不过因王诗一出冠绝千古，尽管只有短短二十字，却字字千钧，催人奋进，其他诗词作品便显得黯然失色了。
　　2021年10月20日于浙江农林大学衣锦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