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曲赋》南柯子

33、王安石的翻案诗

　　大约是受冯梦龙《警世通言拗相公饮恨半山堂》与林语堂《苏东坡传》中关于王安石部分评论的影响，我对王安石一直印象不佳，此人常年累月不洗澡，衣着邋遢，虱子跳蚤满身上乱爬——这副尊容实在让人爱不起来。据说他的家人有一次见他印堂发黑，以为他被病魔缠身，慌忙请来一位名震四方的老郎中为他医治。老郎中一番望闻问切之后，诊断说是长期没有洗漱之故，他开出了一剂非常简单的药方：好好地泡个热水澡。
　　更难以接受的是，王安石脾气古怪执拗，事事都要跟人对着干，哪怕自己理亏，也要强词夺理，比如他写的那些自以为高明的翻案诗。就以王维“兴阑啼鸟换，坐久落花多（《从岐王过杨氏别业应教》）”与王安石“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北山》）”这两句诗相较，明显王维诗更胜一筹，更能得富贵萧散之韵致。前者清新自然，而后者不免着意过甚。王诗是说，玩得兴尽了，才发现鸣叫的鸟儿已经换了种类；坐的时间太长，才发现地上已浇了薄薄的一层落花。兴阑”与“坐久”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就好像与老友相谈甚欢，忽一抬头发觉天色将暮的。而王安石诗谓“数”“寻”都是诗人刻意为之，这还不够，非得加上“细数”“缓寻”两个词，简直将姿态做到了极致，生怕别人感受不到这份闲情逸致。
　　王安石生前是很好强的，有些观点他即使生前“争赢了”，也无法封住后人的悠悠之口。唐王籍《入若邪溪》一诗颈联为：“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可王安石偏要花样翻新，将其改为：“茅檐相对坐终日，一鸟不鸣山更幽。（《钟山即事》）”单从美学角度来看，一座林子得有花草树木、飞禽走兽，才显得生机勃勃；偌大的山林中，倘若真的一鸟不鸣，“幽”倒是有了，只是周围环境变得死气沉沉，简直让人怀疑误入了乱葬岗。
　　不过后人的评论，有时候也未必公允。南朝陈苏子卿曾作过一首咏梅诗：“中庭一树梅，寒多叶未开。只应花是雪，不悟有香来。”王安石非得改为：“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分明是矫揉造作，越改越差，而王诗之名竟能掩盖住前诗，得以谬种流传，还是相当奇怪的（这首诗早已入选我们的小学语言课本，属于必背篇目）。
　　王安石平生最得意的翻案之作，当属两首《明妃曲》，尤其是《其一》。诗中说王昭君“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她那美若天仙的神态来自天生，画笔很难描摹出来，当时冤枉杀死了毛延寿——倒为一个贪财受贿的画工开脱了罪名。“家人万里传消息，好在毡城莫相忆；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家里人从万里之外给她带来消息：好好在毡城待着吧，别总是惦记着故乡。您不曾见打入冷宫的陈阿娇吗？她虽然与皇帝相隔咫尺，依然不能得宠。人生失意哪里都有，是不分东南西北的。
　　笔者在此追问，昭君出塞真的值得庆幸吗？从相关史料中可以了解到，公元前33年，王昭君担负着和亲的重大使命，嫁给了北方匈奴首领呼韩邪单于，可不到三年，呼韩邪单于便亡故，她不得不按照匈奴的风俗，忍辱再嫁给其长子雕陶莫皋。在中西许多民族中，儿子若与父亲的妻妾苟合，都是大逆不道、天理难容的罪恶，而在匈奴却视为理所当然，这个民族实在是太野蛮了，简直是尚未开化的禽兽。王昭君来自礼仪之邦，有着汉人的伦理道德传统，在漫长的后半辈子，她要忍受多大的羞耻啊！且不说她在人地两疏的塞外，连语言都不通，那份永恒的孤独感。
　　据说是东汉蔡邕所作的《琴操》中，载有关于昭君的故事。昭君自负容颜出色，却在后宫备受冷落，故而主动提出远嫁匈奴和亲。后因无法忍受该地子娶其母的陋习，服药自杀。正如唐代的杜老夫子所云：“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就连那个以穷奢极欲著称的西晋石崇，在其《王昭君词》中也对昭君的遭遇深表同情：“殊类非所安，虽贵非所荣。父子见凌辱，对之惭且惊。”只是他将昭君服药自杀的结局稍稍修改了一下，变为自杀未遂而苟且偷生，“杀身良未易，默默以苟生。”
　　假设王安石与王昭君是同一时代的人，他不知道她出塞后的命运，这首诗还算是差强人意。然而作为后来人，他对这一切分明看得清清楚楚，依然这么写，就未免有些矫情，像是为作诗而作诗、为翻案而翻案了。现代作家郁达夫对这些数黄论黑的“刀笔吏”曾作过辛辣的讽刺：“马上琵琶出塞吟，和戎端的爱君深。当年若贿毛延寿，那得诗人说到今！”（《《咏史其三》》）或许有人会追问，王昭君究竟是出塞好还是留在汉宫好？我只能说，那个时代的女子，无论怎样挣扎，都逃不出命运的枷锁；不管历代的文人墨客如何妙笔生花，都改变不了她们的悲剧本质。
　　王安石号半山，并为自己建了一座半山堂，正夹在山林与城市之间，可见他从来就不甘心真正的退隐，不甘寂寞。还是钱钟书在《谈艺录》中对他评价得好：“公在朝争法，在野争墩，故翰墨间亦欲与古争强梁，占尽新词妙句，不惜挪移采折，或正摹，或反仿，或直袭，或翻案。生性好胜，一端流露。其喜集句，并非驱市人而战，倘因见古人佳语，掠美不得，遂出此代为保管，久假不归之下策耶。”

　　2020年5月26日于浙江农林大学衣锦图书馆